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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歸途





本報記者:

王夢倩 教育學院2015級研究生
陳琬?!v史學系2015級本科生

NOTES
記者手記
爺爺在去年臘月初十的晚上忽然離世,我推掉所有事務,趕了最近的一班飛機回家。這是我在外讀書五年來回家最早的一次,卻仍舊是一場遲到的、充滿愧疚的歸途。

如我一般,中國大地上有太多漂泊在外的人,“回家”成為過年時節(jié)一個太普遍的話題,然而每個人的歸途又都是一個獨特的故事。過年前主編在北青微信總?cè)豪锾岢觥盎丶摇边@個選題時,我下意識地覺得:我要做。

文中采訪到的對象,有的是北大工地上的農(nóng)民工,有的是我的親人、朋友,有的是微信朋友圈里朋友的朋友,因為“回家”,他們的故事向我聚集而來。

我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社會某個群體的縮影,又或者在他們身上幻想自己許多年后的樣子。

當魏鄭燊說起他搭車旅途的第一夜被迫在高速公路的服務區(qū)度過,“天色已晚,月亮面向服務區(qū)而升”,我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也是一樣地自找苦吃,獨自一人騎行在青海湖的環(huán)湖公路上,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年輕的我們情愿選擇一條更為艱難的路,希望走在一條自我建設、自我認同的路上。

大一的潘華是第一次從異鄉(xiāng)回家過年,這次歸途對他來說也許意義非凡,臨行前他還和行李自拍了一張。我仿佛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也是第一次踏上歸途,將它看作意義重大的事,提前了將近四個小時進站候車。候車廳里嘈雜擁擠,我渾然不覺,只是耐心而忐忑地盯著滴答走過的手表。

我也會想,三年之后當我踏出校園,我是奔波在車站、機場,還是一票難求只能拼車?我會擁有自己的座駕嗎?是會像夏朝陽一樣,對未知的路途始終保持好奇?還是會像林凱一樣勞累于工作的瑣碎,倉促回家期盼享受短暫的放松?

世界復雜多樣,我的生活經(jīng)驗總是局限的,他們讓我看到了生活的多種可能性。了解這個世界的多面,才不至于對世界一無所知,這也許就是記錄和呈現(xiàn)這些故事的意義所在吧。

如今,歸途結(jié)束,又是啟程,我想起土耳其詩人塔朗吉的一句詩,送給已踏上新征程的你們:“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section>

——王夢倩


“只要想走了,站票也好,坐票也好,都要走,回家的心情是非常好的?!痹诒贝蠊さ厣献龉さ膶O柏林拿開嘴里的煙,灰土色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和滿嘴的黃牙。他又抽上一口煙,特意加上一句:“我回去一般是我兒子訂票。”言語中滿是得意。


孫柏林來自河北邯鄲一個小村莊,他常年在外做工,一般春天在山西,夏天在河南,這兩次做工的間隙他可以回家看看老婆兒子,很是規(guī)律。2015年,他隨著老鄉(xiāng)來到北京,這對他而言是個很大的轉(zhuǎn)變。

這個轉(zhuǎn)變帶給他的是長達四十天的寒假?!斑@是最久的嘞。”雖然孫柏林一年能回家三次,相比其他一年一回的工友幸運多了,但是往往回家的快樂總是匆匆被下一個工作打斷,還沒有好好享受老婆孩子熱炕頭,就不得不回到黃土漫天,機器轟鳴的工地。

“過年回家是坐火車,得五六個小時。”快車比慢車票價貴,孫柏林和同鄉(xiāng)的工友一直是坐慢車,對他們而言,能省一點是一點。

“到了邯鄲,還要倒汽車,倒兩回才能到?!睂O柏林的回鄉(xiāng)路是一場鐵路和鄉(xiāng)間小路的接力。盡管他什么高樓都敢上,坐大巴暈車。“不舒服,坐得有點累?!边@個北方漢子談到自己弱點時抹了抹嘴。

在沉悶的車廂或者汽車里,孫柏林沒有和別人打牌或用其他娛樂活動來打發(fā)時間。他說,我這個人沒什么興趣。他有時望望窗外,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坐著,發(fā)著呆。

孫柏林是無數(shù)漂泊在外的游子中普通的一個,2016年春運,在這一場世界最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移中,我們還采訪了7位返鄉(xiāng)人。他們選擇了不同的交通方式,帶著各自的故事,但相同的是:心在歸途。

搭車——“本來覺得是一個可以吹一輩子的牛X”
● ○ ○ ○

魏鄭燊是東北林業(yè)大學的學生,今年大四。他自我介紹時說:“我特害羞,跟人說話需要提起勇氣,社交能力不好?!?/section>

2016年1月24日,他踏上了返鄉(xiāng)的歸程,只是這一次,自言缺乏勇氣的他卻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搭車回家。

