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楹聯(lián)里的敦煌風
王家安
“展示三危無上寶；迎來四海有情風。”行走在敦煌街頭，便可在一對仿古闕門上，看到趙樸初先生為敦煌題寫的這副聯(lián)語。一副楹聯(lián)成為古城敦煌的迎賓辭，也為我們揭開了這顆絲路明珠的楹聯(lián)情緣。風從敦煌來，是兩行文字在大漠深處吹拂的千年情緣。
（一）溯緣——風從漢唐來
陳寅恪先生在《陳垣敦煌劫余錄序》中寫道：“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敦煌學作為時代之顯學，得益于以藏經(jīng)洞為主的大批文獻材料的發(fā)現(xiàn)，這些材料，顛覆了常識，翻新了歷史，拓展了視野，增進了認知，受益于諸多門類；而慶幸的是，于楹聯(lián)發(fā)展史中，我們也從敦煌石室中探尋到一線微陽。
1991年4月，敦煌研究院譚蟬雪研究員在當月《文史知識》雜志發(fā)表《我國最早的楹聯(lián)》一文指出，發(fā)現(xiàn)于敦煌藏經(jīng)洞、編號為“斯坦因0610”（S.0610）的經(jīng)卷背面（據(jù)敦煌文獻目錄，背面實際編號為S.0610V），其中有一段文字為晚唐以前的“春聯(lián)”，文中說可以認定是“我國最早的楹聯(lián)”。一石激起千層浪。因為自清以來，關于誰是“我國最早的楹聯(lián)”就存在爭論，而認可度相對最高的，是記載于《宋史》等處的蜀后主孟昶“新年納余慶；嘉節(jié)號長春”一聯(lián)，此聯(lián)創(chuàng)作于公元960年，較譚文所稱“敦煌春聯(lián)”晚了近兩百年。倘若如此，“敦煌春聯(lián)”的發(fā)現(xiàn)必然要改寫中國楹聯(lián)史。但筆者通過梳理有關資料，并親自查證S.0610V卷影印件后，不禁對譚文就“敦煌春聯(lián)”的文體判斷、歷史定位產(chǎn)生質(zhì)疑。
《文史知識》所刊“敦煌春聯(lián)”的文字及排版格式是：
歲日：三陽始布，四序初開。
福慶初新，壽祿延長。
又三陽□始，四序來祥。
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立春日：銅渾初慶墊，玉律始調(diào)陽。
……
文字像我們今天所熟知的楹聯(lián)那樣，兩句一行排列，那原件會是這樣嗎？筆者對比S.0610V原件，則大不相同。原文是連在一起寫的，“歲日”后一小段連在一起；“立春日”后一大段又連在一起。按照文獻點校規(guī)范，更為準確的排版是：
歲日：三陽始布，四序初開；福慶初新，壽祿延長。又三陽□始，四序來祥；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立春日：銅渾初慶墊，王律始調(diào)陽；五福除三禍，萬古□（殄）百殃；寶雞能僻惡，瑞燕解呈祥；立春□（著）戶上，富貴子孫昌。又三陽始布，四猛（孟）初開；□□故往，逐吉新來；年年多慶，月月無災；雞□僻惡，燕復宜財；門神護衛(wèi)；厲鬼藏埋；書門左右，吾儻康哉。
但有意思的是，譚文公布此件時，為何要像楹聯(lián)那樣“兩行一句”分段？筆者在《所謂“敦煌春聯(lián)”系“我國最早楹聯(lián)”之考辨》（《對聯(lián)》2019年第二期）一文中對此進行了詳細論述，此處不再贅述?？偟囊馑际?，譚文為我們打開了一扇可貴的“門”，但文中卻忽視了這些文字雖然兩句對仗，但句句連在一起系一整體且整段押韻的現(xiàn)實。而據(jù)古人“歲日”“立春日”習俗，“書門左右”的對仗文字，不僅僅只有我們后世認知的楹聯(lián)，還有更早的桃符、春帖等祈福文字。
