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爭鳴，至戰(zhàn)國晚季而益烈，是非樊亂，議論百出。秦一天下，學(xué)術(shù)隨政治而轉(zhuǎn)移，乃亦有漸趨統(tǒng)一之傾向。呂不韋著《
春秋》，《
史記·呂不韋傳》：“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
八覽》、《
六論》、《
十二紀(jì)》，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
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蓖糁小?a target="_blank" >述學(xué)·呂氏春秋敘》：“周官失其職，而諸子之學(xué)以興，各擇一術(shù)以明其學(xué)，莫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及比而同之，則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猶水火之相反也。最后《呂氏春秋》出，則諸子之說兼有之。故《
勸學(xué)》、《
尊師》、《
誣徒》(一作《
詆役》)、《
善學(xué)》(一作《
用眾》)四篇，皆教學(xué)之方，與《
學(xué)記》表里?！?a target="_blank" >大樂》、《
侈樂》、《
適音》、《
古樂》、《
音律》、《
音初》、《
制樂》皆論樂。《
藝文志》言：‘劉向校書，別得《
樂記》二十三篇?！瘛稑酚洝酚衅湟黄渌d在《
別錄》者，惟見于《
正義》所引。按本書《
適音篇》，《樂記》載之。疑劉向所得，亦有采及諸子，同于河間獻(xiàn)王者。凡此諸篇，則《
六藝》之遺文也。《十二紀(jì)》發(fā)明明堂禮，則明堂陰陽之學(xué)也?！?a target="_blank" >貴生》、《
情欲》、《
盡數(shù)》、《
審分》、《
君臣》五篇，尚清凈養(yǎng)生之術(shù)，則道家流也。《
蕩兵》(一作《
用兵》)、《
振亂》、《
禁塞》、《
懷寵》、《
論威》、《
簡選》、《
決勝》、《
愛士》七篇，皆論兵，則兵權(quán)謀、形勢二家也?！?a target="_blank" >上農(nóng)》、《
任地》、《
辨土》三篇，皆農(nóng)桑樹藝之事，則農(nóng)家者流也。司馬遷謂不韋使其客人人著所聞，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然則是書之成，不出一人之手，故不名一家之學(xué)，而為后世《
修文御覽》、《
華林遍略》之所托始?！端囄闹尽妨兄s家，良有以也?！?br> 意在薈萃群言，牢籠眾說，借政治之勢力，定學(xué)術(shù)于一是。其后獲罪而死，其功未竟。李斯得志，遂以高壓鋤異說，而先秦學(xué)術(shù)蓬勃之氣，至是而熠。陽翟、上蔡之興仆，亦當(dāng)時學(xué)術(shù)史上一重要關(guān)捩也。李斯從學(xué)于荀卿，與韓非為同門。始皇極愛韓非書，斯既讒殺非，復(fù)以非說迎媚其上。故凡秦一代之政，皆源于荀、韓，而百家之學(xué)遂定于一尊。蓋諸子之興，本為在下者以學(xué)術(shù)爭政治。而其衰，則為在上者以政治爭學(xué)術(shù)。其最著者，為焚書坑儒之二事。呂不韋免于始皇十年，十四年韓非死，三十四年下焚書令，距不韋之免二十四年也。
《
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三十四年，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仆射周青臣進(jìn)頌曰：‘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圣，平定海內(nèi)，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zhàn)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蓟蕫?。博士齊人淳于越，進(jìn)曰：‘臣聞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nèi)，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fù)，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chuàng)大業(yè)，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并爭，厚招游學(xué)。