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輯錄陳尚君先生等關(guān)于《二十四詩品》辨?zhèn)蔚恼撐?。因陳文后半部分關(guān)于作者的討論有較多爭議,未錄,僅錄其上半部分。后面則錄孫卓虹的一篇綜述文章,對討論情況作了較為詳盡的概述。
陳尚君、汪涌豪:《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辨?zhèn)巍罚ú糠郑?/p>
一、《二十四詩品》與司空圖生平思想、論詩旨趣及文風(fēng)取向的比較:今人談司空圖的詩論,所據(jù)主要有二,一為《二十四詩品》,二為其論詩雜著,即《與李生論詩書》、《與王駕評詩書》、《與極浦書》、《題柳柳州集后》和《詩賦》五文(后分引諸文時簡稱“論詩雜著”,后者皆收入《司空表圣文集》,今存宋以后各種版本,《文苑英華》、《唐文粹》等書也間有收存。前者則不見于《司空表圣文集》,除《全唐詩》和清人輯刻的司空圖詩集有所附存,常見的是幾種收入明清叢書的本子。因前人未曾致詰,今人多信其為圖所撰,故各種論著多著力于探討上述兩部分文獻的共同處,并據(jù)以作深入的探求。但結(jié)合司空圖的生平思想,比較上述兩部分文獻的思想傾向、論詩主張及行文風(fēng)格,不難發(fā)現(xiàn)有許多顯而易見的差異。
英人翟理斯著《中國文學(xué)史》稱《二十四詩品》為“一篇哲學(xué)的詩,包含顯然不相聯(lián)結(jié)的二十四篇,適足以表現(xiàn)純道家主義侵入學(xué)者心理的形式”?!暗兰宜枷胧敲縿t詩品的主旨,也是詩人思想的主旨?!彼詷O有見地。細按原文,“道”、“真”、“素”、“自然”、“冥無”、“真宰”、“太和”等道家辭語在在多有,而如“絕佇靈素,少回清真”〔《形容》〕、“飲真茹強,蓄素守中”〔《勁健》〕“倘然適意,豈必有為”〔《疏野》〕“倶?biāo)拼蟮?,妙契同塵”〔《形容》〕、“泛彼浩劫,眘然空蹤”〔《高古》〕等句,再清楚不過地表現(xiàn)了作者對道家學(xué)說的由衷贊許和自覺認同。但在上述論詩雜著中,作者所云為:“詩貫六義,則諷諭、抑揚、含蓄、溫雅,皆在其間矣。”〔《與李生論詩書》)所本為儒家六義之說,而非道家之旨。
司空圖論詩雜著的核心,是對詩歌韻味的探討?!杜c李生論詩書》提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與極浦書》引戴叔倫論詩語后,提出詩歌應(yīng)追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境界。《二十四詩品》中一些提法,與此似頗相近,如《雄渾》之“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縝密》之“意象欲出,造化已奇”。但仔細比較,二者還是有較大的差異。“象外”之“象”,語源可追溯到《周易·系辭》,魏晉時期學(xué)者在研究了言、意、象三者關(guān)系后,提出“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見王弼《周易略例·明象》)、“象外”“采表”(見《三國志·荀粲傳》注)等看法。至南北朝時,其說引入文藝批評,如《古畫品錄》反對“拘以體物”而主張“取之象外”,《文心雕龍,神思》有“獨照之匠,闕忘象而運斤”。唐人對此研究更多,如王昌齡《詩格》有“象外體”,皎然《詩式》有“文外之旨”,主張“采奇于象外”,韓愈謂作詩應(yīng)“象外逐幽好”(《薦士》),劉禹錫也以為“境生于象外”(《董氏武陵集序》)。司空圖“象外”之說,正是承沿前人文論之馀緒而論述更為充分,意在韻致和詩味的實現(xiàn),并無道釋思想之闌入?!抖脑娖贰分兴浴懊撚行嗡疲帐忠堰`”(《沖淡》)、“離形得似,庶幾斯人”(《形容》),皆本《莊子》之說,意在言不能太過拘執(zhí)形跡,要求擬物取神,從而保持篤守真宰、冥契虛無的狀態(tài)。至于“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用《莊子·齊物論》之說,要作者超然物外,使自己如處圓環(huán)之中,掌握道之中樞,如此雖中空而可包容萬有。(按:莊子:“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與“象外之象”比較,并無共同點。至于《含蓄》一品之“萬取一收”,本于《老子》“道生于一”及《莊子·天下》“通于一而萬事畢”之說,以為道兼于天,是為一,德寓于物,是為萬,物事至繁,然通而為一,一者不變,而萬者常變,唯圣人能守一馭萬,以不變應(yīng)萬變?!逗睢芬黄?,意在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正是欲舉一而統(tǒng)萬,使淺深聚散,皆來效于筆下。此與象外之說,也非一事。
