主家陰洞細(xì)煙霧，留客夏簟青瑯玕。
春酒杯濃琥珀薄，冰漿碗碧瑪瑙寒。
誤疑茅屋過江麓，已入風(fēng)磴霾云端。
自是秦樓壓鄭谷，時聞雜佩聲珊珊。
作品賞析
【朱注】此詩乃天寶四五載歸長安后作。黃鶴以駙馬洞中與鄭氏東亭為一處，誤矣?！惧X箋】《長安志》：連花洞在神禾原鄭駙馬之居，杜詩所謂“主家陰洞”者也。【鶴注】唐史：臨晉公主，皇甫淑妃所生，下嫁鄭潛曜。公所撰《皇甫淑妃碑》：鄭潛曜尚臨晉公主，乃代國長公主之子，官曰光祿卿，爵曰駙馬都尉。又云：甫忝鄭莊之賓客，游竇主之山林。開元二十三年葬于河南縣。公主戚然謂左右曰：“自我之西，歲陽再紀(jì)。乃以詩文見托。”則是碑作于天寶四載矣。
主家陰洞細(xì)煙霧①，留客夏簟青瑯玕。春酒杯濃琥珀?、郏鶟{碗碧瑪瑙寒④。誤疑茅堂過江麓⑤，已入風(fēng)磴霾云端⑥。自是秦樓壓鄭谷⑦，時聞雜佩聲珊珊⑧。
（首句切洞，次句切宴，三四承留客，五六承陰洞，俱屬夏時景事。七八駙馬公主并收。細(xì)煙霧，狀洞口之幽陰。青瑯玕，比竹簟之蒼翠。琥珀杯、瑪瑙碗，言主家器物之瑰麗。若三字連用，易近于俗，將杯碗倒拈在上，而以濃薄碧寒四字互映生姿，得化腐為新之法。江麓、云端，其清涼迥出塵境，又見高樓下臨鄭谷，空中雜佩聲聞，恍如置身仙界矣。結(jié)語風(fēng)韻嫣然。朱瀚曰：末句暗用《毛詩》“雜佩以問之”。亦見公主有好賢之意。）
①《漢書·東方朔傳》：“董偃出入主家?！弊ⅲ骸肮髦乙?。”《拾遺記》：“洞穴陰源，下通地脈?！碧臻_虞曰：主家陰洞四字，若今人為之，近于諧謔矣。鮑照詩：“重拾煙霧跡?！雹诖鲿痹姡骸皳]金留客坐?！苯汀秳e賦》：“夏簟清兮晝不暮?！薄稌罚骸柏守曃┣蛄宅槴\?！薄侗静荨诽K業(yè)注：瑯玕有五色，青者人藥為勝?！鹅`異兼圖》載：瑯玕青色，生海底，以網(wǎng)掛得之，初出水紅色，久而青黑，擊之有金石之聲，與珊瑚相類。趙曰：詩家多以瑯玕比竹。③朱瀚曰：李德林詩?！皦厥⑾煽途?，瓶貯帝臺漿”。頷聯(lián)本此?！对姟罚骸盀榇舜壕??！笔捵臃对姡骸拔罩星寰片旇х?，據(jù)邊雜佩琥珀紅?！标惒仄鳌侗静荨罚骸扮曛赋隽Y賓國?！碧针[居曰：“松脂人地千年，化為琥珀”。④陸機(jī)樂府：“渴飲堅(jiān)冰漿?！蔽何牡邸冬旇зx序》）曰：“瑪瑙，玉屬也，出自西域，文理交錯，有似馬腦，因以名之?！睏铎胖堵尻栙に{(lán)記》：“元琛酒器，有水晶缽、瑪瑙琉璃碗、赤玉卮數(shù)十枚?！雹葜x莊詩；“訪德茅堂陰?！狈唬骸奥矗罅忠??！雹搋U照詩：“既類風(fēng)門磴，復(fù)象天井壁?！憋L(fēng)磴，登陟之路，凌風(fēng)而上也。陸機(jī)詩：“飛升躡云端。”⑦《列仙傳》：秦穆公以女弄玉妻蕭史，日于樓上吹蕭作鳳嗚，鳳止其屋，一旦夫妻皆隨鳳去。殷謀詩：“秦樓出佳麗。”《揚(yáng)子法言》：谷口鄭子真耕于巖石之下，名震京師。鄭樸，字子真，漢成帝時人。⑧宋玉《神女賦》：“動霧觳以徐步兮，拂墀聲之珊珊?！甭稍娭卸?lián)，須用虛實(shí)相生，方見變化。此詩，頷聯(lián)敘事濃麗，腹聯(lián)寫景蕭疏，前實(shí)后虛，乃安頓章法也。
《毛詩》如《兔置》、《魚麗》等篇，皆隔句用韻。韓昌黎作《張徹墓銘》，上下韻腳仄平迭用，亦效此體，如此詩三五七句末，疊用薄、麓、谷三字，古韻屋陌相通，豈亦效隔句韻耶？但律詩從無此格，他本江麓作江底，中換一音，則薄谷便不礙矣?？脊姸嘤媒?，底宜作渚。
李天生日：少陵七律百六十首，惟四首疊用仄字，如《江村》詩，連用局、物二字，考他本“多病所須惟藥物”作“幸有故人分祿米”，于局字不疊矣?！督现邓吩娺B用興、釣二字?？键S鶴本，“老去詩篇渾漫興”作“老去詩篇渾漫與”，于釣字不疊矣?！肚锱d》詩連用月、黑二字，考黃鶴本，“織女機(jī)絲虛夜月”作“織女機(jī)絲虛月夜”，于黑字不疊矣?？梢姟巴砉?jié)漸于詩律細(xì)”，凡上尾仄聲，原不相犯也。
