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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蘭宏偉，來源：(ID:tsgsc8)
公元791年（唐貞元七年），在河南福昌（今河南洛陽宜陽縣）昌谷，一聲嘹亮的啼哭，一個背負傳奇色彩的嬰兒降生了：肩削如紙，又黑又瘦，兩道眉毛連成一線，一只鷹鉤鼻突兀地聳在臉上，手指細長如爪。 如果用一個字來描述，丑。二個字的話，太丑。三個字，丑極了。四個字，其丑無比。丑倒不怕，可怕的是算命先生一測生辰八字，“這孩子命途坎坷，怕是難以撐過而立之年?！?/span>長相怪異，體弱多病，父親李晉肅特為他起名賀，字長吉。天下父母都是一樣，對子女沒有過高的期盼，就希望子女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李家祖籍隴西，祖上是唐高祖李淵的叔父李亮，被封為鄭王。李賀是如假包換的皇室宗親。雖是宗族，其實已經(jīng)是很遠的旁支子弟了，皇家血脈早已被歲月和世事稀釋的淡一點再淡一點。但李賀卻不以為然，對自己高貴的血統(tǒng)仍然感到自豪。在他詩里一再提起:"唐諸王孫李長吉"、"宗孫不調(diào)為誰憐"、"為謁皇孫請曹植"。父親李晉肅，先是被雇“邊上從事”，后任陜縣縣令，俸祿微薄，家有薄田幾畝，聊以度日。李賀曾回憶當時生活：少年天才，天才少年，本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年齡，順風(fēng)順水，直至人生巔峰，應(yīng)該是沒有懸念。其實并非如此，個中滋味，冷暖自知。長相特殊，少有人愛，但他卻勤奮異常，發(fā)奮讀書，不光能寫會背，作詩也是一流。七歲聞名鄉(xiāng)里，不光街坊鄰居去李賀家討要詩歌，連長安的樂坊教司都遠道而來，討要歌詞。一經(jīng)傳唱，他在長安名聲大噪。李賀常攜一驢一童，肩背錦囊，手持筆墨紙硯，采風(fēng)吟游，尋章摘句?；B蟲魚，清風(fēng)明月，所見之物，皆是詩料。偶有所得，及時記錄，收入錦囊。回到家中，整夜梳理，重新編輯，遣詞造句，組詩織文。每一篇詩句的形成，都浸入他大量的精力。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止一次說，我的兒子是要嘔出心肝。 李賀性格怪癖，童年時期缺朋少友。別的小伙伴聚在一起滾鐵圈、斗雞、打馬球的時候，他一個人跑到村外墳地，研習(xí)墓志銘。路過義冢野墳，靈感驟來，遂拾佳句：“提出西方白帝驚，嗷嗷鬼母秋郊哭”；觸碰墓碑青苔，便有了：“云根苔蘚山上，冷紅泣露嬌啼色”；瞥見墳地?zé)艋?，便有了?/span>“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聽聞女巫起舞送殯，便有了：“畫弦素管聲淺繁，花裙綷縩步秋塵”；惡鬼在人間。處在社會底層的李賀看到的大多是人性的丑惡：權(quán)貴的驕奢淫逸，官吏的橫征暴斂，宦官的專權(quán)亂政…… 少年的經(jīng)歷，在他心底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他摯愛鬼神，覺得世間最可愛的是鬼神，因為他們從不為害人間。那一年，文壇領(lǐng)袖韓愈剛過而立之年。第一次看到李賀，不，準確的說，是李賀的詩，那首色香味俱全的《雁門太守行》，便被征服了。韓愈、皇甫湜次日結(jié)伴面見了李賀。李賀當時受寵若驚，在詩里寫道：從此，成語家族多了兩位成員氣勢如虹、筆補造化。詩以詠志，“死草生華風(fēng)”、“垂翅附冥鴻”、“蛇作龍”把李賀心中蘊藏許久的知遇之恩，困頓突圍之意溢于言表。本是無名小輩一躍而成為詩壇天才，一時間名震長安， 前途應(yīng)該光明一片。不料，待到京城秋試之時，李賀卻遭人舉報。李賀的先父名叫晉肅，跟進士音近，李賀當避父諱，終生不得參加進士考試。避名諱，是中國封建時代的特殊傳統(tǒng)。跟李賀一起考試的舉人們紛紛響應(yīng)。李賀是學(xué)霸，不把學(xué)霸拉下馬，我輩豈有出頭日？ 看著別人“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20歲的李賀與進士考試無緣。千年之后，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一曲《世難容》形容妙玉：“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蓢@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fēng)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其實，細細想來，這首詞用在李賀身上，也頗為合適。