再次,司空圖對王維、韋應(yīng)物等“澄澹精致”、“趣味澄夐(xiòng,遠)”之詩大有好評,對陶淵明更心存敬佩,但他對淵密深致、沉郁遒舉之作,也多有贊許,如稱李白之“宏拔清厲”、張九齡之“沉郁”、李杜之“宏肆”、韓愈之“驅(qū)駕氣勢,若掀雷挾電,撐抉于天地之間”(以上均見其論詩雜著)。《二十四詩品》雖備列各品,但述景清淡,造境逸雅,即論壯美,也復(fù)如此,其總的審美趨向統(tǒng)一而恒定,與論詩雜著顯然異趣。今人多視其為陶淵明、王維一路山水田園詩派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清麗詩派的代表,不為無因。
又次,司空圖論詩追求“不知所以神而自神”的圓融,而要達到這種圓融,他主張應(yīng)假詩人的刻苦錘煉,“既專則搜研愈至,故能炫其工于不朽”,故常稱贊作者“沉漬(zì,浸潤)益久”,“其勤亦至”、“深搜”而“玩精極思”(以上均見論詩雜著),甚至主張應(yīng)“搜于筆?!?、“用徵逸藻”〈《擢英集述》。但在《二十四詩品》中,則均本道家無為之言,每言“真宰不奪,強得易貪”(《自然》)、“妙造自然,伊誰與裁”(《精神》)、“情性所至,妙不自尋”(《實境》),推崇技巧之自然妙造,而無取人為的雕琢刻鏤。兩相比對,頗為徑庭。
《二十四詩品》是二十四首四言十二句韻語構(gòu)成的聯(lián)章論詩詩。論者多謂其步法陶淵明四言詩(如何文煥《歷代詩話考索》〉,僅就皆四言體而言,今人或據(jù)司空圖文集中有將近二十種四言贊,謂其有四言詩創(chuàng)作的體驗。其實上舉四言之作,大多為碑志末所附銘贊,體式莊重板滯,以頌德為主,是唐時此類作品的套式收束。同為論詩的四言韻語僅《詩賦》一篇:
知非詩詩,未為奇奇。研昏練爽,戛魄凄肌。神而不知,知而難狀。揮之八垠,卷之萬象。河渾沇(yǎn ,濟水)清,放恣縱橫。濤怒霆蹴,掀鰲倒鯨。饞空擢壁,崢冰擲戟。鼓煦呵春,霞溶露滴。鄰女自嬉,補袖而舞。色絲屢空,續(xù)以麻絢。鼠革丁丁,锨之則穴。蟻聚汲汲,積而成垤。上有日星,下有風(fēng)雅。歷泫自是,非吾心也。
司空圖稱頌韓愈所作“驅(qū)駕氣勢”,以為皇甫提“亦為遒逸”,自許所作“撐霆裂月,劫作者之肝脾”,而斥元白淺俗之作“力勍(qíng,強)而氣孱(chán,弱)”(均見論詩雜著),可見其為文受韓愈奇嵋文風(fēng)影響很深?!对娰x》即體現(xiàn)了這種詭激怪奇的趨尚,尤喜用尖新僻澀的字眼以自鑄新語,“濤怒霆蹴”以下幾句,置于韓愈、皇甫湜、孫樵等人文章中當(dāng)難以區(qū)分。而《二十四詩品》則全為清麗圓融、淺切流轉(zhuǎn)的四言句,與上述文風(fēng)沒有多少共同點。
自南朝以降,出現(xiàn)了謝赫《古畫品錄》、鐘嶸《詩品》、庾肩吾《書品》、姚最《續(xù)畫品》、李嗣真《續(xù)畫品錄》等專書,但內(nèi)容均是對有關(guān)作者之品評,評語也多為散文而非統(tǒng)一的韻語,從中看不到《二十四詩品》的淵源所自。唐五代盛行詩格,多討論作法技巧,雖也有體式門類的討論,形式上并無與《二十四詩品》類似之作。
《二十四詩品》多采用“比物取象,目擊道存”(許印芳《二十四詩品跋》)的象喻式批評方法,不少論者追溯文獻,從湯惠休、鮑照以下,一直舉到張說之議論(見《舊唐書·楊炯傳》)、皇甫湜《諭業(yè)》、杜牧《李賀詩集序》乃至司空圖本人的《注愍征賦后》。上述各種議說雖都用形象譬喻,但其內(nèi)容皆為對具體作者、作品的評價,其行文格式則均為某人之文如某物某境,以“如”、“若”、“似”等字引出譬喻,與《二十四詩品》仍有很大不同。