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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中作者的在場與退場、顯揚與隱藏——以王勃《山中》杜甫《登高》為例(下)
男人,尾隨一俊俏非常的女子——
她,體態(tài)優(yōu)雅、容貌艷麗;他,一見傾心。
怕衣服沾上泥。她,撩一下裙子,露出一段迷人小腿;他,不敢望一眼。
         
他,夢想得到這女人——
她,在一街角留住他,問:樓上,家中。是否愿意。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登高》是杜甫晚年的作品,木心贊其“功力極深,無懈可擊……寫得精彩,大手筆”,以《詠懷古跡·其一》中他稱頌庾信的詩句描述杜甫自己,最為確切——
杜甫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
         
1
喜歡杜甫的很多詩文,比如他寫李白、憶故人——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夢李白》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
——《春日憶李白》
涼風(fēng)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天末懷李白》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不見》
李白呵,李白,別人都對你厭煩,唯我喜歡;春天的樹下我想你,日暮云起時想你;日日夢你,還是想你。
         
這,就是寫給情人的情書。
曾經(jīng)給學(xué)生玩笑說,想要戀愛,先學(xué)習(xí)杜甫如何寫“情詩”。
并且,寫起情詩來,他一點也不含糊: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月夜》
這樣的詩句,無法不讓人為之擊節(jié)、頓足,甚至懷疑寫出“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是否偷師于他。
         
你看,這就是杜甫,現(xiàn)實主義不可攀越的頂峰,浪漫起來同樣讓人無法望其項背。
然而,偏偏對他那首世人交相稱譽的《登高》,我無法喜歡。
當(dāng)然,我不喜歡,并不代表它不高妙。在詩中,杜甫把自己悲秋作客、多病登臺、艱難苦恨、潦倒停杯的蕭瑟人生,敘寫地酣暢淋漓。
然而,恰是這無懈可擊的表述,讓我喪失了興趣、喪失了感動。
換而言之,《登高》滿紙哀憐,惟不能使人動容。
         
2
假如,你做觀眾。
無論一場魔術(shù)表演,還是波瀾跌宕的電影,你期待怎樣的作品。
一種是魔術(shù)尚未過半,觀眾已然猜到謎底,他們是主動退場的。
一種是演出已經(jīng)過半,情節(jié)依然云遮霧罩,不知所云,他們是被迫退場的。
         
一流的藝術(shù)家,絕非如此,往往開篇、或者不久便對讀者有所透露,仿佛無比坦蕩地把一切都呈現(xiàn)給你;當(dāng)你以為洞察一切,筆鋒一錯、場景一轉(zhuǎn),一條隱約可見的神秘之路又敞開在你的面前。
如若,找作家理論:“前面告訴我的,不是如此。”
他會確切地告訴你,“前面,他什么都未曾有說?!?/span>
         
這是一流作家高度的自信。
二流、三流的作家,往往會把故事的結(jié)局緊緊捂住,生怕別人猜到。
然而,讀者又何嘗都是傻蛋。在我的閱讀歷程中,很多這樣的經(jīng)驗,往往開篇不久,便一眼猜透后面的情節(jié),翻至末尾,果真這般。
然后,果斷地把書丟開。
并且,此作家在我這里,被判了死刑。
         
一流的作家,全然不是如此。他們既具備提早顯露結(jié)局的勇氣,又擁有讓你洞見結(jié)果之后欲罷不能超強能力——
一如曹雪芹居然膽敢在前五回先寫《紅樓夢》的結(jié)局;
一如卡夫卡上來就是主角格里高爾變成了一只大甲蟲;
一如魯迅《傷逝》開篇就是“王子”涓生和“公主”子君,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然后,他便神仙那般,端坐于看似無路可循的巖巔之上,當(dāng)風(fēng)而立,衣袂飄飄。
直待你氣喘吁吁而又興味盎然、疲憊而又亢奮、手腳并用地爬到頂峰,他才伸出雙臂,同你擁抱。
         
一流的作家是神奇的魔法師,撩起你全部的熱情、激活你全部的想象;
然后,讓你情有所愿、心有所甘地走進他用脫去小麥和玉米之后、只能用來燒火的麥秸和秫秫棵子搭建的城堡;然后,親眼看他把這樣秫秸搭建的城堡一變而為莊嚴(yán)、絢麗的宮殿。
         
當(dāng)然,偶爾,你也可以搭一搭手,或是遞上一兩棵秫秸桿。
         
3
然而,《登高》卻完全不是這樣。
杜甫一上來就把這個巨型建筑搭建完畢,你不用想象,無須動手、甚至不準(zhǔn)動手,你所要做、能夠做的只有感慨、贊賞,贊賞、感慨。
         
