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詩與許渾詩的比較
杜牧和許渾大概私交很好，《樊川詩集》中有一首題目很長的詩《許七侍御棄官東歸瀟灑江南頗聞自適高秋企望題詩寄贈十韻》，這“許七”就是許渾，杜牧在詩里一會兒把他比作庾信，一會兒把他比作司馬相如，一會兒把他比作陶淵明，一會兒又把他比作張季鷹，顯然尊敬得很。在另一首《春日呈許渾先輩》中更寫道：
終須接鴛鴦，霄漢共高飛。似乎他們之間的友情還很深。
許渾是潤州丹陽（今江蘇丹陽）人，字用晦，大和六年（832）進(jìn)士，當(dāng)過睦州、郢州刺史。別看現(xiàn)在各種文學(xué)史不怎么提他，即使提到他也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但實際上他在晚唐及宋代詩名很盛，五代人韋縠編《才調(diào)集》，于許渾選二十首，在晚唐詩人中僅次于溫庭筠、韋莊、杜牧、李商隱。宋人范晞文《對床夜語》不僅認(rèn)為他的七律在李、杜之后當(dāng)屬名家，“用物而不為物所贅，寫情而不為情所牽”，而且五言“亦自成一家……措思削詞皆可法”，甚至“絕句亦佳”，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就連對許渾稍有微詞的劉克莊，在《后村詩話》里說許渾，也只是說他抑揚頓挫不太行，而“圓熟律切，麗密或過杜牧”。只是到了明代謝榛《四溟詩話》、李東陽《麓堂詩話》、王世貞《藝苑卮言》對許渾大加貶斥，尤其是楊慎《升庵詩話》，更痛罵“唐詩至許渾，淺陋極矣……渾乃晚唐之尤下者”，于是許渾在唐代詩史的地位才江河日下，一落千丈。其實，平心而論，許渾的詩在晚唐雖不能與杜牧、李商隱一較高下，但至少不比李群玉、馬戴、雍陶等人差。他的詩作今存頗多，超過杜牧與李商隱，其詩經(jīng)歷時間流逝的自然淘汰仍能保存流傳，足以提醒人們不可忽視他在詩史上的存在。
許渾的詩幾乎全是近體律絕，在擅長七律、七絕，格律圓熟、布局謹(jǐn)嚴(yán)、意象清麗，甚至風(fēng)骨峭拔等方面，他很像杜牧，這一點可以從宋人往往誤將他的詩當(dāng)作杜牧詩而羼入杜牧集上可以看出。所以，宋元以來便常有人把杜牧與許渾的詩視為一路，比如下面兩首：
玉樹歌殘王氣終，景陽兵合戍樓空。松楸遠(yuǎn)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fēng)。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
《金陵懷古》
一上高樓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行人莫問當(dāng)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咸陽城東樓》表現(xiàn)了一種深沉的歷史感與對現(xiàn)實的衰颯悲涼情緒，無論在境界的開闊，還是意象的警策、句法的嚴(yán)整上都很有杜牧詠史懷古詩的味道。此外如《凌敲臺》、《經(jīng)段太尉墓》、《姑蘇懷古》、《驪山》等，也很容易讓人想到杜牧那些膾炙人口的《題宣州開元寺水閣》、《潤州二首》、《泊秦淮》、《登樂游原》等詩。他們似乎都很善于將眼前的山水與往昔的歷史交融，構(gòu)造一個超越現(xiàn)實時空，能將過去與現(xiàn)在、此處與彼處融匯在一起的詩歌境界，在這個自然、歷史、社會交錯疊現(xiàn)的意象世界里抒發(fā)著自己對時世與命運的深深感慨。同時，他們對象都比較偏愛七言律絕這種形式，他們不像李商隱那樣把詩寫得那么綿密，意象堆得那么繁縟，讓人感到濃得化不開，而是顯得比較疏朗輕靈，更注意八句或四句的整體結(jié)構(gòu)的完整與照應(yīng)，使詩意顯得更清淺而不那么詭譎，氣脈顯得更流動而不那么梗阻。正因為這些情感基調(diào)、主題內(nèi)容、意象組合與語言風(fēng)格上的相似，人們才把許渾與杜牧放在一起來談?wù)摚阉麄円暈橥硖圃妷系囊粋€派別的代表。