(按:比較:《樊川文集·李賀詩集序》∶“云煙綿聯(lián),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fēng)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duò同墮)殿,梗莽丘隴,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呿(qū ,張口)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詩品·洗煉》:“猶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煉冶,絕愛緇磷??仗稙a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總之,《二十四詩品》之思想傾向與司空圖的立身原則頗異其趣,其論詩傾向與司空圖論詩雜著共同點也并不多,行文風(fēng)格又不同于司空圖的好尚和習(xí)慣,這種體式的著作在唐代也無先例可尋。這些矛盾不合之處,均顯而易見,不容回避。
二、明萬歷以前未有人見過《二十四詩品》
如果僅就《二十四詩品》與司空圖論詩雜著比較,或與其思想傾向及文風(fēng)特征比較,僅能見其矛盾不合,確實不足疑偽。但當(dāng)我們溯源順流地考察文獻,則驚訝地發(fā)現(xiàn),司空圖身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此書根本不為世人所知。這從古籍流布的一般情況來說,是極為罕見的。以下分別述之。
?。ㄒ唬┧究請D存世詩文中無著此書之跡?!度莆摹肪戆拴柶咧涟艘哗柺請D文六十九篇,均出《司空表圣文集》;《全唐詩》卷六三二至六三四收圖詩三百七十首(不包括《二十四詩品》,另互見誤收詩皆計入),出處詳本文第二節(jié);同書卷八八五存詩十首,均出《古今歲時雜詠》;另《全唐詩補編》尚存幾則殘詩。在這些詩文中,并無作《二十四詩品》之明確記載。當(dāng)然,這也還不足以作為疑偽的充分證據(jù)。在這里之所以作一條列出,除了按順序應(yīng)從其本人作品說來外,應(yīng)指出的是今人或舉司空圖的某些詩文來證明《二十四詩品》為其晚年退歸中條時期所作。但如《雜題九首》之五:“宴罷論詩久,亭高拜表頻?!薄读采较聟谴蹇葱踊ㄊ攀住分骸皟z家自有麒麟閣,第一功名只賞詩?!敝徽f于宴間論詩,以賞詩為功名,并不涉著作。據(jù)高仲章《唐司空圖年譜》(《山西大學(xué)學(xué)報》1988年第2期)所考,圖《與李生論詩書》為天祐間作,或即“賞詩”之所得。
?。ǘ┪宕猎獣r之司空圖傳記,不言其著此書。圖卒于五代后梁初,其最早的傳記為《舊唐書·文苑傳》本傳,但云其“有文集三十卷”。宋元間傳記今檢得六種,所記其著作情況是:
《舊五代史》本傳〔《五代史闕文》引,清輯本失收〉,僅稱其“好為文”,撰《休休亭記》。
王禹偁《五代史闕文》,稱其“少有文彩”,引及其集中詩文,但不云著述。
《新唐書》本傳,不云著作。
《唐詩紀事》卷六三,引圖論詩二書及《五代史闕文》,不云著作。
《宣和書譜》卷九有圖傳,不云著作。
《唐才子傳》卷八云:“先撰自為文于濯纓亭一鳴窗,今有《一鳴集》三十卷行于世?!逼溻湃纭侗臼略姟?、《北夢瑣言》、《唐摭言》、《南部新書》、《云仙雜記》等皆載及圖事跡,并不云有《二十四詩品》。
(三)宋元公私書志不著錄此書?!度毡緡娫跁俊烦捎谡炎跁r,圖尚在世;《舊唐書·經(jīng)籍志》據(jù)《開元四部錄》編成,收書迄于玄宗時,故這二種唐末五代書志皆不載圖之著作。《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司空圖《一鳴集》三十卷”,另《崇文總目》卷五、《通志·藝文略》、《遂初堂書目》、《郡齋讀書志》卷一八、《直齋書錄解題》卷一六、《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宋史·藝文志》皆著錄,雖書名、卷數(shù)略有異,但僅載別集則同。《本事詩》載司空圖曾注盧獻卿《愍征賦》,宋時已不存。我們從上述各書志,考知唐五代詩文評著作多達九十九種,但卻絕不見載《二十四詩品》。且到明人編的《文淵閣書目》、《國史經(jīng)籍志》、《百川書志》等書目,仍無此書之蹤影。據(jù)我們所知,此書至明末以后的《汲古閣??虝俊贰ⅰ峨[湖題跋》、《孫氏祠堂書目》、《四庫全書總目》、《稽瑞樓書目》等書志中始有著錄。