那落木蕭蕭、長江滾滾的景物太形象了,杜甫的人生再悲苦不過了。所能言說的不過是——
同學(xué)們啊,杜甫在這樣“艱難苦恨”、兩鬢繁霜的“潦倒”中都能停下酒杯,寫下如此優(yōu)秀的詩篇;
同學(xué)們,杜甫對生活是多么的熱愛呀,對我們多有教育意義呀。
難道你不被感動嗎,800字的感想,課下交上來。
         
并且,在《登高》中杜甫把自己的故事講述得很好,特別是頸聯(lián)十四字之中,蘊含八重悲苦,羅大經(jīng)的《鶴林玉露》對此有精準(zhǔn)的分析:
萬里,地之遠(yuǎn)也;悲秋,時之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
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有八意,而對偶又極精確。
         
誠然如是,一切都沒有問題。
然而,我們不妨換個角度,對杜甫予以重新定位。
對于作家的三個身份問題,納博科夫《文學(xué)講稿》中提出了一個觀點——
一個作家:他是講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師。
最后,而且頂重要的還是這句話:“大作家總歸是大魔法師?!?/span>
其實,納博科夫的“魔法師”觀點并不神秘,他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家就輕與重、虛與實、隱與顯的問題處理上。
換而言之,作家當(dāng)在輕與重、虛與實、隱與顯之間找到最佳的平衡點。
         
無論是作為教育家,還是故事的敘述人,《登高》都堪稱優(yōu)秀。
然而,偏偏在這首偉大的詩作中,作者替代了魔法師,自己站到了C位上。
于是,《登高》偏重、失衡了——
         
偉大的、天才式作家,會在重的地方輕輕說,在一片現(xiàn)實中虛晃一筆,在顯豁的地方有所隱藏。
《二十四詩品·含蓄》有言——          
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語不涉難,已不堪憂。
         
意思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要含蓄蘊藉、意在言外。
表面無一語一字直接述說情思,而情思卻在詩歌最尋常的事物中自動呈現(xiàn),方是真正的神采風(fēng)流。
作者無一字一語言及憂愁苦難,卻使讀者不堪其憂。
李商隱《樂游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一句,并未涉及自己,卻把自身的“遲暮之感,沉淪之痛”表現(xiàn)得盡致淋漓,這才是“語不涉難,已不堪憂”。
反觀《登高》一詩,頸尾兩聯(lián),自說自話,一片哀怨悲愁,可謂賦新詞盡說愁,愈讀愈像“滿紙自憐題素怨”的林黛玉。
(一想自己,好像就在昨天,還是如此寫詩、讀詩,不覺莞爾。)
         
4
人的記憶最是奇妙,每次想起《登高》,只記起“落木蕭蕭”四字,余下便要殺死許多細(xì)胞,甚至翻開書本、手機搜索才能找回。
這像什么。
好比朋友,有人傾蓋如故,有人白發(fā)如新。
好比戀愛,有人一睹鐘情,一見傾心;有人同居一室、共活一世,依舊是熟悉的陌生人。
         
再比如,有一人,當(dāng)你想要付出全部身家、甚至性命博她青睞或深情一吻之時;
她卻折返其身,告訴你只需十幾、二十、至多不過三十美金便可與之共度良宵。
你會如何——
         
有一本書,三十年從未重讀。
寫作此文,她一下躍至眼前,一如昨日初見——
 

一天晚上,有一個男人尾隨著一個非??∏蔚呐?;她體態(tài)優(yōu)美,容貌艷麗,使他一見傾心。
為了吻吻這個女人的手,他覺得就有了從事一切的力量,戰(zhàn)勝一切的意志和克服一切的勇氣。
這個女人怕她的衣服沾上泥,撩了一下裙子,露出了一段迷人的小腿,他都幾乎不敢望一眼。
正當(dāng)他夢想著怎樣才能得到這個女人的時候,她卻在一個街角留住了他,問他是不是愿意上樓到她家里去。
他回頭就走,穿過大街,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家里。

——小仲馬《茶花女》王振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08
(開篇所引,便是據(jù)此刪改)
         
所以,所以什么呢——
戀愛中,女人要顯揚美,而隱藏自己。
詩歌中,作者要顯露景物,顯露情感,顯揚藝術(shù),讓美在場,而自己退場。
底線是不能做麥霸,不能(一直)搶在C位。
         
所以,納博科夫《俄羅斯文學(xué)講稿》中如此評價列夫·托爾斯泰——
雖然托爾斯泰不時意識到自己的個性,也不斷侵入到筆下人物的生活中去,不斷和讀者直接交流——雖然如此:
在他那些不朽的代表作的篇章中,作者本人始終是隱身的,達到了作為一個作家最理想的冷靜公平的狀態(tài)。
         
所以偉大的福樓拜說:
顯示藝術(shù),隱藏藝術(shù)家。
         
當(dāng)然,隱藏只是表面,納博科夫繼續(xù)說——
福樓拜強烈呼吁的是這樣的作家:
一方面是隱形的,一方面又如上帝在他創(chuàng)造的宇宙中一樣無處不在。
講堂, 教師?     
后記:
你們看文字。
我飯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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