從哈爾濱到福州,搭車完成將近3000公里的旅程,這個決定,其實來自魏鄭燊一個偶然的念頭?!坝刑煳铱吹降匕迳嫌袀€不知道誰放在那的大包,形狀特別像《荒野生存》里男主角背的那個,不過顏色是很土的迷彩,那陣子和對象也吵架,突然就閃過這個念頭——搭車回家?!?/section>



魏鄭燊的搭車紙板

出發(fā)前,魏鄭燊看完了《搭車去柏林》,買了件抓絨衣,帶上了點巧克力、咖啡和腸,在小賣部要了張紙板,寫上“北京方向旅行搭車”。這些,是魏鄭燊的所有準備工作。

談起此次旅程的期待,魏鄭燊說:“現(xiàn)實是沒有什么理由,非要說目的,那就是可以練得臉皮厚一點,不會害羞,能直面別人的眼光?!?/section>

旅程的第一天,魏鄭燊在雙城收費站附近等待搭車去長春,他回憶說:“兩側(cè)的車從我身邊流過,我在中間,所有人都看著我,我還不知道他們怎么看我?!苯K于,他看見一輛吉字牌的車,鼓起勇氣上前問,司機同意搭他。下午五點鐘,司機將他放在了進長春前的服務區(qū)。他在服務區(qū)吃了碗泡面,看著來往服務區(qū)寥寥無幾的貨車,每一輛他都上前詢問,但一無所獲。

“天色已晚,月亮面向服務區(qū)而升?!边@是搭車旅途的第一夜,魏鄭燊記憶中最艱難的一夜,他在高速公路的服務區(qū)里度過。

2月1日,旅程過去了8天,魏鄭燊一共搭乘了10輛車,途徑長春、秦皇島、天津、北京、濟南、臨沂、蘇州,最終到達杭州。前一天,他接到媽媽的電話,說家里有事,讓他趕忙和杭州的親戚一同回去。

魏鄭燊原本3000公里的搭車計劃,在杭州提前畫上了句號。他選擇用“開心”來形容這次旅程,原因是吃到了很多小吃,遇到了很多好人。

魏鄭燊這樣總結(jié)他的搭車之旅:“本來覺得是一個可以吹一輩子的牛X,可后來覺得也沒太難,隨便一個男生,長得別太兇,基本都可以做到。”

也許未來當他再次講述起這段旅程,不過小事一樁,但是,正如他在日記里寫下的:“事情總要試過才知道。”

自駕——讓人又愛又恨的回家路
○ ● ○ ○

夏朝陽的車上,正放著憂歡派對和小虎隊合唱的《新年快樂》,這是他學生時代最流行的歌。如今的他,看起來仍像是個大學畢業(yè)沒多久的小伙子。他頭上扎著小辮,說起話來語速較快,如果他不自曝年齡,很難相信他今年40歲了。

夏朝陽2003年到廣州打工,存到第一筆積蓄后,選擇創(chuàng)業(yè),目前是一家廣告公司的CEO。今年是他開車回家的第九個年頭。

夏朝陽說:“我喜歡開車,喜歡駕馭車的感覺,我覺得是一個很享受的事兒?!睆膹V州到襄陽,1200公里的自駕距離,他并不覺得疲憊?!岸?,自駕車可以隨時停下來,這是公共交通所不能滿足的,我可以不用任何糾結(jié),在任何地方方向盤一打,在任何城市逗留,也許有一個驚喜在那兒等著我?!?/section>



夏朝陽的車在路上

夏朝陽也很樂意接受別人搭車,有時候在公路邊看著有人在等車,別人沒招手,他就主動過去問是否要搭車。“有時候還會帶老人、小孩,還有帶著雞鴨的,都讓他們上車?!?/section>

“一個人開車也是開,多一個人也無所謂嘛,對自己來講,沒有成本的任何變化,順便幫別人一下,為什么不呢?最主要的是,不會寂寞?!?/section>

相比夏朝陽,林凱的歸途顯得很匆忙。“提前十分鐘把衣服收拾好,到加油站把油加滿,就直接開走?!彼淮蠹胰嗽趶V東經(jīng)營一個工廠,每年都是臨近年關才一家人大包小包地趕回家。

“回家當然很激動了!”一年一次的回家?guī)缀跏撬钇诖臅r刻?!霸诩依镂揖屯耆潘闪耍彼麌@了一口氣,“要是在廣東,就算放假也隨時可能有事,精神一直緊繃?!?/section>

然而,返鄉(xiāng)的激動之情由于堵車,慢慢被消磨殆盡,只剩焦躁?!懊磕瓴徽摯蠖滦《?,必須堵?!彼軣o奈,但也只能習慣這條讓人又愛又恨的粵贛高速。原本只需8小時的車途,今年整整花了17個小時?!罢f好的時間沒回來肯定有點失望了,但回來了就好了?!?/section>



林凱被堵在路上

林凱說,出于安全考慮,一般一輛車有兩個司機,累了能及時休息。在路上除了堵車,最常見的就是大大小小車禍了。林凱今年就看到了一輛車,被撞的后備箱關不住了,直接用膠帶纏上?!昂芷孑庋剑 彼α艘幌?,又變得嚴肅,“所以我們自己開車要注意,不是我不去撞別人,別人就不會來撞我的。”