大同之下又有小異，而這小異偏偏又決定了境界的高下與格調(diào)的雅俗之分。首先，許渾沒有杜牧那種高朗剛健的性格，也遠(yuǎn)沒有杜牧那種自覺地關(guān)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強(qiáng)烈意識，他更多地具有晚唐文人追求個人曠逸閑適、逃避現(xiàn)實的氣質(zhì)，對現(xiàn)實和歷史抱著更多的失望情緒。所以，盡管他也寫不少詠懷古跡、感嘆歷史滄桑變化的作品，像“荒臺麋鹿?fàn)幮虏?，空苑鳧鹥占淺莎（《姑蘇懷古》）、“行殿有基荒薺合，陵園無主野棠開”（《凌歊臺》），但讀來卻不像杜牧的俊逸爽健。如果說杜牧詩是嘆息中還有批判，給人以一種向上奮進(jìn)之力，那么許渾詩則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世紀(jì)末情緒，他一味哀嘆歲華變遷，給人一種灰暗的感覺。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更愛寫消極退隱的閑適詩，正像他《旅懷作》之二所說：“往事只應(yīng)隨夢里，勞生何處是閑時?！本褪钦f，過去像一場夢，如今只應(yīng)去追求閑暇自適的情致。因此，他與杜牧格調(diào)的高下，就因胸襟的寬狹而有別。
其次，從藝術(shù)技巧方面來看他也有不如杜牧之處，可能正是因為他缺乏杜牧那種進(jìn)取意識，所以在七律七絕的形式上也缺乏創(chuàng)新?？v觀他的詩作，大都格律工穩(wěn)、平仄諧調(diào)、音韻圓熟，雖然嫻熟卻只是墨守陳規(guī)，不像杜牧的詩那樣常有拗峭生新之處。宋人劉克莊就看出了這一點，《后村詩話》中說：“（杜）牧于律中常寓少拗峭以矯時弊，（許）渾詩圓穩(wěn)律切，麗密或過杜牧而抑揚頓挫不及也?！庇捎谒谡Z言技巧上無所創(chuàng)新，在內(nèi)容上又只是詠嘆個人的境遇和描寫閑適的生活，所以他的詩所包容的生活內(nèi)涵就很單調(diào)狹窄。生活內(nèi)涵單調(diào)狹窄，意象就勢必重復(fù)，讓人讀來總有那么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像用禽鳥魚蟲點綴的詩句：“扣舷灘鳥沒，移棹草蟲鳴”（《送同年崔先輩》）、“蒲深?鶒戲，花暖鷓鴣眠”（《懷江南同志》）、“魚沉秋水靜，鳥宿暮山空”（《懷長洲》），偶一為之當(dāng)然可以，但在許渾筆下出現(xiàn)太多，就成了厭熟的套語了，后人有所謂“許渾千首濕”的說法，就是對他反覆使用“水”、“雨”這一類意象的諷刺（《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四引《桐江詩話》）。另一個南宋人葛立方在《韻語陽秋》卷一里就舉出過很多例子來證明許渾的詩總是重復(fù)，像《郊居春日》、《送林處士》、《和杜侍御》中都用“訪載”、“依劉”來組成對偶，《題王隱居》、《呈李明府》都用“蜂蜜”對“麝香”等等，并批評說：“蓋其源不長，其流不遠(yuǎn)，則波瀾不至于汪洋浩渺。”這話說得很有道理。
不過，盡管如此，在晚唐與杜牧詩風(fēng)相近，又能寫出一些好詩的詩人中恐怕仍要首推許渾。就連貶斥他最嚴(yán)厲的明代詩論家謝榛，讀到他《金陵懷古》時也稱贊“不下太白絕句”（《四溟詩話》卷二），而楊慎讀了他《蓮塘》后也不由得許之為“晚唐之絕唱，可與盛唐崢嶸”（《升庵詩話》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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