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韻,猶詩之韻也。詩無韻讀之如嚼蠟,石無韻品之似醴糟。詩之韻藏于萬物,源于生活,明察于目,昭然于心?!皾M園春色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諳悉常景,人皆熟視無睹,唯詩人慧眼察其韻,宣告春天之來臨,使之流傳千載而不衰?!耙盎馃槐M,春風(fēng)吹又生?!薄跋﹃枱o限好,只是近黃昏?!薄欢际巧钪兴究找姂T的現(xiàn)象嗎?然而,如此“現(xiàn)象”一經(jīng)詩人點(diǎn)撥,人們似乎才恍然大悟:生活原來是那樣的豐富多彩,韻味十足。在那些明白曉暢的詩句中,卻包含有極其高深的哲理性。
石之韻,莫不然。一石一韻,藏于石中而悟于人心。石之韻猶麗日中天,萬物益而不知;似皓月當(dāng)空,山川明而不覺;象眾星拱斗,普天亮而不顯。
精美之石,一石一畫,一石一景,有詩之意境,歌之情懷,畫之香色,山之峻德,水之清麗。五千年之華夏賞石文化,詠石詩在“詩海”中應(yīng)占有一席之地。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strong>(《詩·小雅·鶴鳴》)韻在一“攻”。欲出美玉,必以堅(jiān)硬礪石攻之。攻者,琢磨也。若以溫潤(rùn)之玉相磨,兩兩俱傷,也難成美玉。北宋鴻儒,一代易學(xué)大師邵雍以礪石喻侵犯欺凌,以美玉喻品行高尚之人。以此看來,所謂侵犯欺凌猶如粗糙礪石,倒是成就“美玉”之必備品。類若孟子“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一般,其略皆在一“攻”。
“終生不歸去,化作山峰石。”(《粵西詩載》:秦人·詠“飛來石”)韻在一“化”。雖為“飛來”,有孤懸客寄之嫌,但已化生山巖,故而“終生不歸去”。飛來石聳立在安徽省黃山風(fēng)景區(qū)平天矼西端一巨大巖石平臺(tái)上,兩大巖石之間的接觸面極小,和周圍山峰豁然分開。形態(tài)奇特,似天外飛來,驚險(xiǎn)莫名。真可謂天設(shè)地造,令人驚嘆不已。
“中原一孤石,地理不知年?!?/strong>(南北朝·高僧惠標(biāo)《詠孤石》)韻在“孤”字。孤石指鄱陽湖出口入長(zhǎng)江處的大孤山,雖不知其地理結(jié)構(gòu)及地貌形成的年代,但其雄偉磅礴之氣勢(shì),瑰麗英姿之韻味,都體現(xiàn)在一個(gè)“孤”字上。雖孤峰獨(dú)聳,卻橫扼大湖,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之霸氣。
“縣以石名,石因縣靈,隋皇圣明置斯邑;……”(隋·《靈石縣志》詩聯(lián) [ 上 ])韻在“靈”氣。靈而賜名“靈石”,靈而設(shè)“靈石縣”縣治。隋文帝楊堅(jiān)北巡,途經(jīng)太原傍汾開道時(shí),獲此石。據(jù)《靈石縣志》記:此石“滿身孔洞,似鐵非鐵、似石非石,其色蒼蒼,其聲錚錚”。文帝遂賜名“靈石”,并下旨割地設(shè)“靈石縣”縣治。至今一千余年,縣名、治地?zé)o更改。
“終日望夫夫不歸,化為孤石苦相思?!?/strong>(唐·劉禹錫《望夫石》)這“孤石”也能“苦相思”?是寫石,是寫人?確實(shí)是寫石,確實(shí)是寫人。望夫石靜候山頭,暴霜披露,風(fēng)雨不動(dòng),深情繾綣,千年如一,只在一“望”,“失望”而苦思,是寫石。然而,詩的更深寓意是借詠石來寄托詩人在永貞革新運(yùn)動(dòng)失敗后,長(zhǎng)流遠(yuǎn)州,思念京國之迫切情懷。其言寫石,其意在人,韻之發(fā)于內(nèi)而見于外,就非同一般了。
“石雖不能言,許我為三友。”(唐·白居易《涌云石》)。石不能言,卻把我當(dāng)做品德高尚的朋友。妙在不言,韻在不言。白居易與“雙石”結(jié)為“三友”,托石寄情的內(nèi)心感悟?qū)Ξ?dāng)代及后人影響極大。如“與石為伍”、“拜石為兄”、“尊石為丈”、“以石為謀”等。石我交融,其韻外傳于形,默然于心,“益者三友”,以心相“許”,披心相付,不言又何妨?