?。ㄋ模┧卧藦奈捶Q引此書。古籍流傳中,書目應(yīng)有著錄,后世應(yīng)有評述,類書、叢鈔一類書應(yīng)有摘引,這是一般的慣例。比如宋人范溫著《潛溪詩眼》,即見《苕溪漁隱叢話》、《仕學(xué)規(guī)范》、《詩人玉屑》、《竹莊詩話》、《詩林廣記》、《修辭鑒衡》、《永樂大典》等十馀種宋至明初的典籍徵引。傳為唐人而后世疑為偽作的《金針詩格》、《二南密旨》等書,雖有南宋傳本,宋人也仍有訾議。然獨《二十四詩品》一書,在我們所見的宋元類書、詩話叢編、筆記、地志及其他各類著作中,從無引錄之跡。筆者數(shù)年前因輯《全唐詩補編》、《全唐文補編》,將宋元能見到的典籍盡量檢及,從未見有引及此書者。蘇州大學(xué)、河南大學(xué)近年因編纂《全唐五代詩》,普查宋元舊籍也逾千種,亦未見稱及此書片言只字者。一部在晚近受到如此廣泛推重的著作,宋元間竟會如此冷落,實在難以想象。
自明末至今,學(xué)者謂宋人推重此書,所舉僅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后》中“自引其詩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一句。其實蘇軾此句并非指《二十四詩品》,本文第三節(jié)還將作詳細考述。在此應(yīng)指出的是,宋元人對蘇軾之議論極為推崇,引錄廣泛,且多能抉幽闡微,凡此之類,不勝枚舉?!稌S子思詩集后》是蘇軾論詩的精彩之作,宋人多稱引之(詳見后文),但從未有人由此而轉(zhuǎn)入有關(guān)《二十四詩品》的話題。宋時如有此書,又經(jīng)蘇軾稱揚,斷無宋元人皆棄而不顧之理。無論贊同或反對,必不應(yīng)全無聲響。由這一跡象看,可以認為宋元間尚無此書之流傳。
又自劉勰分詩文為八體(按:《文心雕龍·體性》:“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chuǎn,違背),壯與輕乖”),后人多衍其說,如上官儀《筆札華梁》分為十體,皎然《詩式》有十九字體(按:《詩式·辨體有一十九字》:“高、風(fēng)韻切暢曰高。逸、體格閑放曰逸。貞、放詞正直曰貞。忠、臨危不變曰忠。節(jié)、持節(jié)不改曰節(jié)。志、立志不改曰志。氣、風(fēng)情耿耿曰氣。情、緣情不盡曰情。思、氣多含蓄曰思。德、詞溫而正曰德。誡、檢束防閑曰誡。閑、情性疏野曰閑。達、心跡曠誕曰達。悲、傷甚曰悲。怨、詞理凄切曰怨。意、立言曰意。力、體裁勁健曰力。靜、非如松風(fēng)不動,林狖未鳴,乃謂意中之靜。遠。非謂淼淼望水,杳杳看山,乃謂意中之遠?!保?,五代至宋元間作此類劃分的有近十家,但均看不到《二十四詩品》的影響。就品目說,徐寅《雅道機要》分二十門,無同者;齊己《風(fēng)騷旨格》分十體,同者僅“高古”、“清奇”二目,另有二十式、四十門,無同者;王夢簡《進士王氏詩要格律》分二十六門,同者僅“含蓄”一目;楊載《詩法家數(shù)》分六體,同者僅“雄渾”、“沉著”二目?!稖胬嗽娫挕吩疲骸霸娭酚芯?,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凄惋。”郭(郭紹虞)氏《校釋》謂“司空圖列為二十四品,滄浪后約為九品”。其實只要將二者稍作比較,即可知并無必然的聯(lián)系。
?。ㄎ澹┟魅f歷前尚無人得見《二十四詩品》。明代典籍浩如煙海,我們無以通檢,但從下列幾種傳記和幾位名家的敘述來看,萬歷〈1573—1620〉以前此書尚不為世人所知。
明前期高棅(1350—1423)作《唐詩品匯》,卷首《詩人爵里詳節(jié)》僅稱圖“有《一鳴集》三十卷行于世”。明末胡震亨〈1569—1645〉編《唐音統(tǒng)簽》卷七〇四卷首司空圖小傳,亦僅云“有《一鳴集》三十卷,內(nèi)詩十卷?!薄督y(tǒng)簽》及清初季振宜所編《唐詩》〔臺灣影印時稱《全唐詩稿本》〕,皆不收《二十四詩品》。
正德丁丑(1517)進士,后官至工部給事中的楊士云,有《司空圖論詩》絕句:”今古文難詩更難,須于味外辨咸酸。紛紛作者應(yīng)誰似?裂目撐霆琢肺肝。“^《萬首論詩絕句》187頁)知其所見僅圖論詩雜著。與其同時的楊慎〔1488—1559〕是明代公認的博學(xué)之士,其《升庵詩話》卷三專列《司空圖論詩》一節(jié),稱其論詩“尤見卓識”,以“其文集罕傳,余家有之”,特標(biāo)出之,但所舉僅《與王駕評詩書》、《與李生論詩書》及《詩賦》,后者為四言韻語且引全文,是楊慎不知有《二十四詩品》。