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dāng)家則力農(nóng)工，士則學(xué)習(xí)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xué)古，以非當(dāng)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shí)。人善其所私學(xué)，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xué)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xué)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渲饕詾槊?，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
秦紀(jì)》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
詩》、《
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巿。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xué)法令，以吏為師?！圃唬骸伞??！?br> 焚書一案，其機(jī)發(fā)于博士之議政，其制定于使學(xué)者以吏為師。后有章學(xué)誠，極稱其法，以謂合乎三代舊典。
《
文史通義》：“以吏為師，三代之舊法也。秦人之悖于古者，禁《詩》、《書》而僅以法律為師耳。三代盛時，天下之學(xué)，無不以吏為師。周官三百六十，天人之學(xué)備矣。其守官舉職而不墜天工者，皆天下之師資也。東周以還，君師政教不合于一。于是人之學(xué)術(shù)，不盡出于官司之典守。秦人以吏為師，始復(fù)古制。而人乃狃于所習(xí)，轉(zhuǎn)以秦人為非耳。秦之悖于古者多矣，獨(dú)有合于古者，以吏為師耳?！?br> 章氏之論，知秦政之為復(fù)古，而不知古之不足復(fù)。知三代政教之合一，而不知學(xué)術(shù)之進(jìn)歩，正在其能脫離政治而獨(dú)立。是可謂得其事而未當(dāng)其理者也。至于秦人焚書，論者不一。有謂秦人所焚，僅屬民間之書，而博士官所職則不焚者。
劉大櫆《
焚書辨》：“六經(jīng)之亡，非秦亡之，漢亡之也。李斯恐學(xué)者道古以非今，于是禁天下私藏《詩》、《書》百家之語。其所以若此者，將以愚民，固不欲以自愚也。故曰：‘非博士官所職，詣守尉雜燒之?！粍t博士之所藏具在，未嘗燒也。迨項羽入關(guān)，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而后唐、虞、三代之法制，古先圣人之微言，乃始蕩為灰燼。昔蕭何至咸陽，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于秦博士所藏之書，獨(dú)不聞其收而寶之。設(shè)使蕭何能與其律令圖書并收而藏之，則項羽不能燒。項羽不燒，則圣人之全經(jīng)猶在也?！?br> 有謂秦人焚書，不限民間，即博士官書亦均燒滅者。
章炳麟《
秦獻(xiàn)記》：“李斯以淳于越之議，夸主異取，故請雜燒以絕其原。越固博士也，商君以《詩》、《書》、《
禮》、《
樂》為六虱（《
靳令篇》），盡刬滅之，而以法家相秦者宗其術(shù)。然則秦不以六藝為良書，雖良書亦不欲私之于博士。余以著于法令者，自《秦紀(jì)》、《
史篇》、(秦八體有大篆，不焚《史篇》)。醫(yī)藥、卜筮、種樹而外，秘書私匧，無所不燒。方策述作，無所不禁。”
今依史事論之，焚書起于博士之議政，豈有博士所職概置不焚之理？則劉說非也。若謂“秘書私匧，無所不燒，方策述作，無所不禁”，則漢興以來，六藝殘缺，終難復(fù)全，而諸子何獨(dú)完具？則章說亦可疑也。
章炳麟《秦獻(xiàn)記》：“諸子所以完具者，其書多空言，不載行事。又其時語易曉，而口耳相傳者眾。自三十四年焚書，訖于張楚之興，首尾五年，記誦未衰，故著帛為具。驗之他書，諸侯史記與《禮》、《樂》諸經(jīng)，多載行事法式，不便諳誦，而《
尚書》尤難讀，故往往殘破?！对姟酚幸艟?，則不滅，亦其征也?！?nbsp; 今按：章氏論諸子完具之理未可信。若謂易于諳誦，則《詩》有音均，諳誦為最易矣。然猶或為《
雅》，或為《
頌》，相合而成。諸子如《
墨》、《
莊》、《
荀》、《
管》、《
韓》、《
呂》皆巨帙，豈易盡諳？《藝文志》所收先秦百家書富矣，謂盡出記誦，事豈可信？謂其書多空言不載行事，則如呂之《十二紀(jì)》，管之《
幼官》，荀之《
序官》，韓之《
內(nèi)外儲》，墨之《
備城門》以下，皆非所謂行事法式不便諳誦者乎？推此言之，知章氏諸子便諳誦故完具之說非也。
惟王充謂秦人焚書，僅焚五經(jīng)，不及諸子，其說最可信。
《