至少在戰(zhàn)國時，人們在年初祈福禳災之時，就已將傳說中能辟鬼驅(qū)邪的“神荼”“郁壘”形象刻畫于桃木板上，懸之門楹，形成“桃符”。歷代典籍對于“桃符”均有記載，后來桃符更是由圖案，演變?yōu)樵娢男问降拇禾~，或兼而有之。如宋人《歲時廣紀》記載：“桃符……上畫神像、狻猊、白澤之屬，下書左郁壘、右神荼，或?qū)懘涸~，或書祝禱之語。歲旦則更之?！蔽覀兘?jīng)過審閱寫經(jīng)原件，仔細梳理楹聯(lián)文體誕生的基本條件和路徑，可以斷定S.0610V卷這些文字作為“楹聯(lián)”還為時尚早，它只是民俗文學中“桃符題辭”的一種?？蛇@并不遺憾，因為我們從中看到了楹聯(lián)的“雛形”。可以肯定，敦煌S.0610V卷“桃符題辭”強調(diào)“書門左右”的習慣，為桃符、春帖文字由楹聯(lián)的轉(zhuǎn)變，奠定了習俗基礎。因為一旦興起將對仗格式的桃符文字貼在門之左右的習俗，人們就會注意到左右對稱的門，又受到中華民族特有的“對稱哲學”影響，就很容易在門之左右只張貼兩個對稱的句子，以顯得更加簡捷、和諧、美觀，那時，有人創(chuàng)作貼在門上的楹聯(lián)，也就順理成章。
鄭振鐸先生說：“敦煌石窟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對于唐代的通俗文學研究有了極重要的收獲”（《論敦煌俗文學》），誠如所言，S.0610V卷的發(fā)現(xiàn)，便是一例，這是已知最早的楹聯(lián)雛形之一，我們慶幸它在敦煌。
（二）話緣——風從瀚海來
前面提到，楹聯(lián)的發(fā)展其中重要一條線索是從祈福的“桃符”而來。從最早的“神荼”“郁壘”二位神仙形象，到后來或長或短的詩文題寫，秦漢以后，桃符已廣為流行，當時著作《左傳》《戰(zhàn)國策》《淮南子》《山海經(jīng)》《論衡》等皆有描述，并不忘強調(diào)其“刺鬼”“御兇”的禳災功用。難得的是，在敦煌城東懸泉置，還出土了漢代桃符，一對木片被削成箭頭形，上面一頭畫著大眼睛的人頭，頗像今天的卡通形象“小黃人”，這是民間對“神荼”“郁壘”形象的簡化。后來，懶得畫了，或者畫不好，索性就直接寫上名字；再后來，每年光寫名字覺得單調(diào)，就寫兩句祈福迎春的吉祥話，就有了桃符題辭；再后來，門兩邊各寫一句，兩兩對稱的貼著，這時才出現(xiàn)了楹聯(lián)。而這個脈絡看似簡單，其實流傳了一千多年。桃符是楹聯(lián)民俗的一個重要源頭，懸泉置發(fā)現(xiàn)的桃符，是目前已知存世最早的桃符，這是敦煌與楹聯(lián)的又一段難得情緣。
無論桃符題辭，抑或詩文，敦煌作為自漢代以來繁華千載的國際都會，其吟哦題詠，始終不斷，這又在民俗性以外的又一條重要線索——文學性上，為楹聯(lián)的產(chǎn)生埋下了難得的“基因”。
漢韻唐風，延綿千載，有人說敦煌的歷史有多長，詩篇就有多長，在這些詩篇中，更隨處可見對仗詞匯和已具雛形的對仗句子。比如：
“紛曠蕩以繁奏，邈遺世而越俗”（東漢·侯瑾《箏賦》）
“玄熊對踞于山岳，飛燕相追而差池”（晉·索靖《草書狀》）
“三危上鳳翼，九阪度龍鱗”（南北朝·庾信《詠莫高窟屏風畫》）
“扼西戎沖要，為東夏關防”（唐·張議潮《進表》）
“花開德水，鳥哢禪枝”（唐《李君修慈悲佛龕碑》）
“一人稱慶，五老呈祥……日月有潛移之運，黃泉無重返之期”（唐《敕河西節(jié)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之碑》）
“三端俱備，六藝精通”（唐《唐宗子隴西李氏再修功德記》）
“一州哽噎以含酸，四野哀鳴而響忉……詩書并秀，刀劍俱彰”（唐《羅盈達墓志銘并序》）
“化身菩薩，馨馨石缽之餐；滿愿藥師，湛湛琉璃之水”（唐《陰處士碑》）
“州府平廣，毗耶接水精之堂；巖壁高深，檀特連宕泉之窟”（五代·道真《莫高窟再修功德碑》）