胡應(yīng)麟(1551—1602)亦一時鴻博之士,其《詩藪(sǒu搜求)·外編》卷三、《雜編》卷二,列舉“唐人詩話入宋可見者”,有“李嗣真《詩品》一卷、王昌齡《詩格》一卷、皎然《詩式》一卷”等二十種,并云:“今惟《金針》、皎然、《吟譜》傳,馀絕不睹,自宋末已亡矣。”無論存佚,皆不及《二十四詩品》,是胡應(yīng)麟不知有此書。
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二《法微一·統(tǒng)論》中,舉出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中之一節(jié),卷八又引及蘇軾稱引圖詩之語,卷三二《集錄三·唐人詩話》,自李嗣真《詩品》、李嶠《評詩格》以下,羅列二十八種,亦無《二十四詩品》。胡氏評曰:
以上詩話,惟皎師《詩式》、《詩議》二撰,時有妙解,馀如李嶠、王昌齡、白樂天,賈島、王歡、李弘宣、徐夤及釋齊己、虛中諸撰,所論并聲病對偶淺法,偽托無疑。張為《主客》一圖,妄分流派,謬僻尤甚。唐人工詩,而詩話若此,有不可曉者。
胡氏罄畢生精力,搜羅唐詩及有關(guān)資料,故其所見唐人詩格一類著作,遠富于稍前之胡應(yīng)麟。對一些僅見書目或史傳之書名,尚搜羅無遺,而后人推崇備至的《二十四詩品》卻絕不敘及,實在于情理上說不過去。據(jù)本文第三節(jié)所考,《二十四詩品》之出世在天啟、崇禎間,時胡氏雖尚在世,恐因流布未廣,故既未稱述,也未詰疑。
許學(xué)夷(1563-1633)著《詩源辨體》卷三五《總論》第一〇條云:
司空圖論詩,有“梅止于酸”二十四字,得唐人精髓。其論王摩詰、韓退之、元、白正變,各得其當(dāng),遠勝皎然《詩式》,東坡、元瑞皆稱服之。
元瑜指胡應(yīng)麟。許氏稱述司空圖詩論,亦不云《二十四詩品》。同卷第三一條,許氏在批評《詩家一指》時,稱其中的《二十四品》“卑淺不足言”。本文第四節(jié)將要證明,許氏所見《詩家一指》中的《二十四品》,與傳世的《二十四詩品》文字大體相同,但許氏并不云為司空圖撰,尤可注意。
以上諸家皆一時飽學(xué)之士,對唐詩研究頗深,于司空圖詩說又均曾提及,但均不言及《二十四詩品》。迄今所知研究《二十四詩品》的著作,也未提供萬歷以前人得見此書之書證。我們據(jù)此而認為萬歷前此書尚未傳世,或此前尚無人知司空圖撰有此書,這一結(jié)論應(yīng)是可以確立的。
從后梁太祖開平二年(908)司空圖去世,至明神宗萬歷四十八年(1620),其間跨越了五代、兩宋、元、明幾個朝代,綿歷七百多年,在這一漫長的時間中,此書竟從未有人提及,在數(shù)以千計的典籍中竟未留下任何一點蛛絲馬跡,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們不妨將與其書名簡稱相同且也為研究者廣泛重視的鐘嶸《詩品》作一比較。鐘嶸《詩品》在《梁書》、《南史》本傳中敘及之,自《隋書·經(jīng)籍志》以降的唐、宋、元公私書目多有載錄,唐初以降的各種史書、總集、別集、詩文評、類書等頻見引錄(詳張伯偉《鐘嶸〈詩品〉研究及歷代〈詩品〉學(xué)》)《二十四詩品》卻完全異于是。這使我們想到近代史學(xué)大師梁啟超關(guān)于古籍辨?zhèn)畏椒ǖ哪嵌螢閷W(xué)界廣泛認同的精辟論述:
古書流傳有緒,其有名的著作,在各史經(jīng)籍志中都有著錄,或從別書記載他的淵源,若突然發(fā)現(xiàn)一部書,向來無人經(jīng)見,其中定有蹊蹺?!础吨袊倌陮W(xué)術(shù)史》第十四節(jié)《清代學(xué)者之總成績·辨?zhèn)螘罚┝菏狭写藶榍迦吮鎮(zhèn)畏椒ㄖ谝粭l,即“從著錄傳授上檢查”。后梁氏在燕京大學(xué)所作講演《古書真?zhèn)渭捌淠甏?,于此論述更細,如“從舊志不著錄而定其偽或可疑”、“后人說某書出現(xiàn)于何時,而那時人并未看見那書,從這上可斷定那書是偽”、“從書的來歷曖昧不明而定其偽”諸項,均卓有見地,為現(xiàn)代學(xué)者所遵信。
我們再看看這部晦跡七百年的所謂唐人著作,出世流布的過程如何,是“來歷曖昧不明”,還是淵源傳流有緒?