論衡·書解篇》：“五經(jīng)遭亡秦之奢侈，觸李斯之橫議，燔燒禁防。漢興收五經(jīng)，經(jīng)書缺滅而不明，篇章棄散而不具。亡秦?zé)o道，敗亂之也。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可觀讀以正說，可采掇以示后人。由此言之，經(jīng)缺而不完，書無佚本，經(jīng)有遺篇?！贝艘浴皶薄敖?jīng)”分說，書即諸子尺書，經(jīng)則五經(jīng)也。又《
佚文篇》：“始皇前嘆韓非之書，后惑李斯之議，燔五經(jīng)之文，設(shè)挾書之律，五經(jīng)之儒，抱經(jīng)隱匿?！庇帧?a target="_blank" >正說篇》：“秦用李斯之議，燔燒五經(jīng)。”又同篇：“或言秦燔《詩》、《書》者，燔《
詩經(jīng)》之書也，其經(jīng)不燔焉。夫《詩經(jīng)》獨(dú)燔其詩；書，五經(jīng)之總名也。五經(jīng)總名為書。秦令史官盡燒五經(jīng)，有敢藏《詩》、《書》百家語者刑，惟博士官乃得有之。五經(jīng)皆燔，非獨(dú)諸家之書也。傳者信之，見言《詩》、《書》，則獨(dú)謂經(jīng)謂之書矣?！?nbsp; 今按：王氏謂經(jīng)乃古代官籍，書則諸子尺書，而言《詩》、《書》，則獨(dú)謂經(jīng)謂之書，諸子尺書不與。故秦燔《詩》、《書》，乃燔五經(jīng)，非燔他書。至或言謂秦燔諸家說《詩》之書而《詩》本經(jīng)未燔，此正當(dāng)時今文家持五經(jīng)未殘之曲說也。
然百家雖未盡毀，亦不許民間私藏，必博士官乃得有之。故秦王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贝耸諘槐M焚之確證也。其謂不中用者，即指五經(jīng)之類矣?！?a target="_blank" >焚書令》所謂：“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奔词鞘仗煜聲辉S民間私藏也。故劉氏謂博士官有書是也。章氏謂雖博士書皆焚亦是也。
《秦獻(xiàn)記》：“不燔六藝，不足以尊新王。諸子之術(shù)，分流至于九家，游說乞貸，人善其私，其相攻甚于六藝。今即弗焚，則恣其曼衍乎？然則秦燔六藝而收諸子，勿恣曼衍，正可知矣?！?br> 惟不能分別秦人焚書不及諸子則皆誤。仲任漢人，博學(xué)多識，其言必可信據(jù)，自異于后人之推想也。同時趙歧亦言之，趙岐《
孟子題辭》：“孟子既沒之后，大道遂絀。逮至亡秦，焚滅經(jīng)術(shù)，坑戮儒生，孟子徒黨盡矣。其書號為諸子，故篇籍得不泯絕?！?《
隋志》同此說。)
稍后王肅亦言之，王肅《
家語后序》：“李斯焚書，而《
孔子家語》諸子同列，故不見滅?！苯悦髦T子不見焚也。又梁劉勰《
文心雕龍·諸子篇》：“暴秦烈火，勢炎崑岡，而煙燎之毒，不及諸子?！庇痔品晷蝎暋?a target="_blank" >注鬻子敘》：“遭秦暴亂，書記略盡?！?a target="_blank" >鬵子》雖不與焚燒，篇帙由此殘缺。”此亦謂諸子不焚也。
上考《史記》凡言秦焚書事，亦與王充、趙岐之說合。
《史記·六國表序》：“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对姟?、《書》所以復(fù)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dú)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
皆謂秦人焚書，僅主《詩》、《書》、史記，不及諸子。所以焚諸侯史記者，為其多刺譏。所以焚《詩》、《書》經(jīng)籍者，為其古今異制。
《秦本紀(jì)》：“由余之告繆公曰：‘《詩》、《書》、禮、樂，乃中國所以亂?！薄渡叹そ钇芬浴对姟贰ⅰ稌?、禮、樂為六虱。《韓非·和氏篇》：“商君教孝公燔《詩》、《書》而明法令。”荀子嘗入秦，而譏其無儒。蓋秦僻處西陲，于周官故籍，鄒魯儒書，最所賤視，由來舊矣。孟子云：“諸侯惡周禮害己，而皆去其典籍?！眲t焚前傳官書，六國亦先有之，又不獨(dú)秦然也。
又《詩》、《書》皆古文，與秦文不合。秦既一天下文書，罷其不與秦文合者，則古文書與新朝官書抵觸，不合時王之制，在無用之列，故盡遭焚滅也。此其事史遷、揚(yáng)雄皆言之，《史記·太史公自序》：“秦?fù)苋ス盼?，焚滅《詩》、《書》?！贝嗣餮浴对姟贰ⅰ稌窞楣盼亩姺僖?。又揚(yáng)雄《劇秦美新》：“始皇刬滅古文，刮語燒書?！贝艘嘁詿龝鵀閯i滅古文也。
而許慎之言尤詳。
