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卷、共計1300多萬字的《竺可楨全集》(下簡稱為《全集》)可能是最好的竺可楨讀本,不僅有學術論文、科普文章,還有工作報告、思想自傳等,以及保存下來的38年之久的日記。
他是中國第一代科學家,科學成就可列出長長的一串。他一生看似順利,沒有遭受到大的沖擊,在中國20世紀的科學發(fā)展當中,是奠基性的人物,在科學發(fā)展的各個階段都是組織領導的核心:中國科學社社長、中央研究院院士及氣象研究所所長、浙江大學校長、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然而從早年意氣風發(fā)暢談科學與國家命運、人生前途之關系,到晚年批評自己“科學救國”、“賢人政治”觀點,由此思想變化而折射出來的是時代政治的印記。
1974年2月7日,中國一代科學大師竺可楨先生去世。在此之后的30年里,人們對竺可楨先生的紀念歷久彌深,先后有近20種紀念文集和傳記著作出版。本月,《竺可楨全集》的前4卷由上??萍冀逃霭嫔绯霭?,兩年內其余16卷將陸續(xù)出版,總計20卷,共1300多萬字。
《全集》分兩大部分,一是各種文稿和信函等,二是日記。文稿部分也全部是按年代順序排列,無論文章類別,從1916年在《科學》雜志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中國之雨量及風暴說》起,日記部分則記到他去世前一天:“局報晴轉多云 最低-7度 最高-1度 東風1-2級”。
竺可楨給我們大多數(shù)人留下的印象是,他是中國氣象學和地理學的奠基人,一代宗師,同時又是科普作家,他在科學上的成就極高,有著科學家一切的優(yōu)秀品格,這一切在《全集》中可以進一步得到印證。除此之外,在《全集》中還可以看到懷著科學救國理想的一位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形象,和處在社會大動蕩之中的時代烙印。
超越科學家的視野
1946年,竺可楨先生任浙江大學校長,從他那時拍的照片中,可以看出一種堅定、冷靜及洞察一切的睿智。
1936年4月,竺可楨受命出任浙江大學校長——這也是竺可楨人生中最輝煌的篇章之一,他使浙江大學這所普通的地方大學成為全國一流的著名高校。到浙江大學后,竺可楨延請了一批優(yōu)秀的教師,如蘇步青、貝時璋、談家楨等。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像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南遷一樣,竺可楨帶領浙江大學師生西遷,走過了浙江、江西、廣西、貴州4個省,后人稱之為“文軍長征”。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竺可楨也要保證最好的教育質量,凡事躬親厲行,選校址、聘教授、確保及時開課。1938年就在他因公外出奔波之際,夫人張俠魂和次子先后染疫去世。
竺可楨雖然是一位科學家,但沒有將浙江大學變成偏于一端的理工科大學。他認為大學要培養(yǎng)的是那種能扭轉時局的領袖人才,他說的領袖人才不僅限于政治領袖,是各行各業(yè)的領袖。他一直很重視學生的全面發(fā)展,要有“科學的方法、公正的態(tài)度、果斷的決心”。期間有多篇文章論述教育問題,如《大學教育之主要方針》、《畢業(yè)后要做什么樣的人》、《論女子教育》、《大學畢業(yè)生應有的認識與努力》、《大學之使命》、《大學教育與民主》等。
竺可楨以“求是”精神作為浙江大學的校訓,顯然是想與哈佛大學的校訓“真理”相對照,以哈佛大學為藍本勾畫浙江大學的。這位受到西方思想影響的科學家同時又擁有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早年他眼光就不局限于科學本身,論述《地理與文化之關系》、《中國人之體格》,關注《歐洲之現(xiàn)勢與將來之危機》、《我國地學家之責任》,以及像《地理對于人生之影響》、《天氣和人生》、《論早婚及姻屬嫁娶之害》、《科學與社會》、《科學與國防》等與人本身與國家社會相關的文章。
從已出版的前4卷《全集》中,可以看到竺可楨的信函,包括蔡元培、胡適、任鴻雋、李約瑟、郭沫若及周恩來等,以及給晚輩的信。與竺可楨共事達10年之久、同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的張勁夫同志回憶,郭沫若戲稱竺可楨為“竺老夫子”,評價竺可楨對中國歷史上各種文獻,包括地方志、詩詞、日記、游記等的研究很有造詣。從他們來往的信件中可以看到,像郭老這樣的文史大家還時常向竺老請教。
人生觀發(fā)生改變
竺可楨一生有幾個大的轉折點。20歲時與胡適、趙元任等作為第二批“庚款生”到美國學習,在哈佛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回國后,竺可楨在東南大學創(chuàng)建了中國大學中的第一個地學系,隨后繼任鴻雋、丁文江、翁文灝之后成為第四任中國科學社社長;1936年任浙江大學校長;1949年后到中國科學院任副院長。
從《全集》中可以看出,1949年后竺可楨不再論述“人生”之類,而在《思想自傳》一類資料中可以看到竺可楨不斷地自我批評,檢討內容,一是科學救國,二是賢人政治,三是個人自由主義,四是人性本善的觀念。字里行間透著這位科學老人的誠懇和認真,也透著時代的政治風云變幻。