三、《二十四詩品》之出世及其疑問
鄭鄤(1594—1639)字謙止,號天山,武進人。天啟六年為庶吉士,上疏劾魏忠賢,被貶為民。崇禎十二年(1639),為溫體仁誣以不孝之罪而磔(zhé)死。事見其自撰《天山自敘年譜》及《明史·周宗建傳》、《文震孟傳》、《奸臣傳》等。上文雖不詳確作于何年,大致可知為天啟、崇禎間作。以東坡語為指《二十四詩品》,亦以其所云為最早。
其次為明末人費經(jīng)虞《雅倫》(轉(zhuǎn)錄自香港華風(fēng)書局1983年出版詹幼馨著《司空圖〈詩品〉衍繹》:
《明史》不載費氏事跡。《千頃堂書目》卷二八有“費經(jīng)虞《雅倫集》、《荷衣集》”,注云:“字仲若,新繁人。崇禎己卯舉人,桂林知縣?!背绲澕好疄槭辏?639),距明亡僅五年?!端膸烊珪偰俊肪硪痪牌咴娢脑u類存目有費氏《雅論》二十六卷,應(yīng)即此書。其成書當(dāng)不早于崇禎中后期,甚至可能在明亡以后。
今知《二十四詩品》最早之刊本有三,皆刊于明季:一為吳永豹《續(xù)百川學(xué)?!繁荆暇┐髮W(xué)圖書館有存。友人武秀成代為查閱后告,此本每頁九行,行二十字,無序跋,首題“唐司空圖撰,汪嘉嗣閱”,正文有圈點。此套叢書無具體刊刻年代,該館古籍部據(jù)版式鑒定為明崇禎刊本。
二為毛晉輯《津逮秘書》本,末有毛晉跋云:
此表圣自列其詩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則也。昔子瞻論黃子思之詩,謂“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嘆?!膘逗?!“崎嶇兵亂之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fēng)?!蔽┢溆兄?,是以似之,可以得表圣之品矣。常熟毛晉識。
此跋與鄭鄤所云,大致相同,惟不知孰先孰后。毛晉改蘇軾“二十四韻”為“二十四則”,尤可注意?!督虼貢芬嗫诔绲濋g,以??本珜彾鵀楹笕怂亍?br> 三為宛委山堂刊一百二十卷《說郛(fú,城郭)》本,收入該書卷七九,署“唐司空圖”,無序跋。宛委山堂刊《說郛》署“天臺陶宗儀纂,姚安陶埏重輯”。陶宗儀原編《說郛》一百卷,與此重輯本有很大不同。原編本今有商務(wù)印書館刊本,無《二十四詩品》,知為重輯本始收入。宛委本首有順治四年王應(yīng)昌、李際期二序。但據(jù)今人陳先行《說郛再考證》(《中華文史論叢》1982年3輯)、昌彼得《說郛考》(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79年出版,轉(zhuǎn)引自《書品》1992年2期刊程毅中《〈說郛考〉評介》)研究,二序未可盡信,全書始編于明末,經(jīng)始于萬歷末年,大部分則開雕于天啟、崇禎之間?!抖脑娖贰匪谥砥呔?,即為后刻者,以崇禎間刻行之可能為大。
其他刊本,均為清人所刊,較重要者有康熙四十一年席氏刊《唐詩百名家全集》本《司空表圣詩》三卷附、康熙四十六年(1702)揚州詩局刻《全唐詩》卷六三四所收、乾隆三十五年(1770)刻《歷代詩話》本、乾隆間《四庫全書》本、乾隆五十七年(1792)《紫藤書屋叢刻》本、五十九年(1794)《龍威秘書》本、嘉慶十五(1805)《學(xué)津討原》本等。自道光以后,有楊振綱《詩品續(xù)解》、楊廷芝《二十四詩品淺解》、孫聯(lián)奎《詩品臆說》等。賡續(xù)者亦皆清乾隆以后人,以袁枚《續(xù)詩品》最著名。稱引評述者有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一引“規(guī)以象外,得其圜中”二句,王士禛(見《師友詩傳錄》、《帶經(jīng)堂詩話》卷三〉、趙執(zhí)信(《談龍錄》)等,亦皆為清康熙或稍后之事。上述各種刊本或著作,凡有敘跋議論者,皆取稱賞的態(tài)度,于其著錄來源,未有作認真探尋者。除稱引鄭鄤、毛晉均已引過的蘇軾那段話,就是將其與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作比較。較具代表性的是《四庫總目提要》的說法:
唐人詩格傳于世者,王昌齡、杜甫、賈島諸書,率皆依托,即皎然杼山《詩式》,亦在疑似之間,惟此一編,真出圖手。
其持論非晚唐所及。故是書亦深解詩理,凡分二十四品,……各以韻語十二句體貌之。所列諸體畢備,不主一格。王士禛但取其“采采流水、蓬蓬遠春”二語,又取其“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二語,以為詩家之極則,其實非圖意也。
這篇提要錯謬極多。王昌齡《詩格》已見引于《文鏡秘府論》,皎然《詩式》亦流傳有緒,絕無可疑,唐宋人未有題為杜甫撰之詩格,署名賈島的《二南密旨》雖未必即島撰,但可肯定為宋前之書。凡此均可見提要撰者之舛疏。而其斷《詩品》“真出圖手”,證據(jù)僅為“此書亦深解詩理”,未舉任何書證。乾嘉學(xué)者于經(jīng)史考證深細,于文學(xué)卻疏于考訂,于此可見一斑。
總括以上的考述、不難看出,此書自明末出世以后,稱道者雖代不乏人,但未有人對其淵源作過認真的考察,連毛晉這樣的刻書家和版本鑒別家,附跋中也未說明所據(jù)為何種版本,其來源如何(毛氏父子的其他題跋,多詳于此類交待〉。各家所舉證據(jù),似僅兩條:其一,蘇軾已稱及此書,其二,此書深解詩理。后者可不必詳論,前者則有必要作較詳細的考察。因為現(xiàn)代各種論著在談到此書為宋人所重視,且對宋代詩學(xué)產(chǎn)生巨大影響時,所舉也主要是蘇軾的這段話。如蘇軾這段話確是就《二十四詩品》而言,因其時距唐末尚近,此書也就確無可疑了。
