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曰：“丈丈生平詩千有馀篇，自謂與此中議論離合何如？”謝曰：“不佞少時為俗學(xué)所忄吳者十年，將至四十，始見唐詩比興之義；又二十年，方知漢、魏、晉、宋之高妙，而精氣銷亡，不能構(gòu)思矣。人之目見者易遠(yuǎn)，足踐者必近，勿相困也?！?br> 問曰：“唐詩六義如何？”答曰：“《風(fēng)》、《雅》、《頌》各別，比、興、賦雜出乎其中。後世宗廟之樂章，古之《頌》也。三代之祖先，實有圣德，故不愧乎稱揚。漢已後之祖先，知為何人，樂章備禮而已，不足論也。求《雅》于杜詩，不可勝舉。而如王昌齡之‘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諸侯。清樂動千門，皇風(fēng)被九州’，韋應(yīng)物之‘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王建為田弘正所作之《朝天詞》，羅隱之‘靜憐貴族謀身易，危覺文皇創(chuàng)業(yè)難’，皆二《雅》之遺意也。《風(fēng)》與《騷》，則全唐之所自出，不可勝舉。‘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興也?！﹃枱o限好，只是近黃昏’，比也。‘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賦也。”
朱子盡去舊序，但據(jù)經(jīng)文以為注，使《三百篇》盡出于賦乃可，安得據(jù)比興之詞以求遠(yuǎn)古之事乎？宋人不知比興，小則為害于唐體，大則為害于《三百》。 大抵文章實做則有盡，虛做則無窮?！堆拧?、《頌》多賦，是實做；《風(fēng)》、《騷》多比興，是虛做。唐詩多宗《風(fēng)》、《騷》，所以靈妙。
詩之失比興，非細(xì)故也。比興是虛句活句，賦是實句。有比興則實句變?yōu)榛罹?，無比興則實句變成死句。許渾詩有力量，而當(dāng)時以為不如不作，無比興，說死句也。
明人不知比興而說唐詩，開口便錯。義山之“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言■表露試之冶病，可知真?zhèn)?，諷憲、武之求仙也。白雪樓大詩伯以為宮怨，評曰：“望幸之思悵然?！焙呛?！
宋詩率直，失比興而賦猶存。弘、嘉人詩無文理，并賦亦失之。
梵偈四五七字為句而無韻，殊不礙讀，子瞻雜文多效之。詩入歌喉，故須有韻，韻乃其末務(wù)也。故《三百篇》葉者居多，《菁菁者莪》篇葉“儀”以就“莪”、“阿”，固可，葉“莪”、“阿”以就“儀”，亦無不可，于意無傷故也。詩宗《三百篇》，自當(dāng)遵其用韻之法。漢至六朝，此意未失。休文四聲韻，小學(xué)家言，本不為詩，詩人亦不遵用。唐玄宗時，孫忄面始就陸法言之《切韻》以為《唐韻》。肅宗時以此為取士之式，詩從此受桎梏。元、白作步韻詩，直是菹醢?；蛟还朋w可用古韻，唐體當(dāng)用《唐韻》。夫然則唐體別自為詩，不宗《三百》耶？古人多有韻，韻又皆葉用，毛晃誤以為古人實有是讀而作《古韻》，何異于袞衣玉食之世，論茹毛飲血事耶？
古人作詩，不惟不拘韻，并不拘四聲，宜平則仄讀為平，宜仄則平讀為仄，觀“望”、“忘”二字可見?！度佟分?xí)x、宋皆然，故不言聲病。休文作四聲韻，而聲病之說起焉?？芍暡‰m王元長等所立，而實因乎沈氏之四聲矣。梁武帝不許四聲，詩中高見。
詩本樂歌，定當(dāng)有韻，猶今曲之有韻也。今之《曲韻》，“庚”、“青”、“真”、“文”等合用，初無礙乎歌喉。詩已不歌，而韻部反狹，奉《平水韻》如圣經(jīng)國律，而置性情之道如弁髦，事之顧奴失主，莫甚于此！