戇直的韓愈，為國惜才，義憤難平，揮毫寫下《諱辯》，罵那些所謂“名教”人士，為李賀據(jù)理力爭：父親名字里有“晉”，兒子便不能舉“進士”，若父親名為“仁”，那兒子不能當“人”了？盡管反駁擲地有聲，卻是收效式微?？傊?，李賀永遠地被剝奪了科舉入仕的機會。后經(jīng)族人推薦，父輩蔭庇，只做了個九品芝麻官——掌管祭祀的奉禮郎。從此，"牢落長安"長達3年。3年間，他耳聞世間凄涼之音，目睹官場丑惡之態(tài)，倍感心灰意冷，選擇離開。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guān)酸風(fēng)射眸子。
韶華易逝，人生短暫，世事無常。李賀用文學(xué)的筆墨，遣詞造句奇峭妥帖，剛?cè)嵯酀?，恨愛互生，參差錯落，整飭綿密。設(shè)想奇創(chuàng)，深沉感人，形象鮮明，變幻多姿。雖無無怒目圓睜、氣峻難平，卻將怨憤之情溢于言外，是想像，是現(xiàn)實，是無奈，是悲涼。“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千多年來被無數(shù)文人騷客模仿引用，卻無一能出其右。他懷著悲哀絕望的心情離開京城。大雪飄飄揚揚，天地白茫茫一片，本應(yīng)盛開的桂花卻屈服于大雪的淫威，稀稀落落的蜷縮在大地的角落?？罩?，一只被彈丸擊傷的烏鴉，耷拉著翅膀倉皇而逃，飛回自己的小巢。朔風(fēng)涌起，孤獨而瘦弱的詩人，騎著一匹瘦驢，在雪與風(fēng)的嘲笑中，裹著一腔哀愁，踽踽行進…… 遙望家中，心愛的人兒，相顧無言，回首鏡中相向而泣。這是李賀個人的坎坷際遇，也是中唐時期不少詩人所共同的被壓制被毀滅的悲歌。在唐詩三李中，李白是屬于白天的，有著太陽般的耀眼光輝而不容一絲陰影；李商隱是屬于黃昏的，有如黃昏的瑰麗幽渺、柔婉感傷；而李賀則是屬于黑夜的，漆黑如磐中有星芒閃動，光怪陸離，奇詭誘人。仕途的大門為他緊緊的閉上，命運之神還在上面加了一把鎖。李賀一顆敏感的心墮入了地獄：“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誰料想“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不僅欺騙了李賀，也欺騙了許許多多如他一般的文人們。814年6月，辭職1年的李賀病情逐漸好轉(zhuǎn)，他從昌谷出發(fā)前往潞州，投奔韓愈的侄女婿張徹。張徹愛才，視他如友，常設(shè)酒宴以待之。上司賞識，本可大展宏圖，運籌帷幄，獻言薦策，一洗平生不得志之苦悶不平。不曾想，打敗李賀的不是敵人，依然是他自己那從小羸弱的身體。每月的工資基本都用來抓藥了。他也只能做一些整理文書的工作。由于軍隊討伐叛軍不利，節(jié)度使跑路了，張徹也溜了，李賀也只好返回昌谷，再度淪為無業(yè)游民。這份工作只做了3年。理想破滅、功業(yè)無望、身體又每況愈下，他再次心如死灰。懷才不遇、功名無成，使李賀變得越發(fā)憂郁，他筆下的詩歌，也由此變得越發(fā)陰郁、晦澀。他哀嘆少年生白發(fā)，恐懼生命短促。童年的記憶，接踵而來，這是人的本性。鬼神、墳?zāi)沟裙妍愐庀螅谒男闹幸幌聡姳《?，李賀找到了他的本來。原來自己就是為鬼神而生，為鬼神而歌，注定為鬼神而耗盡年輕的生命。從此，大唐的天空，多了一顆璀璨的明星。千年的詩壇，多了一個不朽的名號：詩鬼。從那時起，李賀已經(jīng)不屬于他自己，他屬于大唐詩壇，屬于歌盡人間不平事，向來只為詠鬼神的一個人間過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秋來》）——讀罷令人毛骨悚然。也正因為此，當代作家潘向黎說，讀李賀有三不宜：女子不宜，病中不宜，愁中不宜。若犯此三條，則需速移至陽光之下，深呼吸數(shù)下，以驅(qū)除陰寒之氣。從此，詩歌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插上想象的翅膀，李賀極盡奇麗譎幻之術(shù)，以奔放熱烈的浪漫主義情懷，游走在人世和天國之間。他的筆觸可以描摹神仙境界，可以刻畫王母娘娘、嫦娥等神話人物，可以渲染銀河、月宮等天國風(fēng)光。