積極改造世界觀的竺可楨離權力核心漸行漸遠,在科學事業(yè)上則傾注了全部心血,領導了全國的自然資源綜合考察工作,在70歲前后,以年邁之軀奔波在大河流域、西部高原及北漠南疆;1963年寫成《物候學》,1973年發(fā)表了集半個世紀的心血結晶《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也是竺老收筆之作。
交織著科學文化
和情感的日記
中國工程院原秘書長葛能全先生,曾多年任錢三強的秘書,在撰寫《錢三強傳》的過程中讀了竺老的日記,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竺老在日記中記下了他參觀錢三強、何澤慧在法國的實驗室時已發(fā)現(xiàn)“四分裂”的準確時間,竟比錢三強本人記憶這一重要發(fā)現(xiàn)的時間提早好幾天。
還有一件事,20世紀50年代初,周恩來派他的軍事秘書雷應夫訪問竺老,對中國研制核武器問題征詢意見,竺老在日記上以保密的方式記下了來訪一事。多年后,當國防科研部門梳理這段歷史時,竺老的日記為他們認定這段史實解開了“時間”之“謎”。
據(jù)《全集》的主編、中國科學院政策研究所樊洪業(yè)先生說,類似的例子非常多,他自己在從事科學史研究的過程中,就經常從竺老的日記里找到難得的線索和內容來。
竺可楨早年在哈佛大學讀書起就開始記日記,由于意外和戰(zhàn)亂,現(xiàn)在存下的日記是1936年后,一直到1974年2月6日,他去世的前一天。與有準備給別人看的胡適日記不同,竺老日記生前從未示人,他去世后直到1978年方由竺老夫人捐贈出來。
此次《全集》將出版的是1936年后日記的全部,有近900萬字。20世紀80年代國內曾出版過五卷本的《竺可楨日記》,但只有全部的三分之一。
嚴謹?shù)捏每蓸E有他豐富的感情世界,1938年妻子張俠魂去世,他寫了《挽俠魂》一首和悼念的詩兩首。1961年被錯劃為右派的長子竺津在勞改時病逝,竺老強忍悲痛,在一個月后的日記中寫下凄婉的《哭希文》一詩,“使我垂老淚盈盈”更讓人悱惻。
竺老的日記內容非常豐富,作為一位氣象學家,記天氣情況是必須的,還記有風沙量,以及水果上市、動植物等物候方面的內容。無怪乎許多學者專家評價竺老日記說有極高的科學史和文化史研究價值,可以當作工具書。
求全和存真:
再現(xiàn)真實竺可楨
竺老去世后,相關的書出版了不少,但像《竺可楨文集》出版于1979年,已過去了二十多年。2000年3月,在紀念竺可楨誕辰110周年前后,葉篤正、黃秉維、施雅風、陳述彭等十幾位院士提出增補《竺可楨文集》的建議。得到中國科學院的支持。在這一年的收集整理過程中,大家覺得有必要出版全集。2001年3月《全集》編纂工作啟動。并組成了以路甬祥院長為主任的編委會。
歷時4年,目前編纂工作基本完成,主編樊洪業(yè)先生說整個過程困難很多,有這樣的進展還得益于《竺可楨文集》作的鋪墊以及竺可楨研究會做的大量工作。樊先生介紹,《全集》有三大特點。
一是求全。凡能找到的竺老的文字資料全部收入,有學術文章、科普文章、講演、信函、批示、題跋,以及思想檢查、入黨申請書,還有履歷表、身體情況等,真實地再現(xiàn)那個時代的竺可楨,不回避他的語言文字在極左時期打下的烙印。收集工作的量特別大,參與人員先后查閱了19家竺老生前工作過的單位及相關單位的檔案室。此外還有竺老親屬、學生的幫助,像他早年在東南大學講學的氣象學、地學教材,就是早年學生捐贈出來的。
二是存真。竺老遺存的早年文稿中,如果按照現(xiàn)行編輯規(guī)范,有許多詞語需要修改。樊先生說,當編輯規(guī)范與保存文本忠于歷史面貌發(fā)生沖突時,寧肯犧牲現(xiàn)行的編輯規(guī)范。
三是編排上分兩大類,日記是一部分,其它的文章都是混編,不分學科文稿類型。樊洪業(yè)認為竺老的信函、文章都有緊密的關聯(lián),從追蹤的歷史足跡來看,有助于人們按照真實的歷史情況去了解竺老。
樊洪業(yè)先生還告訴記者,整個編纂工作最困難的不是收集,也不是編體例,而是辨讀。比如刊印的雜志難免有錯誤,有不同時代編輯出版規(guī)范、習慣、語言、名詞;早期的文章有些還沒有標點符號;竺老的許多文章經過修改在不同地方發(fā)表,對此要將所有版本的收齊,選擇最好的一種,相互參照,文后不但注明出處,還注明根據(jù)某個版本參校;有些演講和文章發(fā)表時間需要做認真的考訂后才能確定;還有因年代久遠,不同時代的譯名差別較大,像牛頓寫成奈端,尼羅河寫成奈兒河等等。手跡就更困難了,近1000萬字的日記是最為困難的,日記中有的記述不一定準確,有時竺老用略寫、代用符號,還有英文、法文、俄文等的交互使用,都給辨讀帶來了很大的困難。
編纂《竺可楨全集》是當代文化基本建設中的一項出版工程,編輯量很大。文稿編纂組成員有近30位,上??萍冀逃霭嫔缫矂佑昧私?0位編輯做此項工作?,F(xiàn)在已出版的前4卷,深綠色封套,標準16開本,一幀竺老任浙江大學校長的照片,書名的“竺可楨”三個字系竺老當年題寫“求是精神”時留下的墨寶。
《全集》編纂工作之認真和細致得到了眾專家的認可,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國科學院院長路甬祥,中國科學院原黨組書記、副院長張勁夫,葉篤正、施雅風、孫鴻烈院士欣然作序。在7月22日的《全集》出版座談會上,中國科協(xié)書記處第一書記、副主席張玉臺,中央黨校原副校長龔育之,中國科學院黨組副書記郭傳杰和葉篤正、陶詩言、陳述彭、席澤宗等院士和各方面專家學者們對《全集》給予了充分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