《青箱雜記》載鄭谷、齊己、黃損等定今體詩格云：“用韻有數(shù)格，曰葫蘆，曰轆轤，曰進(jìn)退。葫蘆韻者，先二後四；轆轤韻者，雙出雙入；進(jìn)退韻者，一進(jìn)一退?！币顜熤小端吞平椤吩娫疲骸肮轮易栽S眾不與，獨立敢言人所難。去國一身輕似葉，高名千古重如山。并游英俊顏何厚？未死奸諛骨已寒。天為吾皇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還？”八句詩一“難”三“寒”同部，二“山”四“還”又一部，為進(jìn)退韻格之證。而葫蘆、轆轤未有引證。別本詩話引太白“我攜一尊酒”為葫蘆韻之例，引“漢帝寵阿嬌”為轆轤韻之例，乃古詩也。
《唐韻》視今之《平水韻》“冬”分“鐘”、“支”分“脂”，似乎狹矣，而有葫蘆韻用法，轆轤韻用法，進(jìn)退韻用法，有嫌韻，有兼韻，有通用，有轉(zhuǎn)用，有葉用，作者猶得輾轉(zhuǎn)言情?！镀剿崱匪茖?，而葫蘆等諸法俱廢，則實狹矣。
問曰：“二美大呵出韻詩，是否如何？”答曰：“出韻必是起句，起句可用仄聲字，出韻何妨。蓋律詩止言四韻，絕句止言二韻，王子安《滕王閣》詩八句六韻，而序曰‘四韻俱成’，以‘渚’與‘悠’不在韻數(shù)中也。出韻詩雖是晚唐變體，然非晚不及盛之關(guān)系處。如元美兄弟之說，但不出韻，即是盛唐耶？”
問曰：“用韻以何者為準(zhǔn)則？”答曰：“韻書自曹魏李登、梁沈約以來，其故甚繁，此難具述。唐之官韻今不可得，北宋《禮部韻》，余曾見二本，皆一東、二冬、三鐘者也。名《廣韻》者，因《唐韻》而廣之者也，即此可以知《唐韻》矣。今世通行之一東、二冬、三江、四支之韻，乃宋理宗時平水劉淵，并舊韻之二百六部，以為一百七部而成之者也。舊韻一東獨用，二冬三鐘通用，淵則竟并通用者為一部。古韻通轉(zhuǎn)者，東、冬、江、陽、庚、青、蒸七部為一部，支、微、齊、佳、灰、魚、虞、歌、麻、尤十韻為一部，真、文、元、寒、刪、先六韻為一部，侵、覃、鹽、咸四韻為一部。韻之通轉(zhuǎn)，又分兩界，有入聲者十七部為一界，無入聲者十三部為一界，兩界不相通轉(zhuǎn)。通轉(zhuǎn)有部、有類、有界，平上去各自通轉(zhuǎn)為部，東董送、真軫震通轉(zhuǎn)為類，有入聲、無入聲通轉(zhuǎn)為界。非此則謂之葉，葉乃通轉(zhuǎn)之窮也。自《平水韻》行，而北宋之《禮部韻》詩家名公俱未經(jīng)目，界部通轉(zhuǎn)葉之法俱不講，唐人葫蘆、轆轤、進(jìn)退之法，何所考哉！”
唐人有嫌韻、兼韻之法。嫌韻即出韻也。兼韻亦名干韻，謂兼取通用韻中一二字也。嫌韻與兼韻可通用，不可轉(zhuǎn)用。寒與刪、先得相兼，以其通用故也。而轉(zhuǎn)用之真、文、元則不可。
唐人排律有兼韻者，東兼冬、庚兼青是也。葉，即協(xié)也。不用如字之聲者謂之轉(zhuǎn)，轉(zhuǎn)一二字而不全部通轉(zhuǎn)者謂之葉。通用乃劉淵并韻已前之法，今世所刻《平水韻》猶仍其名。呵呵！
《唐韻》久已絕傳，惟吳彩鸞韻，徐學(xué)士傳是樓有之，值二十萬錢，而紙故脆，不能細(xì)檢也。
子美《飲中八仙歌》押二“船”字，二“眠”字，二“天”字，三“前”字。說者謂此篇是八段，不妨重押?！秾W(xué)林新編》云：“觀詩題，則是一歌也。通篇在‘船’字中押，不移別韻，則非分八段?！鄙w子美詩重韻者不少，因歷舉諸篇以及《十九首》、曹子建、謝康樂、陸士衡、阮嗣宗、江文通、王仲宣重韻之句，以見古有此體，子美因之。其言甚辨。余謂古人重詩而輕韻，故《十九首》以下多有重韻之詩；後人重韻而輕詩，見重押者駭為異物耳。施愚山謂步韻者是做韻，非做詩。余謂自唐以來，以意湊韻，重韻輕詩者，皆是做韻。
嚴(yán)滄浪云：“任《哭范》詩，重韻兩‘生’字，三‘情’字?！短鞆N禁臠》《禁臠》，洪覺范著。乃謂平韻可重押，或平或仄韻不可者。彼就子美《飲中八仙歌》立說，陋矣！”《焦仲卿妻作》重二十許韻。
古人作詩，不以辭害志，不以韻害辭。今人奉韻以害辭，泥辭以害志。十二侵乃舌押上腭成聲，非閉口也，閉口則無聲矣。韻家別為立部，非也?？v使侵等果是閉口字，亦為小學(xué)審聲中事，與詩道何涉？此又詩人奉行之過也。
