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生春草
謝靈運詩中有“池塘生春草”之語，是人們傳誦的名句。關(guān)于此名句有一個小小的故事。據(jù)鐘嶸《詩品》記載，謝靈運每與其族弟謝惠連晤對，便能得到佳句。當(dāng)他在永嘉（今浙江溫州）時，曾苦思冥想，終日未能成詩，乃困倦而臥。朦朧間忽如見到了謝惠連，于是一下子便得到“池塘生春草”之句。故謝靈運說：“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span>
謝惠連也是很有才氣的人物，十歲便能作文；后人稱謝靈運為大謝，稱他為小謝。靈運比他年長許多，平時又很高傲，對誰也不推服，“唯重惠連，與為刎頸交”（《南史·謝靈運傳》）。因此，謝靈運見到謝惠連，便神清氣爽，靈感飛來，是完全可能的。于是留下了上述佳話。
這首“有神助”的詩，便是《登池上樓》。開首幾句說：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yuǎn)音。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進(jìn)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潛虬”、“飛鴻”是比喻高尚不仕的隱逸之士。潛虬棲息于川流之中，沉入深淵，絕不露才揚己；飛鴻直上云天，也遠(yuǎn)離人間的俗氛。詩人慚愧自己未能隱居不出，有愧于潛虬飛鴻。既然出來做官，卻又未能抓緊時機，進(jìn)德修業(yè)，有所作為。躬耕退隱，又沒有那份力量。他便處于此種兩難的境地之中。詩人本在朝廷任職，出為永嘉郡守，乃是與當(dāng)權(quán)者鬧矛盾的結(jié)果。這幾句詩看似自我貶抑，其實很有說反話、發(fā)牢騷的味道。
謝靈運以山水詩著名于世
詩人接著說：
徇祿反窮海，臥疴對空林。衾枕昧節(jié)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初景革緒風(fēng)，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詩人僻處于這天涯海角，生了一場不小的病。轉(zhuǎn)側(cè)衾枕之間，連春天已經(jīng)來臨也懵然不曉。待到病體初痊，便登樓眺望。此時心情之歡快，可想而知?！俺靥辽翰荨钡拿钐?，正在于自然率意、毫不費力地以平凡的景物，寫出了詩人此時的情緒。詩人病前還是冬天，池中是一汪寒水；如今卻見淺淺的水中生出了青青的春草，沐浴在溫煦的陽光下，搖漾于輕柔的和風(fēng)里。清新的景象怎不使他怦然心動。剛剛綻出新芽的柳條鵝黃嫩綠，枝頭小鳥仿佛也換了一副歌喉，在那里鳴唱。（陶淵明不也說“時鳥變聲，亦復(fù)歡然有喜”？詩人對于大自然都有真摯的情感、敏銳的感受。）遠(yuǎn)處江海的濤聲、巖巒的翠色也使詩人感到那樣新鮮。他的身心與大地一同回春了。也許他初登樓時心情還比較平靜；在感受了這春的律動之后，近乎狂喜的興奮乃遍布全身。“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兩句便傳達(dá)了此種心情?！对娊?jīng)·豳風(fēng)·七月》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薄冻o·招隱士》云：“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都寫出了叫人心醉的駘蕩春色。詩人的身心全融化于春光中時，自然而然地便吟詠起這些佳句來。值得注意的是那個“傷”字，那是被美好事物、美好詩篇深深感動時出現(xiàn)的一種“胸隱然痛，心怦然躍，背如冷水澆，眶有熱淚滋”的心理反應(yīng)，猶如李白《菩薩蠻》之“寒山一帶傷心碧”和杜甫《滕王亭子》之“清江錦石傷心麗”。（錢鐘書《管錐編》冊三）詩人用了這個“傷”字，可知他此際的心情了。
詩的最后四句是：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面對大好春光，詩人想到自己離群索居，為時已久，于是思念起遠(yuǎn)方的朋友來。這里再回說“祁祁傷豳歌”兩句?！镀咴隆吩凇按喝者t遲，采蘩祁祁”下接著說：“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薄墩须[士》則有“王孫游兮不歸”語，因此詩人吟詠這些詩句時，自然可能由其字面發(fā)生聯(lián)想，產(chǎn)生自己滯留不歸、不能與友人同游等等感慨。詩歌有時具有多義性，因為詩人的情緒常是豐富復(fù)雜的，而讀者也可以作多方面的體會和理解。謝靈運在這里雖感到離群之苦，但又說自己是能做到“遯世無悶”（《易·乾·文言》）、與古人一樣操守堅定、不同流合污的。
由這首《登池上樓》，還想到了蘇軾的《正月二十一日病后述古邀往城外尋春》：
屋上山禽苦喚人，檻前冰沼忽生鱗。老來厭逐紅裙醉，病起空驚白發(fā)新。臥聽使君鳴鼓角，試呼稚子整冠巾。曲欄幽榭終寒窘，一看郊原浩蕩春。
此詩也是寫冬盡春來、病愈初起的歡愉之情。但是與謝靈運的《登池上樓》相比，顯然豪放明快得多。它是跳躍式的，將快樂的心情突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一下子將讀者抓住；謝詩卻是漸進(jìn)式的，將所見所感不加省略地款款道出，須靜心下來，細(xì)細(xì)涵詠方能領(lǐng)悟。從語言來說，蘇東坡這首七律當(dāng)然比謝詩流暢。謝詩在今天的讀者眼中，未免有些生澀。然而，謝詩也有它的好處。它厚重、古樸，咀嚼久之，真味自出。宋明瓷器固然可愛，秦磚漢瓦也是足供把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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