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謁
“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對杜甫這兩句詩，后人始終激賞不已。此外，詩人還以鳳凰、高馬自命：“鳳凰從東來，何意復(fù)高飛。竹花不結(jié)實，念子忍朝饑?！保ā妒龉湃住罚案唏R勿捶面，長魚無損鱗。辱馬馬尾焦，困魚魚有神。君看磊落士，不肯易其身?！保ā度嵢罚┮杂髌渲竟?jié)操守。而王夫之則根據(jù)《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首詩，指責(zé)杜甫：“陶公‘饑來驅(qū)我去’，誤墮其中；杜陵不審，鼓其余波。嗣后啼饑號寒、望門求索之子，奉為羔雉。……”（《薑齋詩話》）在這首詩中，杜甫極言當(dāng)時在長安的窮困潦倒之狀：“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東漢向栩生性卓詭，有時騎驢入市，乞丐于人，但這只是佯狂之狀，而杜甫則正像顏之推所說的那樣，不幸在當(dāng)時有些稱譽，以至“見役勛貴，處之下座，以取殘羹冷炙之辱”（《顏氏家訓(xùn)·雜藝》）。不過杜甫寫這首詩，并不是效窮途之哭，而是在干祿求進，想以此博得韋濟的同情，獲得推薦汲引而已。這和他“獨恥事干謁”之語，確實大相徑庭。但若像王夫之那樣，說這是詩人心術(shù)、氣量敗缺處，則未免厚誣前賢了。
潘德輿認(rèn)為：“少陵酬應(yīng)投獻(xiàn)之詩，不盡符其平素鯁直之誼，蓋唐人風(fēng)氣使然。”（《養(yǎng)一齋詩話》）不僅杜甫，就是倜儻不羈的李白、生性倔強的韓愈，集中都有干謁之作。韓朝宗喜歡識拔后進，曾向朝廷推薦崔宗之、嚴(yán)武等人，所謂“一登龍門，則聲譽十倍”，致“使海內(nèi)豪俊，奔走而歸之”（李白《與韓荊州書》）?？梢姰?dāng)時干謁風(fēng)氣之盛。韓愈言：“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保ā峨s說》四）盡管馬有千里之才，但只有先得到“伯樂”賞識，然后才能得到社會承認(rèn)。故有進取心的士子，熱中干謁，也就不可避免了。一方面為維護操守，以干謁為恥；另一方面為施展才能，又不得不走干謁之路。正是這種社會現(xiàn)實，造成詩人矛盾的言行。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為鄰?！痹诖?，杜甫自言學(xué)優(yōu)才敏，足以馳騁古今，并得到韋濟的賞識：“每于百僚上，猥誦佳句新。”但是，杜甫不甘以詞人自居，而有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抱負(fù)，懷著“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的希望?？墒鞘屡c愿違，“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盎厥昨?qū)流俗，生涯似眾人”。始終不遇于時。詩人向往的是一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世界，但實際上卻落入“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的境地，以致發(fā)出“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的悲憤之聲。滿腹牢騷，滿腔憤激，沖口而出?？磥恚f濟對杜甫的“真知”，也只是賞識其詩而已，并無引薦之意，于是杜甫產(chǎn)生了怨望：“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辈⒊霈F(xiàn)離開長安，從此擺脫羈縻、不問世事、遨游江湖之上的想法，故結(jié)句說：“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河南鞏縣一窯洞，相傳杜甫在此出生
董養(yǎng)性認(rèn)為這首詩“篇中皆陳情告訴之語，而無干望請謁之私，詞氣磊落，傲睨宇宙?？梢姽m困躓之中，英鋒俊采，未嘗少挫也”（《杜詩詳注》引），未免譽之過甚。如果再聯(lián)系同時所作的其他干謁詩一起看，更覺其言不實。正像趙翼所說的那樣，杜甫在困居長安這一時期，“幾于無處不乞援”，“若不勝其乞哀者”（《甌北詩話》）。其中有些詩（如《投贈哥舒翰開府二十韻》《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等），詞語卑下，情隘意慼，有不少違心之言。不過，前人對此往往采取諒解的態(tài)度，認(rèn)為士當(dāng)窮困之時，急于求進，干謁貴人，在所難免。如王嗣奭說：“是時李林甫、陳希烈當(dāng)國，忌才斥士，無路可通，（哥舒）翰獨能甄用才俊，不得已而欲依之以進也?！保ā抖乓堋罚┏鹫做椧脖硎玖送瑯拥目捶ǎ骸吧倭曛对娋┱祝r于仲通），鄰于餓死；昌黎之上書宰相，迫于饑寒。當(dāng)時不得已而姑為權(quán)宜之計，后世宜諒其苦心，不可以宋儒出處深責(zé)唐人也。”（《杜詩詳注》）但像哥舒翰那樣的人，其攻伐吐蕃，明明是殺人邀功，逢君之惡，杜甫在《兵車行》中曾作過尖銳的揭露批判，而在投贈詩中卻極力稱頌其功績，待到日后安史叛亂、潼關(guān)失守后，又加以指責(zé)，前后乖戻未免太甚。白璧之瑕，眾目共睹，這是誰也無法為賢者諱的。其實杜甫本人對此既不諱隱，也不辯解，置之集中，不加刪削，這比起后來某些人文過飾非，篡改史實，欺世盜名，格外顯得可貴。杜詩能成為詩史，杜甫能成為詩圣，有著眾多原因，這應(yīng)是其中不應(yīng)忽視（但卻常常被忽視了）的一個重要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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