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提起他的名字，大家首先會想起“愛國”二字。他這一生，不僅沒有看見大宋江山的收復(fù)，反而目睹了它的日漸頹敗。陸游的劍能干什么呢?“國仇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夜有聲?！眹鹨恢蔽磮?，人已經(jīng)老去，只能把寶劍收在匣子里。
深夜人難以成寐的時候，寶劍猶自不甘，似乎也在錚錚作響。這是多么讓人心驚的意象，每次讀起這兩句詩，我都會覺得震動，一個“空”字，說破了多少不甘。
陸游的《書憤》里寫道：“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标懹文贻p的時候，也有自己的青春意氣、報國夢想。誰年輕的時候沒有過疏狂?誰年輕的時候沒有過放任?誰不心懷家國天下，自詡可以建功立業(yè)?哪知道，世事如此艱難，要耗盡一生的年華，志向卻不得實現(xiàn)。他去過一個一個抗金的前線，“樓船夜雪瓜洲渡”，這時他在鎮(zhèn)江，鎮(zhèn)江對岸是瓜洲渡，水上的戰(zhàn)斗發(fā)生在一個雪夜。“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這是陸地的戰(zhàn)斗，發(fā)生在寶雞西南的大山嶺。這兩句說的是他的中年。從早年到中年，憑著一腔意氣行遍千山。到了晚年的時候，“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毕氘?dāng)初我的心愿是為祖國掃除邊患，將金兵驅(qū)逐到北方的草原，然后在那里建起長城;今天，我已垂垂老矣，終于知道“年華不待江山老”，對鏡自照，衰鬢斑白，而中原還是沒有收復(fù)。于是他想起當(dāng)年率三軍復(fù)漢室北定中原的諸葛亮，“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p>
留下來這樣一份憂傷吧，留下來這樣一個大夢吧，還能如何呢?年輕的時候，壯氣如山，還不知道世事艱難的時候，陸游也曾經(jīng)志在萬里。所以他自己填詞說：“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边@里用了班超投筆從戎，立功異域取封侯的典故，不想做一介書生的陸游也曾只身策馬，奔馳萬里，跑遍抗金前線。這樣一個“匹馬戍梁州”的英雄，如今“關(guān)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陸游這樣一個江南才子，滿懷壯志去抗金，在前線僅僅半年就被調(diào)離，失地還沒有收復(fù)，夢落在何處?只有落在自己的舊戰(zhàn)袍上?！皦m暗舊貂裘”——“貂裘”用的是蘇秦的典故，蘇秦在秦國不得重用，空耗歲月，貂裘殘破之后失望而歸——灰塵穿過歲月，當(dāng)年的戰(zhàn)袍已經(jīng)暗淡，人心也暗淡了，容顏也暗淡了，江山也暗淡了，一切都在世事艱辛中暗淡下去。人已垂垂老矣，“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這三句放在這里，有著深沉的無奈。胡人未滅，自己先已衰老;英雄不肯輕易彈淚，陸游回首一生，想到傷心處，雙淚長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痹仍趺匆矝]有想到，這一生就這樣度過了。人還在此際，心已在遠(yuǎn)方，心還在祁連山上搏殺疆場，夢想建功立業(yè)收復(fù)故國，而現(xiàn)實里最終身老江湖，一無所獲。
陸游在彌留之際，還留下了他千古不朽的詩篇——《示兒》。一個人走過八十多年的歲月，想要跟自己兒孫交代的事得有多少?在奄奄一息的時候，要用盡全身心的力氣托付的，一定是最重要的事。這個時候，他以短短一首七絕，說出了他平生的心事：“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彼裉煲吡?，本來就知道，人一死所有的事情都已無所謂了，名、利、情都放下了，唯有一點放不下：“但悲不見九州同?！苯揭琅f破碎，以他的氣力實在等不到家國的統(tǒng)一了?！巴鯉煴倍ㄖ性眨壹罒o忘告乃翁。”千古之后，我們讀這一句，仍會驀然心酸。他只有深深地囑咐孩子們：不要忘了啊，大宋王師北定中原的那一天，一定要到墳頭去祭奠我，告訴我這個消息。
