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具而神生”
───試論詩歌鑒賞中”景語”賞析”的重要性
“形具而神生”，這是《荀子·天論》中的一句話，借此可以從哲學(xué)的高度透視多種藝術(shù)中“形”與“神”的本質(zhì)關(guān)系?！吧瘛笔菬o形無象的，是內(nèi)在的精神世界的東西，它的存在必須依賴于外在的“形”，通過外在的“形”顯露出來。這也就決定了任何一種藝術(shù)首先必須重視形象的塑造。藝術(shù)家一生孜孜不倦地探索多種不同藝術(shù)形象的表現(xiàn)，而作為一個藝術(shù)鑒賞者也必須首先著眼于藝術(shù)作品中的形象.從這個“唯一的存在”中去感受、領(lǐng)悟蘊含于其中的“神”。
詩歌也不例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詩歌這文學(xué)殿堂中的“精靈”，文學(xué)發(fā)展史上的“先鋒”，更強調(diào)藝術(shù)形象的準確、精妙、生動、形象的表現(xiàn)。早在公元400多年前,鐘嶸敏銳地指出永嘉以后的玄言詩“淡乎寡味”“理過其辭”“平典似道德論”①，他提出的“滋味說”強調(diào)文學(xué)作品形象性的特征。中唐詩僧皎然進一步提出“詩情緣境發(fā)”“假象見意”②司空圖又進一步提出“超以象外”“韻外之致”“味外之旨”“思與境偕”。③從而確立了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的意境說。在近體詩成熟并達到頂峰的唐代，詩人們都不遺余力地在詩作中創(chuàng)造五彩紛呈的藝術(shù)形象，營造“天人合一“的意境，這里本人僅以山水田園派的代表詩人王維的部分代表詩作為例，簡述一下賞析古典詩歌中的“景語”④的重要性。
蘇軾曾說：“上川之秀美，風(fēng)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跡，與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于中，而發(fā)于詠嘆”，“上川之秀美”放在前面先說，可見古人對自然山水美景的喜愛。
王維在中國古代詩人中，不僅是一位詩人還是一位畫家，明代董其昌更是把他奉為南宗畫派的始祖，說“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他的詩中描繪的自然景物，不僅聲情并茂，而且呈現(xiàn)出生動的可視形象。王維的畫以《輞川圖》最著名，因是壁畫，早已不復(fù)存在，而同樣反映他隱居輞川的詩作卻流傳了下來，讓我們可以從中窺見他高超的繪景技藝。例如：
桃紅復(fù)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
花落家僮未掃，鶯啼山客猶眠。
───《田園樂》（其六）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辛夷塢》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
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
───《白石灘》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鹿柴》
《田園樂》一詩不但有大的構(gòu)圖，而且有具體鮮明的設(shè)色和細節(jié)描繪。桃花、柳絲、鶯啼都是春天富于特征的景物。一“紅”一“綠”的設(shè)色使景物鮮明怡目，“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楊柳依依”，景物宜人?！八抻辍?，“朝煙”，不僅暗寫“夜來風(fēng)雨”，而且更渲染出桃花色澤的柔和可愛，柳絲姿態(tài)的裊娜迷人，簡直就是一幅工筆重彩的圖畫?！昂迸c“帶”兩個動詞的運用，詞義上有主動意，也使客觀景物帶上主觀色彩，十分生動，可謂繪形繪色，生動傳神。而同為山水田園派的孟浩然也寫過一首與本詩內(nèi)容相同而意境卻不用的《春曉》，可以比較兩者的特點，體會王維高超的描繪手法以及首先“以景動人”的重要性。