“誰知片石多情甚,曾送淵明入醉鄉(xiāng)”(北宋·程師孟)。韻在“多情”,更在一“送”。片石雖自然平淡,恬靜古樸,但石心淳樸,又“多情甚”,能醒人之醉,當(dāng)然也足以尊為上乘之雅石了。江西廬山南麓的虎爪崖下,是晉陶淵明故里栗里。淵明當(dāng)年不為五斗米折腰,歸田園與山石為伍。在栗里村近處的溪澗橫臥一塊巨石,相傳陶淵明酒醉后常高臥于此石上,故名“醉石”。清袁枚《過柴桑亂峰中躡梯而上觀陶公醉石》:“誰知一拳石,艷傳千百年。金床玉幾世恒有,眠者一過人知否?不如此石占桑,勝立穹碑萬丈長(zhǎng)?!?據(jù)說,1946 年此石被毀,改為石碾去為“五斗米折腰”了。悲哉!痛哉!誰毀錚錚一方石,負(fù)傷累累羞來者!
“聞君家有風(fēng)林石,鐫刻無痕畫無跡?!?/strong>(北宋·司馬光《風(fēng)林石歌》)石之韻藏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中,風(fēng)雨琢飾,既“無痕”又“無跡”,自然天成,非人力所能及。神藏韻于形,形寄韻于神,形神兼而合之,韻匿其中。這就看你如何來發(fā)現(xiàn)它。
“怪石以丑為美,丑致極處,便是美致極處?!?(北宋·蘇東坡《丑石》)美隱丑中,丑匿美中,韻在丑美間。這種悖乎常理的審美觀,其奧妙在于巨大的內(nèi)外反差上,猶人之才氣深藏于骨髓中一樣,喑于外而清于內(nèi),卓爾不群。象高人逸士晏嬰、龐統(tǒng)、劉允之輩,其貌不揚(yáng),“胡為相?”奇貌中藏著經(jīng)天緯地之才氣,丑陋中深含蓋世絕倫之俊美。同理,閉花羞月,沉魚落雁之輩,未必皆美。妲己一言,紂王焚于鹿臺(tái)。褒姒一笑,幽王遺恨千古。非致彼“極處”,就無致此“極處”,石之如此,人之如此。
“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strong>(北宋·蘇東坡《文登蓬萊閣下石壁千丈》)石韻之大,浩瀚如東海,而卻握之于袖,“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其韻不僅在石,更是藏于人心。唯人心之大,能容三山五岳,可納五湖四海,胸懷九土之郭,志在八荒之野。形似夸張,真為寫實(shí),袖中有東海亦在情理之中了。
“誰知茲石本靈怪,忽從夢(mèng)中至吾前?!?/strong>(北宋·蘇東坡《詠怪石》)詩人用志怪小說的荒誕手法,在詠物中別具-格。石從潛意識(shí)中走來,現(xiàn)于夢(mèng)中,向蘇軾托夢(mèng),為自己辯解?!肮质敝犯窀哔F,節(jié)概彌堅(jiān)。震霆?jiǎng)C霜不可變其節(jié),精雕細(xì)磨難以奪其志。“石韻”即“人品”,“人品”如“石韻”,悉為景仰。
“山下曾逢化松石,玉中還有辟邪香?!?/strong>(北宋·蘇軾《沉香石》)石之韻,是散發(fā)于沉香石中的香氣?!俺撂待堶辍敝俺痢?,就是指沉香,其冽香自古以來即被排在眾香之首。沉香香品高雅,既能辟邪又能彰顯其正,且彪炳其徳。蘇軾是借沉香自勉,雖深陷逆境,但仍要以沉香為鑒,保持晚節(jié),作一個(gè)立場(chǎng)堅(jiān)定且精神超然的士君子,使其品節(jié)留“香”百世。
“石與人俱貶,人亡石尚存?!?/strong>(北宋·張蕓來《為蘇致哀詞》)。建中靖國元年(1101 年)七月二十八日,蘇軾自儋州貶所北歸途中卒于常州?!坝嚶勊姆?,無賢愚皆咨嗟出涕?!睆埶疵竦摹鞍мo”首聯(lián)從人石俱貶寫到石存人亡,感傷至極。人貶指蘇軾自定州遠(yuǎn)謫嶺南。石貶指“以公(蘇軾)遷謫,雪浪之名廢而不聞”。石韻在義,義謂天下合宜之理。歷史能以石紀(jì)人,“石尚存”,石韻就必存,人之精神自然也不會(huì)滅。石之千古,義之千古,人之千古?!爱嫀煚?zhēng)摹雪浪勢(shì),天工不見雷斧痕”之詠石佳句,千秋吟頌。
“南崖新婦石,霹靂壓筍出?!?/strong>(北宋·黃庭堅(jiān)《題新婦石》)北宋大書法家黃庭堅(jiān)偶得怪石,石面有二三十節(jié)環(huán)狀圈紋突起,貌似竹筍,將它倒置,又如一座寶塔,古人便形象地稱之為“竹筍石”或“寶塔石”。其實(shí),“怪石”乃四億多年前生活在海洋中的兇猛食肉無脊椎動(dòng)物震旦角的化石?!肮S”藏石中,生命之奇觀,其韻在融合,于是作者揮筆在“石筍”上題詩。這才使重見天日九百多年的“怪石”,仍然是目前收集到的唯一一塊化石與名家書法集于一身的藝術(shù)珍品。(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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