他等到了嗎?陸游逝世二十四年后，南宋和蒙古聯(lián)手滅了金，但是六十九年后，南宋又徹底被蒙古滅亡。我一直在想，陸游的兒子們祭奠他的時候，會告訴他什么?他的孫子們祭奠他的時候，又告訴了他什么?江山風(fēng)雨飄搖，蹉跎變幻，不過幾十年。他的堅守，他心里的情思，是他最為深沉的死結(jié)，是文人心中最放不下的家國之憂。
辛棄疾也是一個有英雄夢想的人，所以他說：“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丛囀?，補天裂?！彼Q自己到死，心還是不會妥協(xié)，不會更改，仍然錚錚如鐵。他生命的所有價值就在于“試手補天裂”，長天如果裂開，他也能像女媧一樣把它補上。他是何等英雄自許!但這個天他回得了嗎?他補得成嗎?“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他望斷過多少長空?要實現(xiàn)自己的志向，他需要長劍。
但是，長劍在手，志向就能實現(xiàn)嗎?他寫了一首《破陣子》送給好朋友陳亮。“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薄白砝锾魺艨磩Α?，就像陸游的“匣中寶劍夜有聲”，因為深夜不寐，忽然想看寶劍，才會趁醉掌燈。這句話說得豪邁，這句話說得無奈，這句話說得不甘心，深夜看劍，不就是因為一個又一個白天它是被閑置過的嗎?“夢回吹角連營”，這里的“夢”不是真的夢，而是撫劍遙想，想起了營房里的錚錚角聲，號角吹成一片。軍營里在做什么呢?“八百里分麾下炙”，“八百里”指牛，大家把牛宰了，烤牛肉吃，吃得飽飽的?！拔迨曳饴暋?，“五十弦”是瑟，奏的是蒼涼的邊塞曲。此一時刻“沙場秋點兵”，又是清秋節(jié)，草黃馬肥，大閱兵，準(zhǔn)備打仗。在秋意沉沉中出兵，讓人感覺到一種悲壯之氣。春天是思情裊裊的時候，秋天是出兵征戰(zhàn)的時候。只是高秋時節(jié)，最能傳遞征戰(zhàn)的氣韻。
真正出兵之時，“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的盧馬是寶馬，像離弦之箭一樣飛快地沖出去。弓刷的一聲，如同驚雷，弦上猶自心驚。乘寶馬、射飛箭，殺入敵群。一路說來，如此豪邁，最后筆鋒陡然一轉(zhuǎn)，“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原本的理想生活，是替君主完成統(tǒng)一天下的大業(yè)，生前死后，都留下自己的英名?？墒牵松硪牙?，收不回失去的江山，空老了自己的年華，一生奔波贏得了什么?只有蒼蒼白發(fā)，只有最終的不甘，最終的落寞。
這樣的詩篇縱觀下來，琴心劍膽，浩蕩千秋，劍氣一直沒有停歇。
今天這個時代，我們會覺得劍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我們的生活。今天可以有導(dǎo)彈，可以有飛船，可以有各式各樣的現(xiàn)代武器。但是，武器這種東西僅僅用在戰(zhàn)爭中，寶劍不然，它是個人生命的道具，冷兵器時代最瀟灑、最漂亮的一件道具。它裝點的不是戰(zhàn)果，而是豪情;它要的不是勝利，而是氣概。一個人敢于把自己仗劍送出去，一去不返，走得無悔無怨，就是因為他們知道，人追尋夢想，就是天地之間最偉大的詩篇。
從仗劍遠(yuǎn)游到邊塞歌詩，一路豪情不斷，劍氣凌霄。中國人的劍氣，其實一直流在我們的血脈之中。在一個不用亮劍的時代里，倘若劍氣不泯，也許會化成風(fēng)骨，流露在一個人的眉宇之間，昂揚、瀟灑;沉潤在一個人的心境之中，疏朗、遼闊。所以我說，真正的劍嘯長虹，是驚醒我們心中的俠客大夢。
劍氣長存，詩篇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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