《辛夷塢》更是堪稱一幅精美的繪畫小品，“木末”指樹杪，辛夷花的花苞打在每根枝條的最末端上，其花瓣顏色近似荷花，所以詩中稱“木末芙蓉花”，這是對辛夷花形態(tài)上的精確刻畫。詩的前兩句著重寫花的“發(fā)”，春到人間，山中的一樹樹辛夷花欣然綻放，顯示出一派迎春而發(fā)的蓬勃生機和生命力。詩的后兩句寫花的“落”，一樹芳華面對的卻是“澗戶寂無人”的環(huán)境。由先前的秀發(fā)轉(zhuǎn)為零落，屈原把辛夷作為香木，多次寫進自己的詩篇，這自然讓人聯(lián)想到《楚辭》的香草美人傳統(tǒng)，詩句盡管似乎不著痕跡，卻能讓人體會到一種對時代環(huán)境的落寞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⑤?！缎烈膲]》全詩皆為景語，但同時不免帶有寄托。這種淡淡的落寞感，雖沒有直接說出來，卻能在形象中得到暗示，這也正是詩人“傳神”的高超之處。
白石灘，是著名的輞川二十景之一，這一首《白石灘》充分展現(xiàn)了王維詩中非常注重表現(xiàn)景物的光線和色彩這一特點。詩中用暗示的手法寫月夜的光線，前兩句通過刻畫沉浸在月色中的景物，暗示月光的皎潔、明亮。灘上的水，水底的石和水中的蒲草，何以夜色之中，能看得如此分明？唯其月明，照徹灘水，水才能見其“清”，灘才能顯其“淺”，而水底之石才能現(xiàn)其“白”。不僅如此，水中生長的綠蒲長得又肥又嫩，差不多已可以用手滿把地采摘了，特別注意一個“綠”字，光線稍暗，不易分辨出綠色，而能見其綠，足見月光特別明亮。月之明，水之清，蒲之綠，石之白，相映相襯，給人極其鮮明的視覺感受。而后兩句，作者又給畫面添上活動的人物，讓畫面充滿生氣，人物浣紗的活動同樣暗示了月光的明亮，更增添了生活氣息，表現(xiàn)出一種自然、純真、樸實的美。這樣的景能不動人嗎？不細品這些景語，又讓人如何去深味這其中的美呢？
《鹿柴》一詩更體現(xiàn)了王維對自然景物細致敏銳的觀察。前兩句以有聲反襯空寂，本已是“空山”，又言“不見人”更顯得空廓虛無，“但聞”一句，卻于一片杳無聲息之中偶爾傳來一陣人語聲，有人語卻不見人，這“人語響”似乎是破“空”，實際上是以局部的、暫時的響反襯全局的、長久的空寂，使境界頓出。后兩句則是以光亮反襯幽暗，林深，必然幽暗，按理，寫幽暗，應(yīng)著力描繪它不見陽光，而詩人卻寫一抹斜暉返射深林，照在青苔上，似乎給幽暗的深林帶來一絲光亮和暖意，而實際上相反，一味的幽暗反倒不易使人感覺到幽暗，而一縷陽光從密林間漏下，照在青苔上，與周圍大片無邊的幽暗形成強烈的對比，反而使人更強烈地感受到深林的幽暗。一般情況下，無聲的靜寂，無光的幽暗，人們都易覺察，但，有聲的靜寂，有光的幽暗，則少有人注意。詩人王維正是以其超乎常人的觀察力⑥為我們展現(xiàn)了空山人語響和返景入深林的一剎那間特有的空寂、幽靜的境界。要品味出如此境界也要求我們每一個鑒賞者對“景語”作深入細致的分析。
“山川之秀美”可以入景，“風(fēng)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跡”也可以入景，“凡耳目之所接者”都可以入景。這里本人僅對王維詩中部分涉及自然山水的景語作了簡要的賞析，當(dāng)然，這并不代表詩歌中的景語僅至于此，只因山川之秀美最易被我們感受體會，但凡我們的感官能感覺的外物都可以被詩人們寫入詩中，對于這些寫入了詩中的藝術(shù)形象的分析，即“景語”的分析，是我們鑒賞一首詩歌作品應(yīng)當(dāng)引起重視，也必須予以重視的，詩人們正是通過這些“景語”來傳達他們內(nèi)心的思想和情感的，
總之，正如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里總結(jié)的“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在中學(xué)階段的詩歌鑒賞教學(xué)中，必須引導(dǎo)學(xué)生注重賞析詩歌中的各種景語。事實上，沒有景語而只有情語的那些直抒胸臆的詩歌作品是不難領(lǐng)會的。所以，學(xué)生突破了景語賞析這一關(guān)，也就突破了詩歌鑒賞的瓶頸和難點。
[注]：
①出自晉·鐘嶸的《詩品》
②出自唐·皎然的《詩式》
③出自唐·司空圖的《與李生論詩書》
④古人論及詩歌中的藝術(shù)形象時用到的概念不一，有的說“意象”；有的說“象”；有的又相對于“情”提出“景”。這里暫且用王國維先生“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中“景語”的概念吧，這既為大家熟知，也便于闡明“景”和“情”的聯(lián)系。
⑤出自唐·陳子昂的《感遇》
⑥說到既是詩人又是畫家的王維的觀察力，有一個故事可以佐證。據(jù)《圖畫見聞志》記載，庾敬休家有壁畫《按樂圖》，人皆不知其意，問王維，他說是霓裳羽衣第三迭第一拍的場面。好事者集樂工核對，一點不差。這也充分展現(xiàn)了王維精通音樂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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