許慎《說文序》：“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與古文或異。至孔子書六經(jīng)，左丘明述《春秋傳》，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說。其后諸侯力政，不統(tǒng)于王，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為七國，田疇異畮，車涂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xì)v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xué)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是時秦?zé)郎缃?jīng)書，滌除舊典，大發(fā)吏卒，興戍役，官獄職務(wù)繁，初有隸書，以趣約易，而古文由此絕矣?！?nbsp; 今按：王國維《史籀篇疏證序》：“《說文》：籀，讀也。讀，籀書也。籀書為史之專職。昔人作字書者，其首句蓋云‘太史籀書’，以冒下文；后人因取首句‘史籀’二字以名其篇。劉、班諸氏不審，乃以史籀為著此書之人，其官為太史，其生當(dāng)宣王之世。不知‘太史籀書’，乃周世之成語。以首句名篇，又古書之通例也?！逼浔媸肤Ψ侨嗣?，誠為卓見。至許氏說六國新文，變易古體，至秦人同文字，而古體遂絕，則其語仍可信據(jù)。
蓋晚周之際，通行文字，本有二別。一為古文，即宣王以下東周相傳之文字也。一為今文，則六國以來新興之文字也。蓋簡策之用既廣，文字之變?nèi)辗?，其日就孳乳而漸趨于簡易，固非人力之所能制也。
文字有漸變，無改造。當(dāng)六國時，已有小篆、隸書。酈道元《水經(jīng)注》：“人有發(fā)古冢，其棺前和題‘齊太公六代孫胡公之墓’。惟三字是古文，余皆隸書?！贝饲厍耙延须`書之證也?！独W(xué)紀(jì)聞》卷八：“方氏《跋詛楚文》以為秦惠文王二十六年。石湖亦謂當(dāng)惠文王之世。后百余年東巡泰山刻石，則小篆非出于李斯?！笔乔厍耙延行∽C也。逮秦并天下，李斯作《倉頡篇》，趙高作《爰?xì)v篇》，胡毋敬作《博學(xué)篇》，其書亦取當(dāng)世用字，編纂章句，以便習(xí)誦；于當(dāng)時字體，特有所整理去取，以改編字書，非改造字體也?！肚f子·天下篇》論述古之道術(shù)，散于天下，曰：“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詩》、《書》、《禮》、《樂》，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shè)于中國者，百家之學(xué)，時或稱而道之?！眲t周季之學(xué)，類別為三：官史為一系?！对姟?、《書》、《禮》、《樂》，即魯人儒書為一系。諸子百家為一系也?！对姟?、《書》、《禮》、《樂》，亦古代官書傳統(tǒng)，與官史同為古文。諸子百家，則多晚出今文。此先秦書籍文字已有古今，而實(shí)貴族、平民間一大分野也。
至于六國新文，雖亦互有不同，然其時交通殷繁，文學(xué)游說之士，或朝秦而暮楚，或傳食于諸侯。如稷下先生，平原賓客，皆廣招異國之人。蘇秦上書于七國，荀卿遍游于天下。呂氏著書，集諸侯之士，則七國文字之無大乖違可知。秦既得天下，同書文字，六國之文，以同時相通而見存，東周之文，以異時相隔而見廢，亦至易想見之事也。
王國維有《戰(zhàn)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說》，謂：“籀文為周、秦間西土文字，古文為周、秦間東土文字?！狈謶?zhàn)國文字為東西兩種，殊不可信。
自始皇二十六年同書文字，《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二十六年，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又《瑯琊刻石》：“維二十六年，皇帝作始，器械一量，同書文字?！?br> 至三十四年焚書，前后已八年。秦正字之法既嚴(yán)，《史記·萬石君列傳》：“石建為郞中令，書奏事。事下，建讀之，曰：‘誤書馬字，與尾當(dāng)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譴死矣。’”此雖謹(jǐn)慎，亦見漢時正字之嚴(yán)，則秦時可推矣。
治古文者，非徒無用，而又得罪，其人乃益寡。自此至陳涉起事又五年，兵戈搶攘，以迄于漢。至惠帝四年除挾書律，去焚書已二十三年。諸子書以今文，易通曉；又其書率尚議論，大抵自辟戶牖，別標(biāo)新見，或則討論時事，感切身世，讀者可以遞相發(fā)揮，無取墨守；不比古文舊籍，多系先時陳典，行事法式，世移事變，不足開意；故時人愛誦者多。兼以當(dāng)時禁令未密，藏弆為易，故得完具。而六藝古文以傳統(tǒng)專業(yè)，通習(xí)者少，又干重禁，遂多殘缺，未獲復(fù)全，亦其宜也。
自焚書令后一年，有坑儒之事。