宋人詩馀，寒刪先元、魚虞通用，實合于《三百篇》至六朝葉用之義。後人因此而立詞韻，則非也。
今有癬疥而為害甚大，本舉手可除，而人樂此美，固留不舍，習(xí)以成風(fēng)，安然不覺者，是步韻和人詩。夫和詩之體非一，意如問答而韻不同部者，謂之和詩；同其部而不同其字者，謂之和韻；同其字而次第不同者，謂之用韻；次第皆同，謂之步韻。蕭衍、王筠《和太子懺悔》詩，始是步韻。步韻，乃趨承貴要之體也。
詩思與文思不同，文思如春氣之生萬物，有必然之道；詩思如醴泉朱草，在作者亦不知所自來，限以一韻，即束詩思。唐時試士限韻，主司因得易見高下耳。今日何可為之耶？若又步韻，同于桎梏，命意布局，俱難如意。後人不及前人，而又困之以步韻，大失計矣！施愚山曰：“今人■是做韻，誰人做詩”？獅子一吼，百獸腦裂。做韻定五字，于《韻府群玉》、《五車韻瑞》上覓得現(xiàn)成韻腳了，以字湊韻，以句湊篇，扭捏一上，全無意義章法，非做韻而何？步至數(shù)人，并韻字亦覺可厭。古詩不對偶，無平仄，韻得葉用，唐詩悉反之，已是難事，若又步韻，李、杜無以見長。
步韻，元、白猶少，皮、陸已多，今則非步韻無詩矣。陷溺之甚者，遂謂步韻詩思路易行，又或倡作而步古人詩之韻。
古人視詩甚高，視韻甚輕，隨意轉(zhuǎn)葉而已，以詩乃吾之心聲，韻以諧人口吻故也。唐人局于韻而詩自好，今人押韻不落即是詩。故古人有詩無韻，唐人有韻有詩，今人惟有韻無詩。得一題，詩思不知發(fā)何處，而先押一韻，何異置榻以待電光。
問曰：“先生不肯步韻，人以為傲，信乎？”答曰：“敬也，非傲也。步韻何難，不過順口弄人耳。朱溫將諸客游園，自語曰：‘好大柳樹！’數(shù)客起應(yīng)曰：‘好大柳樹！’溫又曰：‘可作車轂。’數(shù)客起應(yīng)曰：‘可作車轂?！瘻貐柭曉唬骸囕烅氂脠阅?，柳那可用？書生好順口弄人，皆此類也。’悉撲殺之。溫雖兇人，然此事則不侮，邁俗遠(yuǎn)矣！詩人自相步韻猶可，步貴人韻，須慮撲殺。貴人倡作勿用‘徘徊’、‘潺’等字，使趨承者有所措手，亦仁者之居心也?！?br> 晚唐章碣八句詩，平仄各押韻：一畔、二天、三岸、四船、五看、六眠、七算、八邊。無聊之思，亦將以為格而步之乎？
人之登廁，不可無書，無書則不暢。書須淺陋，不足嚴(yán)待，又逐段易了者，《韻府群玉》、《五車韻瑞》最善。展卷終是有益，而應(yīng)酬簡易，此為捷徑。若自好之士而作詩時用之，則自塞詩路，以做韻而已。明詩無深造，二書為之也。
問曰：“如《尚書》所言，則詩乃樂之根本也。後世樂用曲子，則詩不關(guān)樂事乎？”答曰：“古今之變，更仆以詳。圣人以《雅》、《頌》正樂，則知《三百篇》無一不歌。秦火之後，樂失而詩存，太常主聲歌，經(jīng)生主意義，圣人之道離矣。而唐時律詩絕句，皆入歌喉；及變?yōu)樵娾?，則所歌者詩馀，而詩不可歌。故陳彭年《送申國長公主為尼》七律，人以詩馀《鷓鴣天》之調(diào)歌之；子瞻《中秋》七絕，山谷以詩馀《小秦王》之調(diào)歌之，是其證也。元曲出而詩馀亦不入歌喉矣?！渡袝分?，難可通于今也。《三百篇》中，《清廟》、《文王》等專為樂而作詩，《關(guān)雎》、《鹿鳴》等先有詩而後入于樂?！?br> 唐梨園歌有“哩連”，以五七言整句，須有襯字，乃可歌也。疑古之“妃呼■”、“伊何那”，亦即此意。如此，則不求宋詞元曲之順喉矣。然鄭世之言“古樂每一字必絲聲十六彈，或三十二彈”，則與後世唱曲先慢後緊者不同，須更考之。
問曰：“詩之體格名目如何？”答曰：“姜白石《詩說》云：‘守法度曰詩，載始末曰引，體如行書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づ曰吟，通乎俚俗曰謠，委曲盡情曰曲?！鄳洝渡汉縻^》之說不然，皆後人附會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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