“傍通閣道，巡萬像如同佛國；重開石室，禮千尊似到蓬萊”（五代·張盈潤《莫高窟游記》）
……
從漢到唐，對仗之辭，不絕于篇，對偶修辭在敦煌文學中，無論詩詞歌賦，還是民間文學、應用文體，都已被運用得十分嫻熟。其中如晚唐祭文《都河玉女娘子文》：“天威神勇，地泰龍興。逐三光而應節(jié)，隨四序而騁申。陵高山如電掣，閃霹靂如巖崩。吐滄海，泛洪津；駕云輦，衣霓裙。纖纖之玉面，赫赫之紅唇……”幾乎通篇對仗；再如敦煌石室中發(fā)現(xiàn)的日常交際所用《敦煌書儀》，所云“分顏兩地，獨凄愴于邊城；二處懸心，每咨嗟于外邑。月流光于蓬徑，萬里相思；星散彩于蒿蓬，千山起恨……”也是通篇對仗，思維綺麗；至于唐人佚作《月賦》，其中像“鵲飛愛繞千年樹；蟾影偏宜百尺樓”之句，甚至可以當做月牙泉之題聯(lián)看了。
筆者在敦煌寫經(jīng)卷中，發(fā)現(xiàn)至少在唐時，敦煌人就有在石窟中“立奉雅旨，走筆題記”（見唐《沙州龍興寺上座馬德勝和尚宕泉創(chuàng)修功德記》）的習俗，那么聯(lián)想S.0610V卷，其在某日題聯(lián)于壁、“書門左右”，正是在這渾厚基因下的自覺行為。
（三）續(xù)緣——風從絲路來
清乾隆六年，時任甘肅巡撫陳宏謀所作《月牙泉龍王廟記》記載：“鳴沙山為塞外勝境，有泉依山如半月，名月牙泉。泉甘美，深不可測，咸以為中有神物焉”。若說莫高窟是敦煌之魂，那鳴沙山、月牙泉便是敦煌之靈。
同整個中國楹聯(lián)發(fā)展史一致，雖唐有萌芽，但宋元明三代以來，全國鮮有，敦煌也未曾發(fā)現(xiàn)過其他題聯(lián)。楹聯(lián)繁盛于清，敦煌真正可稱為楹聯(lián)的文本也是出現(xiàn)在清代。其代表作，很多就懸于月牙泉，可能這一泓清碧，更容易激起往來騷客的詩思吧。
“一灣水曲似月宮，仙境滌塵心，頓起煙霞泉石念；五色沙堆成山岳，晴天傳逸響，恍聞絲竹管弦聲?！边@是清光緒年間，敦煌知縣黃萬春為月牙泉所撰。來到鳴沙山的游客都驚嘆，流動的沙粒，在日光照射下，光呈五色，晶瑩剔透，像是絲路花雨，色彩繽紛。黃萬春正是置身眼前勝景題寫此聯(lián)。所謂“天傳逸響”，是對“鳴沙”的另一番注解。在他眼里，風吹沙鳴，恍如絲竹管弦之聲，雅樂怡人，這般場景，多像是莫高窟壁畫中的飛天舞樂，月宮旖旎，仙境婆娑，煙霞點染，泉石空靈，人游到此，耳目一新，必然疑為仙境。
據(jù)近人高良佐《鳴沙山月牙泉游記》記載，1935年6月他一行游歷至此，黃萬春此聯(lián)猶懸于泉邊雷壇廟外，并上有匾額“月牙泉”。高氏評曰“泉水名山，皆能道出，讀之可想見此間勝跡”。1948年9月，民國著名旅游詩人易君左行至敦煌時，泉邊殿宇中，“沙自幾時鳴，驚雷但有蟄龍起；池猶亙古在，出水還期天馬來”“自有半輪新的皪；天然一塊大玻璃”“景是仙鸞描出畫；形為天馬負圖來”三副古聯(lián)猶在。易君左感慨：“名山大川，我也游過不少，卻從來沒有遇著這樣一個勝境，幾乎在一切想象幻想之外”（《月牙泉游記》）。黃萬春此聯(lián)，包括易君左提到的那幾副，都是古代敦煌楹聯(lián)的代表之作，也基本可以窺見敦煌楹聯(lián)的整體風格，乃是絲路的異域風情，天地的別樣靈動，仙佛的旖旎玄幻和游客的詩思豪情。亦如傳世古聯(lián)“四面風沙飛野馬；一潭云影幻游龍”“不必石峰高，沙磧亦曾鳴雅韻；漫云泉影細，澄波偏可印前身”等，比比皆是。
目前已知敦煌古聯(lián)，約有五十副，其中除月牙泉外，分布莫高窟佛殿及城內(nèi)部分廟宇。聯(lián)語作者，大多是宦跡敦煌的宰官，如黃萬春、吳鈞、汪宗翰等，他們多科舉出身，本擅翰墨，有的尤工聯(lián)語，像晚清蘭州籍翰林、民國時任敦煌縣長的吳鈞，為敦煌元宵節(jié)鰲山燈會所寫110字長聯(lián)，洋洋灑灑，見蘊藉風流。皋蘭進士楊巨川是甘肅近代名流，建國后曾任甘肅文史館首任館長。1921年5月至1924年1月，他曾任敦煌縣長。某次地方士紳請他為靈感仙姑殿題聯(lián)：“家在蘭山，兩地慈云蒙福蔭；靈昭柳塞，一天霖雨拜蒼生”。傳說“仙姑”為蘭州人，故上聯(lián)所言，既言其神，亦是自題，一語雙關，時人“見者無不稱其工整”。