蘇軾這段話,見其所作《書黃子思詩集后》(《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六〇)。今將其中與司空圖有關(guān)的一段全錄如次:
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fēng)。其論詩曰:“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鄙w自列其詩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恨當(dāng)時不識其妙,予三復(fù)其言而悲之。
“二十四韻”何所指?自鄭鄤以為指《詩品》而言,后人多信之。如郭紹虞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此篇下注云:”即指《二十四詩品》?!安⒄J為東坡此書所論,“和司空圖的《詩品》有淵源關(guān)系”。
然而我們對此不能無疑。蘇軾云圖“自列其詩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有得于文字之表”是“其詩”的定語,故此句可簡作“自列其詩二十四韻”。“列”者羅列,“其詩”顯應(yīng)指司空圖本人之詩?!绊崱弊衷谔扑稳嗽娭袠O多見,一般均指近體詩之一聯(lián),即二句柙一韻之意。如杜甫《蹭李八秘書別三十韻》、《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蘇軾《王晉卿作煙江疊嶂圖仆陚詩十四韻……》,白居易《與元九書》“自一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馀首”,皆是。而謂一篇為一韻,則鮮有此例。毛晉似乎是看到了這一點,改“二十四韻”為“二十四則”,但顯然已非東坡原文。今按:蘇軾引司空圖論詩數(shù)語,據(jù)圖《與李生論詩書》撮錄大意而成,“自列其詩”云云,僅指圖在此書中自舉己所作詩二十四聯(lián)而言。為充分證明這一結(jié)論,我們據(jù)《四部叢刊》影印舊鈔本《司空表圣文集》卷二,將此書全錄如下。原注加括號引錄。在引錄各聯(lián)下,以阿拉伯?dāng)?shù)字加了序號。
文之難而詩之尤難,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也。江嶺之南,凡是資于適口者,若醯(xī,醋),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鹺(cuó,鹽),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華之人以充饑而遽輟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嶺之人,習(xí)之而不辨也,宜哉!詩貫六義,則諷諭抑揚,渟蓄溫雅,皆在其間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輩編集,亦不專工于此,矧其下者耶!王右丞、韋蘇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豈妨于遒舉哉?賈浪仙誠有警句,視其全篇,意思殊餒(něi,弱),大抵附于蹇澀,方可致才,亦為體之不備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耳。愚幼常自負,既久而愈覺缺然,然得于早春則有“草嫩侵沙短,冰輕著雨銷”(1),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時天”(2),又“雨微吟足思,花落夢無憀(無聊)”(3),得于山中則有“坡暖冬生筍,松涼夏健人”(4),又“川明虹照雨,樹密鳥沖人”(5),得于江南則有“戍鼓和潮暗,船燈照島幽”(6),又“曲塘春盡雨,方響夜深船”(7),又“夜短猿悲減,風(fēng)和鵲喜靈”(8),得于塞下則有“馬色經(jīng)寒慘,雕聲帶晚饑”(9),得于喪亂則有“驊騮思故第,鸚鵡失佳人”(10),又“鯨鯢人海涸,魑魅棘林高”(11),得于道宮則有“棋聲花院閉,幡影石幢幽”(12),得于夏景則有“地涼清鶴夢,林靜肅僧儀”(13),得于佛寺則有“松日明金像,苔龕響木魚”(14),又“解吟僧亦俗,愛舞鶴終卑”(15),得于郊園則有“遠陂春旱滲,猶有水禽飛”(16),得于樂府則有“晚妝留拜月,春睡更生香”(17),得于寂寥則有“孤螢出荒池,落葉穿破屋”(18),得于愜適則有“客來當(dāng)意愜,花發(fā)遇歌成”‘(19),雖庶幾不濱于淺涸,亦未廢作者之譏訶450唐代文學(xué)叢考也。又七言云:“逃難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保?0)又:“得劍乍如添健仆,亡書久似憶良朋。”(21)又:“孤嶼池痕春漲滿,小欄花韻午晴初。”(22)又:“五更惆悵回孤枕,猶自殘燈照落花?!保?3)又:“殷勤元日日,欹(qī ,倚靠)午又明年?!保?4)皆不拘于一概也。蓋絕句之作,本于詣極,此外千變?nèi)f狀,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豈容易哉!今足下之詩,時輩固有難色,倘復(fù)以全美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勉哉。某再拜。
