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以討論詩歌與睡眠著稱的公眾微信平臺讓我推薦并朗讀一首詩。雖然近年來的狗血總編輯生涯毫無詩意可言,然而鑒于該平臺成千上萬的女青年用戶,我仍然很有誠意地推薦了茨維塔耶娃的《安德列·舍尼?!?,還很投入地吟誦了一遍。
這算是首小組詩,共兩首,其中第一首是這樣子的:
安德列·舍尼埃走上了斷頭臺/而我還活著——這是恐怖的罪孽/有一些時間,對大家來說都很殘酷/那在火藥桶上歌唱的人,不是歌手//那在大門旁掀掉兒子盔甲的人/又怎么能說是他的父親//有一些時間,太陽是致命的罪孽/在我們的時代,活著的不是人。
(資料圖:俄羅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Цветаева Марина Ивановна,1892-1941)。編輯配圖,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茨維塔耶娃和阿赫瑪托娃是我最鐘愛的兩位俄羅斯女詩人,她們都是忍辱偷生在紅色蘇俄的貴族的后代。早在中學(xué)時期,我就在《蘇聯(lián)三女詩人集》中領(lǐng)略過她們非凡的才情。同一個集子里的英培爾,很快從我的記憶中消失,而在白銀時代一起歌唱,在蘇維埃帝國一起哀鳴的茨維塔耶娃和阿赫瑪托娃,一直伴隨著我從輕狂少年到落寞中年。我總是會在旅行包里放上她們的作品,大多數(shù)失眠的夜晚,都會拿出來翻一翻。
茨維塔耶娃的這首《安德列·舍尼?!?,創(chuàng)作于1918年。我查不到她究竟是在哪種情形下寫出這首詩的,但我想,那是《列寧在1918》的1918年,暴力革命正在裹挾每一個善良的人,傳統(tǒng)的道義與生存的欲望都奄奄一息,時代的汪洋大海與人生的小小浪花如此格格不入。從被雅各賓黨絞死的法國詩人安德列·舍尼埃身上,茨維塔耶娃似乎預(yù)感到了自己無可挽回的悲劇命運(yùn)——她可能比阿赫瑪托娃更聰慧,但毫無疑問,她比這位密友更脆弱。她是從巴黎回來的人,她是嫁過白軍軍官的人,在骨子里,她與蘇維埃是如此格格不入。
23年后,貧病交加的天才女詩人,在向黨領(lǐng)導(dǎo)下的作協(xié)食堂謀求一份洗碗工的工作而不得之后,用一根無情的繩索結(jié)束了自己生不逢時的性命。在留給兒子的遺言中,她寫道:“請轉(zhuǎn)告爸爸和阿利婭——如果你能見到的話——我直到最后一刻都愛著他們,請向他們解釋,我已陷入了絕境”,她不知道,丈夫艾伏隆與女兒阿利婭,已經(jīng)被斯大林當(dāng)局秘密處決。
我曾在十篇以上的文章中引用茨維塔耶娃的這首詩。每當(dāng)我敲下“在我們的時代,活著的不是人”這句話,悲涼與絕望,就會將我卷入情緒的深淵,就像委身在那種最令人沮喪的通感,她對恐懼的描述是多么的一針見血啊,精確到連憤怒都沒有容身之地了。
很多時候,我還喜歡把《安德列·舍尼?!犯R雅可夫斯基這首哀婉的短詩放在一起讀:
我想,讓我的祖國了解我/如果我不被了解——那會怎樣?/那我只得/像斜雨一樣/從祖國的一旁/走過。
我常常一邊讀,一邊在心里不停地問自己:那會怎樣?那又怎樣?對此,我不敢做出答案。我知道,寫這首詩的時候,斯大林認(rèn)為馬雅可夫斯基有點(diǎn)不正常。
與茨維塔耶娃不同的是,馬雅可夫斯基一度為蘇維埃的老大哥所賞識,與茨維塔耶娃相同的是,馬雅可夫斯基也用自殺的方式唾棄了那個令他生厭的世界。馬先生憤而辭世時,茨維塔耶娃稱頌他“作為一個人而生,并且作為一個詩人而死”,而她本人自縊身亡后,愛倫堡說她是“作為一個詩人而生,并且作為一個人而死”。
蘇維埃的詩人們,一個接著一個死去。而我們,曾經(jīng)和他們一樣傻逼。
(責(zé)任編輯: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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