出現(xiàn)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極盡奇麗譎幻之觀，還有對鬼魅世界的可怕描述：鬼燈如漆點松花"(《南山田中行》)、"鬼雨灑空草"(《感諷五首》其三)、"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秋來》)、"百年老梟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神弦曲》) 。"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天上謠》)，"南風(fēng)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浩歌》)道出了世間萬物的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生老病死，變化無常。《神弦》、《苦晝短》更是直擊神鬼虛誕，矛頭直指不問蒼生問鬼神的唐憲宗，抨擊他一心追求長生不老的荒唐。 "楚魂尋夢風(fēng)颼然"(《巫山高》)、"嗷嗷鬼母秋郊"(《春坊正字劍子歌》)、"紙錢塞鳴旋風(fēng)"(《神弦曲》)、"回風(fēng)送客吹陰火"(《長平箭頭歌》)等，乍讀只覺鬼氣森森，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在李賀筆下，此鬼非彼"鬼"，"雖為異類，情亦猶人"。李賀以哀激之思，作晦僻之調(diào)， 鬼字、泣字、死字、血字頻頻充斥人們的視野，給人靈魂的撞擊。 李賀是皇孫，是才子，是壯士，是和鬼魂對話的幽人。他因詩造型、因詩鑄魂，清瘦、孤獨、貧弱、憤懣、嘔心瀝血和英年早逝貫穿短暫一生，與其心靈相通之人無不扼腕痛惜。生命如金，歲月如虹，流年似錦，他用時間煮雨，詩文做羹，調(diào)制了自己凄苦的人生。誰說“鬼”才不能有愛情。李賀的人生是苦的，卻也是豐富多彩，極具生活的。撬開他那些奇異的、光怪陸離、傷感凄迷的意象群，依舊可以尋覓出一絲嫵媚的風(fēng)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李賀和妻子去井邊打水，轱轆轉(zhuǎn)啊轉(zhuǎn)，水滴在井里清泠泠，提水的繩子輕輕作響，兩人默默無語，深情對望，荀奉倩和他愛妻之間的恩愛也不過如此。城頭上的太陽似乎懂得人的心思，永遠不落，永遠住立城頭。時間定格在美好的一刻，一天像一千年那么長的過，愿這美好的生活永遠也別消逝！耳邊傳來懵懵懂懂的稚子囈語：愛你，便叫金烏也不許跌落，便叫一天延長到千年。 樸素?zé)o華，真摯感人，多么和諧美妙的日常生活片段，這就是俏皮、樸實、溫情的李賀，這就是李賀和妻子的溫暖相處，溫情脈脈，彼此深愛。《休洗紅》這是妻子早年對李賀的期盼。李賀用妻子的口吻，書寫妻子心中的思念之情和殷切期盼?！胺夂钤鐨w來，莫作弦上箭”在妻子的心中“封侯”似乎是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情，早日回來相對“封侯”要更加重要！
他一生苦痛而深情。他哭過，笑過，抑郁過也恬靜過，他嘗盡了人生百味，“一日可做千年過，生平從不廢流年”這是何等深情而專注的人生態(tài)度。奔波多年，本就體質(zhì)羸弱的李賀，感到自己時日不多，鬼燈、秋墳、衰蘭、腐草等常常縈繞在他的腦畔，傾注于筆墨之端。第二年的一個黃昏時分，高燒致幻的李賀，依稀看見一位紅衣仙子騎著赤龍從天而降。他掙扎著從床上下來，給神人磕頭：“母親又老又病，我還得照顧母親呢，實在走不開，要不就算了吧?！?/span>緋衣人笑了：“天帝建成一座白玉樓，想請你去寫一篇贊文。再說了，天上的生活一點都不苦，快跟我走吧?！?/span>李賀大哭一場，然后氣絕。李賀就此撒手人寰，享年27歲。據(jù)說，鄰居們都看見了，李賀的姐姐是個老實人，也證實了這一點。人生最難的修行是與自己和解。人生實苦，不如放過自己。“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保ā犊鄷兌獭罚?/span>天妒英才，時間并沒有停止，死神也沒有憐惜年輕的詩人。李賀終究還是沒有放過自己，在憤懣和憂郁中離世，去了他生時常常想象、向往的另一個世界，用用詩歌償還了向鬼神租來的27年，猶如剛上手的玉，還沒盤活，就摔在地上，碎了。從內(nèi)心來講，我倒希望是真的。愿他在天宮里沐浴陽光，笑的坦蕩。若有來生，寧愿他不要有很高的天賦，只愿他能做一個快樂的農(nóng)家少年郎，無病無災(zāi)過一生。-作者-
蘭宏偉，陜西省寶雞市眉縣人。作者授權(quán)唐詩宋詞古詩詞（ID：tsgsc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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