除了四處作者自注引上句以便對方理解詩意外,此書自舉己作恰為二十四聯(lián),也即蘇軾所云之“自列其詩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此書中“得于早春則有”某句這類句式,與蘇軾“其詩有得于文字之表”云云,在句式上也是一致的??芍K軾《書黃子思詩集后》此節(jié)之議論,僅為讀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而發(fā),與《二十四詩品》本無任何聯(lián)系。
關(guān)于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還有兩點應(yīng)附帶說明的。其一,上文錄自《四部叢刊》本,原鈔者曾以宋本校過。北宋本現(xiàn)存北京圖書館,我們雖未曾寓目,但文字上相信不會有很大的不同。其二,《文苑英華》卷六八一收《與李生論詩書》,與文集所收文字稍有不同,即無上引二、三兩聯(lián),第八聯(lián)在第四聯(lián)前,第六聯(lián)作“日帶潮聲晚,煙和楚色秋”,第十六聯(lián)前多出“暖景雞聲美,微風(fēng)蝶影繁”二句,所引為二十三聯(lián)。南宋周必大、彭叔夏?!队⑷A》時,據(jù)集本及《唐文粹》卷八五將所缺二聯(lián)補入,使今本《英華》引詩為二十五聯(lián),后《全唐文》即據(jù)《英華》。《唐文粹》所收則同集本。并合二種不同的傳本,引詩共二十六聯(lián)。為何有這一差異,本文不必深究。蘇軾雖未說所見為何本,但如為集本或《唐文粹》,恰為二十四韻。如所見《英華》,則僅二十三韻,惟北宋時《英華》秘在內(nèi)府,外間不易得見。這一差別,并不影響前文的推斷。
以上推斷還可從宋人引錄蘇軾這段話時的態(tài)度得到證明。任舟《古今總類詩話》(《仕學(xué)規(guī)范》卷三八引)僅引“東坡云司空表圣自論其詩以為得味于味外”一語,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一六則云:“其論詩以梅止于酸,鹽止于咸,咸酸之外,醇美乏焉,東坡嘗以為名言。”均未再稱引“二十四韻”一語,當(dāng)并不謂其另有所指。洪邁《容齋隨筆》卷一0引及“二十四韻”一段,但隨即云:“予讀表圣《一鳴集》,有《與李生論詩》一書,乃正坡公所言者?!笔呛檫~之看法,與本文以上的考證,若合符契。以洪邁之博學(xué)多聞,以陳振孫之諳熟群籍,于東坡此語并無異說,足證以東坡所云為《二十四詩品》,全出明末人的牽附。
蘇軾所云既與《二十四詩品》無關(guān),明末至清代人又均未提出此書來源之具體證據(jù),宋元書志中更從未提及司空圖作有此書,那么此書從何而來呢?
有人或會提出這樣的假說:此書原為三十卷本《一鳴集》中之一篇或一卷,因存于文集中,不為宋人所重,至明末抽出單行,世人始知有此書。
此說似亦可備一說。但我們在考察了司空圖文集及其詩文的流傳過程后,認為這一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司空圖有《一鳴集》三十卷,《新唐書·藝文志》、《郡齋讀書志》卷一八、《宋史·藝文志》皆著錄,知南宋時尚存,后不傳。南宋蜀刻本《司空表圣文集》十卷,《直齋書錄解題》卷一六曾提及,謂“但有雜著,無詩?!贝吮窘翊?。清以后流傳的四庫本、《嘉業(yè)堂叢書》本、《四部叢刊》本,皆沿此本而出。該本除卷三存《月下留丹灶》一詩外,馀均文。《全唐文》卷八〇七至八一〇存圖文四卷,凡六十九篇,皆見十卷本文集。南宋時另傳《司空表圣集》十卷,《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九著錄,云“別有全集,此集皆詩也”。此詩集宋以后不存。明末胡震亨輯《唐音統(tǒng)簽》,據(jù)群書料為五卷,后《四部叢刑》本即據(jù)以影印,加題曰《司空表圣詩集》。《全唐詩》卷六三二至六三四錄為三卷,除增收《詩品》外,較胡本僅多《洛陽詠古》一首(系誤收胡曾詩。同書卷八八五補錄十首,則全據(jù)《古今歲時雜詠》。)胡輯存詩三百六十八首,其中七絕二百三十一首,五絕七十首,均出《萬首唐人絕句》。其馀六十馀首,分別出自《司空表圣文集》、《文苑英華》、《唐文粹》、《唐詩紀事》、《樂府詩集》、《古今歲時雜詠》、《唐詩鼓吹》、《瀛奎律髓》等書,殘句則分別出自《唐摭言》、《五代史闕文》、《宣和書譜》、《老學(xué)庵筆記》、《苕溪漁隱叢話》、《緯略》、《困學(xué)紀聞》及圖之《與李生論詩書》??傊?,除《二十四詩品》外,現(xiàn)存司空圖詩文均可在宋元典籍中找到出處,而入明以后典籍中,未有新的作品出現(xiàn)。這一情況說明,除《司空表圣文集》十卷留存至今外,三十卷本的《一鳴集》和十卷本的詩集,明代皆已無傳?!抖脑娖贰凡豢赡苁且咽髦究請D文集中之一部分。
明末刻書業(yè)興旺發(fā)達,書賈偽造古書以射利,成為一時之風(fēng)氣。對此,清人揭發(fā)已多?!抖脑娖贰吩谶@一時期突然出現(xiàn),其來源又如上述般的撲朔迷離,其真實性確實使人感到懷疑。按照梁啟超所定判別偽書之標(biāo)準(zhǔn),我們已有較充分的理由判其為偽書。盡管如此,我們?nèi)云诖苷业竭M一步的證據(jù),揭示其作偽的過程,使這一疑案能夠定讞(yàn,定罪)。
☆孫卓虹:《二十四詩品》作者論爭小議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