火車——人多票少,回家不易
○ ○ ● ○


小周今年大四,在上海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實習,已經(jīng)兩個月了。她說,她喜歡上海這個金融城市,發(fā)展的平臺廣,機會多,能學習的東西、見識的事物也多。



徐匯區(qū)衡山路,小周完成第一個項目的地方

上海到她家沒有直達的車,她要先從上海到武漢,再從武漢轉(zhuǎn)車回家。由于工作需要和搶票艱難,她最終只搶到了一張大年三十的站票。

這是她第一次經(jīng)歷春運,“就覺得人多票少?;丶也蝗菀??!睉c幸的是,回家路上比較順利,她在餐車上找到了一個空位。

經(jīng)過輾轉(zhuǎn),晚上7點40分,她到達襄陽火車站,父母已在那里等候多時。小周說:“家人等到我才吃了團年飯”

今年大一的潘華和小周有著相似的搶票經(jīng)歷,他就讀的西南政法大學坐落于“山城”重慶,每次回家他都笑稱自己“出山”了。交通不便,沒有高鐵,潘華只能被迫坐上20多個小時的火車,一路顛簸著回家。

僧多粥少,回家之旅從買票開始就是一場惡戰(zhàn)?!皳?!我們幾個人一起買票,所以我不用買,”他話鋒一轉(zhuǎn),“但我等消息,心累呀!”



潘華出發(fā)前

回家的當天,潘華一行四人,各自只帶一個行李箱,輕裝上陣。“進站口全是人!”火車站的“盛況”果然不出他所料。上車后,來來往往、上下車的人們帶來的噪音也不可避免,直至深夜也未停息?!暗搅送砩纤X的時候,那就沒辦法嘍?!迸巳A苦笑著說。

火車一線多山多隧道,手機信號時有時無。潘華覺得旅途無聊,但他不愿意去看窗外的風景,他笑著說:“全是山!更無聊!”好在有四人同行,沒事就打牌,打累了就睡覺,偶爾看看書,白天就這么消磨過去了。其他時候,潘華在看《莫言中篇小說集》,這本書是他特意挑的,他解釋道:“小說,比較看的下去。”

拼車——新興的社交方式
○ ○ ○ ●

陳雅陽目前在一家獵頭公司實習,主要工作是為包括蘋果公司在內(nèi)的多家公司提供招聘服務。今年春節(jié),她在一個拼車app上下了單,搭了一個山西老鄉(xiāng)的順風車回家。

在拼車app上,陳雅陽可以查看車主信息、訂單評價,還有車主的真實照片,所以對于這個新興的交通方式,她沒有太多的擔心。

她發(fā)現(xiàn),有些車主對乘客也會有一些特別的要求,比如“不希望乘客在車上抽煙”、“如果健談就更好啦”。“這樣還蠻有趣的!”陳雅陽說,“我挺好奇我會遇到一群什么樣的人?!?/section>

2月4日,陳雅陽按時到達約定的地方上車?!耙粚Ψ蚱揲_了一輛越野車,載了我和另外一個男生。本來5座的車只坐了4個人,所以很寬松,坐得比較舒服?!?/section>

一路上,陳雅陽和同坐的男生聊得更多,她發(fā)現(xiàn)他思維敏捷,非常健談,身上有很多特質(zhì),符合蘋果招人的風格。聽說他的工作是做理財銷售,陳雅陽眼前一亮,對他說:“你有想要跳槽的打算嗎?”陳雅陽笑著回憶,最終她成功地把他挖到了蘋果公司。

陳雅陽說,拼車這種新興的交通方式,在完成了它的第一個功能——搭車的同時,也為乘車人提供了一個交流的機會。一路上,雖然有些堵車,但他們聊得很開心,并沒有感受到堵車的煎熬。

相比陳雅陽一路的輕松閑聊,李迪的這一路幾乎是在昏睡中度過。李迪2010年大學畢業(yè)后來到北京,今年是她在北京的第五年。以往她都是坐火車回家,先從北京到哈爾濱坐8小時的動車,再轉(zhuǎn)車坐5、6個小時的汽車或火車到老家伊春市。

而今年,她換了一種回家方式——和幾個熟人一起拼車回家。

早上4點,天還沒亮,他們就出發(fā)了,還在車上拍下了北京的日出。



車上拍下的日出

說起拼車回家的原因,李迪其實是迫不得已。她說:“火車票特別不好買,太遠了拼車肯定要比坐火車累,火車比較省心,汽車總擔心路上出什么問題,北方如果下雪什么的,路就難走了?!?/section>

好在一路上比較順利,沒有堵車,晚上9點半,李迪安全到家。

關于回家的期待,李迪說:“火車票好買一點就好啦!臥鋪搶不上,坐票也成?。?/se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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