在宦跡敦煌的諸多聯(lián)家中，有兩個福建人不得不提。一是晚清名臣林則徐。眾所周知，他曾因禁煙得罪外夷，清廷被迫將他遠戍伊犁，但林則徐忠肝義膽，早就飲譽天下，途徑甘肅時，所到之處無不夾道歡迎，擅長聯(lián)語的林文忠，也為甘肅留下了不少題字，其中在走到敦煌一帶時，有感于當時風物，就為邑人題贈一聯(lián)：“月明瀚海平沙靜；雪霽祁連匹練高”，瀚海，古詩中指茫茫沙漠。林則徐此聯(lián)包舉大氣，充盈著邊塞雄風，也是敦煌楹聯(lián)的一個顯著特征。當然，我們也能從文字中讀出一個逆旅之人的豪情與孤寂?！秶日侣浴酚涊d，林則徐戍邊途中常寫此聯(lián)贈人，可見大漠戈壁其豪邁之象，頗合這位“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名臣胸襟。
另一個福建人是清人蘇履吉。在敦煌歷史上他是個特例，曾在道光年間三度擔任敦煌知縣，但每次再來，百姓都夾道歡迎，足見官聲很好。第一次離開敦煌時，這個異鄉(xiāng)人已在西北宦跡數(shù)載，各方面早已適應，他想過再去更遠的地方，但沒想到，一年多后，再出任敦煌。欣喜的是，當他再來時，“敦煌士民聞余再至，咸出郭迎接，至三十里外?！比锿饩陀腥顺龀怯樱?，是因自己在前任上做了點問心無愧的事。他興文教，重農(nóng)耕，平息冤獄，后來的《重修敦煌縣志》評價，蘇履吉“治宰五年，文風丕變”。且他一向清貧，當了幾年縣令，乃至離任時還沒有還清當初從福建過來時借下的路費。感慨之余，他為縣衙一座過堂題聯(lián)：“前事原為后事師，請看去時局面；舊官即是新官樣，敢夸來日威儀”，并題額“去來堂”，時刻告誡自己，不忘自省，來時常思去時路。
最后要說的是任子宜，他是土生土長的敦煌人，解放前曾任敦煌小學校長、民眾教育館長、教育局長等。其人熱衷文史，曾整理不少敦煌文獻，難得的是還著有《也是樓聯(lián)話》一卷，記載了有關敦煌的楹聯(lián)故事?？上ЧP者僅見到四則，暫不知其余文稿尚存何處？任先生留心集聯(lián)，自己也熱衷寫聯(lián)。所見其抗戰(zhàn)時期為敦煌明恥樓及鰲山燈會所寫兩副長聯(lián)，也是情感充沛，揮灑自如。某次，任先生在得見有關敦煌史料后，曾激動地賦詩一首：“敦煌掌故費搜求，滿目琳瑯美并收。漫道著書同嚼蠟，名山事業(yè)自千秋”。作為一個同道者，我們從中可見其“為往圣繼絕學”的純心。
從黃萬春到任子宜，這股楹聯(lián)里的敦煌風，始終豪邁蒼勁，如大漠焉。這一股風，也吹佛至今，乃至年前我們牽頭舉辦“文化圣殿，人類敦煌”海內(nèi)外楹聯(lián)征集活動，所匯集數(shù)以千計的作品，大多也不失其雄渾、靈動、玄幻、沉寂之風，千百年來，這股風越加蒼勁，經(jīng)久不息。此次，我們重拾敦煌歷代楹聯(lián)名作，以上次征聯(lián)佳作為基礎，編輯出版這部敦煌名勝楹聯(lián)集，是沿著這千年古風，踱步而來，翻過漢唐的桃符、寫經(jīng)，走過千秋的絲路、泉影，在“推動敦煌文化研究服務共建'一帶一路’”的新時期，再為“文化圣殿，人類敦煌”注疏兩行注腳。欣喜之余，不禁篡改于右任先生題寫敦煌詩作一字曰：“月牙泉上今宵月，獨為聯(lián)人分外圓”。
作者簡介：王家安 甘肅省楹聯(lián)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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