《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三十五年，侯生、盧生相與謀，始皇貪于權(quán)勢，未可為求仙藥，乃亡去。始皇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xué)方術(shù)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以煉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fèi)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妖言以亂黔首?！谑鞘褂废ぐ竼栔T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后。益發(fā)謫徙邊?！?br> 其端肇于求仙之無效，侯、盧之亡去。其事止于坑犯禁者四百六十人。其波及于發(fā)謫徙邊。或謂秦人盡坑儒士，則昔人已辨之。
王充《論衡·語增篇》：“言燔燒《詩》、《書》，坑殺儒士，實(shí)也。言其欲滅《詩》、《書》，故坑殺其人，非其誠，又增之也。燔《詩》、《書》，起淳于越之諫?？尤迨浚鹱灾T生為訞言。見坑者四百六十七人，傳增言坑殺儒士，欲絕《詩》、《書》，又言盡坑之。此非其實(shí)，而又增之?！?br> 梁玉繩《史記志疑》：“余嘗謂世以焚書坑儒為始皇罪，實(shí)不盡然。天下之書雖燒，而博士官所職，與丞相府所藏，固未焚矣。始皇三十六年，使博士為《仙真人詩》?！妒鍖O通傳》載二世召博士諸儒生三十余人，間陳勝。又通降漢，從儒生弟子百余人。征魯諸生三十余人?！俄椨鸺o(jì)》稱魯為其守禮義死節(jié)。則知秦時未嘗廢儒，亦未嘗聚天下之儒而盡坑之。其所坑者，大抵方伎之流，與諸生一時議論不合者耳。”
章炳麟《秦獻(xiàn)記》：“《說苑》有鮑白令，斥始皇行桀、紂之道，乃欲為禪讓，比于五帝。其骨鯁次淳于。漢《藝文志》儒家有《羊子》四篇，凡書百章，名家有《黃公》四篇。黃公名疵，復(fù)作《秦歌詩》；二子皆秦博士也。京房稱趙高用事，有正先用非刺髙死。孟康曰：‘秦博士?！涓F而在蒿艾，與外吏無朝籍，爛然有文采論著者，三川有成公生，與黃公同時。當(dāng)李斯子由為三川守，而成公生游談不仕，著書五篇，在名家。縱橫家有《零陵令信》一篇，難丞相李斯（皆見《藝文志》)。秦雖鉗語燒《詩》、《書》，然自內(nèi)外薦紳之士，與褐衣游公卿者，皆抵禁無所懼，是豈無說哉？若其咸陽之坑死者四百六十人，是特以盧生故，惡其誹謗，令諸生傳相告引，亦由漢世黨錮之獄，興于一時，非其法令必以文學(xué)為戮。數(shù)公者，誠不以抵禁幸脫云。”
然或謂坑儒一事，僅限于望星氣求仙藥之方士，見胡適《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則亦未是。始皇自云：“吾悉召文學(xué)方術(shù)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以煉求奇藥?！笔侵^以文學(xué)興太平，方士煉奇藥，明文學(xué)、方士為兩途也。又曰：“盧生吾尊賜之高厚，今乃誹謗我。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贝擞杀R生之謗，而廉及諸生之訞言，不得謂諸生必方術(shù)士，而文學(xué)士非諸生也。且所謂“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坑之咸陽”，則候星氣、煉奇藥非犯禁，烏得謂所坑盡方士？且所坑者僅四百六十人，而以后謫發(fā)徙邊者尚無數(shù)。扶蘇之諫曰：“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贝擞瓤又啿槐M于方士之證。故必謂坑儒無害于學(xué)者亦非也。
秦人焚書坑儒，事具如此。推其淵源，皆由荀、韓。荀主法后王，誅奸人，故秦禁誹上而坑儒士。荀主正名，故秦同書文而燒古籍。韓言：“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保ā段弩肌罚┕是厥諘?，禁語《詩》、《書》，而令學(xué)者以吏為師也。秦人亦專伸一家之學(xué)，而行古者政學(xué)合一之制耳，非盡滅學(xué)術(shù)使無存也。秦亦有儒、有師、有博士、有著述，綿延至漢，初未全絕。謂秦焚書坑儒而學(xué)術(shù)中絕，固非也。然政學(xué)分故有諸子，秦主政學(xué)復(fù)合，即是絕諸子學(xué)脈也。撥去經(jīng)籍，遂開漢人今古文之爭。漢之學(xué)風(fēng)，迥異先秦，其轉(zhuǎn)移之間，烏得謂非秦人之影響耶？則始皇、李斯之功罪，學(xué)者細(xì)究于先秦與兩漢學(xué)風(fēng)之不同而可知。書之盡焚與否，儒之盡坑與否，固非讞書之所重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