沈約標(biāo)律詩八病，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等名，不可不知。若大韻、小韻、正紐、旁紐，尚非所重。所謂平頭者，前句上二字，與后句上二字同聲，如古詩“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今歡同聲，日、樂同聲，是平頭也。又如“朝云晦初景，丹池晚飛雪”，“飄披聚還散，吹揚(yáng)凝其威”，四句上二字皆平聲，是平頭也。又如周王褒詩“高箱照云母，壯馬飾當(dāng)顱。單衣火浣布，利劍水精珠”，四句疊用四物，而每物各用一虛一實(shí)字面，亦平頭也。又如杜摯詩“伊摯為媵臣，呂望身操竿。夷吾困商販，寧戚對牛嘆。食其處監(jiān)門，淮陰饑不餐”，疊引古人，皆在句首，是亦平頭也。所謂上尾者，上句尾字與下句尾字，俱用平聲。雖韻異而聲則同，是犯上尾。如古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樓與齊皆平聲，又如“庭陬有若榴，綠葉含丹榮”，榴與榮亦平聲也。又一句尾字與三句尾字連用同聲，是亦上尾。如古詩“客從遠(yuǎn)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來、思皆平聲。又如“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tuán)圓似秋月”，素、扇皆去聲，亦犯上尾矣。其在七律，如杜詩“春酒杯濃琥珀薄”與“誤疑茅堂入江麓”，同系人聲。王維詩“新豐樹里行人度”與“聞道甘泉能獻(xiàn)賦”，去聲同韻，皆犯上尾也。又如杜《秋興》詩“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云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圣顏”，王母、函關(guān)、宮扇、圣顏，俱在句尾，未免疊足，亦犯上尾。若“林花著雨胭脂落，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龍虎新軍深駐輦，芙蓉別殿漫焚香”，前聯(lián)拈落、長二字于句尾，后聯(lián)移深、漫二字于上面，便不犯同矣。《蔡寬夫詩話》云：蜂腰鶴膝，蓋出于雙聲之變。若五字首尾皆濁音，中一字獨(dú)清，則兩頭大而中間小，即為蜂腰。若五字首尾皆清音，中一字獨(dú)濁，則兩頭細(xì)而中間粗，即為鶴膝矣。今按張衡詩“邂逅承際會”，是以濁夾清，為蜂腰也。如傅玄詩“徽音冠青云”，是以清夾濁，為鶴膝也。舊注以“客從遠(yuǎn)方來”、“上言長相思”為鶴膝，意不分明。所謂大韻者，如微、暉同韻，上句第一字不得與下句第五字相犯。阮籍詩“微風(fēng)照羅袂，明月耀清暉”，是也。所謂小韻者，如清、明同韻，上句第四字不得與下句第一字相犯。詩云“薄帷鑒明月，清風(fēng)吹我襟”，是也。所謂正紐者，如溪、起、想三字為一紐，上句有溪字，下旬再用憩字。庾闡詩“朝濟(jì)清溪岸，夕憩玉龍泉”，是正紐也。所謂旁紐者，如長、梁同韻，長上聲為丈，上句首用文字，下句首用梁字，是亦相犯。詩云“丈夫且安坐，梁塵將欲起”，此旁紐也。在七律如杜詩“遠(yuǎn)開山岳散江湖”，山、散為正紐。如“丈人才力猶強(qiáng)健”，丈、強(qiáng)為旁紐矣。此外又有雙聲疊韻之法。《南史》：王元謨問謝莊曰：“何者為雙聲？何者為疊韻？”答曰：“互、護(hù)為雙聲，磝、碻為疊韻?！薄秾W(xué)林新編》曰：雙聲者，同音而不同韻。疊韻者，同音而又同韻也。如李群玉詩“方穿詰曲崎嶇路，又聽鉤辀格磔聲”，詰曲、崎嶇，乃雙聲。鈞辀，格磔，乃疊韻也，蔡寬夫曰：如杜詩“卑枝低結(jié)子，接葉暗巢鶯”，即疊韻也。僧皎然《詩評》曰：沈休文酷裁八病，碎用四聲，故風(fēng)雅殆盡。后人天機(jī)不高，多為沈法所媚，懵然隨流，溺而不返矣。
-----------仇兆鰲 《杜詩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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