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晏殊傳》并未稱歐陽修為晏殊門生,但歐陽修確為晏殊門生弟子。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〇九記載,仁宗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晏殊知禮部貢舉。而這一年,歐陽修禮部進士第一,正式進入仕途。南宋王铚《默記》卷中記載:晏元獻以前兩府作御史中丞,知貢舉,出《司空掌輿地之圖賦》。既而舉人上請者,皆不契元獻之意。最后,一目眊瘦弱少年獨至簾前,上請云:“據(jù)賦題,出《周禮·司空》,鄭康成注云:'如今之司空,掌輿地圖也;若周司空,不止掌輿地之圖而已?!羧玎嵳f,'今司空掌輿地之圖也’,漢司空也。不知做周司空與漢司空也?”元獻微應(yīng)曰:“今一場中,惟賢一人識題,正謂漢司空也?!鄙w意欲舉人自理會得寓意于此。少年舉人,乃歐陽公也。是榜為省元。[25]晏殊擢歐陽修為貢舉進士第一,二者師生關(guān)系并無可疑。這一點,晏殊逝世后,歐陽修在《晏元獻公挽辭三首》之三中說得很清楚:“解官制勝門生禮,慚負君恩隔九重?!辈粌H如此,據(jù)《宋史·晏殊傳》記載,晏殊曾推薦歐陽修任河北都轉(zhuǎn)運,雖未獲朝廷批準,但足可證明其對歐陽修賞識有加。晏殊逝世,皇帝命歐陽修為其撰碑文。也可見歐陽修與晏殊關(guān)系非同一般。晏殊生前,歐陽修更是多次以弟子身份寫信問候。其《與晏元獻公書》云:“修伏念曩者相公始掌貢舉,修以進士而被選掄。及當鈞衡,又以諫官而蒙獎擢。出門館不為不舊,受恩知不謂不深?!盵26]歐陽修對晏殊之知遇之恩,始終心懷感激。但二者之間的政治觀念與文學觀念并不相同,甚至互有沖突。宋人魏泰《東軒筆錄》記載:慶歷中,西師未解,晏元獻公殊為樞密使。會大雪,歐陽文忠公與陸學士經(jīng)同往候之,遂置酒于西園。歐陽公即席賦《晏太尉西園賀雪歌》,其斷章曰:“主人與國共休戚,不惟喜悅將豐登。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标躺畈黄街?嘗語人曰: “昔日韓愈亦能作詩詞,每赴裴度會,但云'園林窮勝事,鐘鼓樂清時’,卻不曾如此作鬧?!盵27]歐陽修在上面的書信中還說:“然而足跡不及于賓階,書問不通于執(zhí)事。豈非漂流之質(zhì)愈遠而彌疏,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可見晏殊與歐陽修后來并未形成親密的師生關(guān)系,反而日漸疏遠。而這種疏遠,正是因二者政見之不同。歐陽修《晏元獻公挽辭三首》之三云:“富貴優(yōu)游五十年,始終明哲保身全?!边@是對晏殊一生的總結(jié)。正因晏殊一生富貴,其政治態(tài)度偏于保守,始終明哲保身。而歐陽修為人耿直,政治上支持范仲淹慶歷變法,比較激進,二人遂產(chǎn)生矛盾。上面的這段引文正好展現(xiàn)二者之沖突。歐陽修賦詩《晏太尉西園賀雪歌》,正是希望晏殊莫忘樞密使的重任,不要總想明哲保身,要想到邊關(guān)四十多萬將士的辛苦。而歐陽修之所以說出這樣的話,正因晏殊雖身為樞密使,但其并不真心想戰(zhàn),而歐陽修則是激進的主戰(zhàn)派。本來師生會面,弟子不應(yīng)面折老師之過。而歐陽修生性剛直,居然賦詩直言,因而招致晏殊之不滿。而從歐陽修之詩與晏殊之反應(yīng)來看,正好看出二者不僅政見有異,而且文學觀念也不同。晏殊推崇頌美之作,要求“效明良喜起之音,續(xù)雅頌清徽之范”[28],而歐陽修則批評那種認為“吾文士也,職于文而已”“棄百事不關(guān)于心”[29]的寫作態(tài)度,要求文人關(guān)心現(xiàn)實。自從此次賦詩之后,二人關(guān)系開始疏遠?!稏|軒筆錄》佚文云:歐陽文忠素與晏公無它,但自即席賦雪詩后,稍稍相失。晏一日指韓愈畫像語坐客曰:“此貌大類歐陽修,安知修非愈之后也。吾重修文章,不重他為人?!盵30]聯(lián)系前面引文,可知晏殊之所以舉出韓愈見裴度例子,除了因歐陽修推崇韓愈外,還與其認為歐陽修相貌與韓愈畫像十分相像有關(guān)。而其認為,即使像韓愈這樣,也只是在見裴度時賦詩云“園林窮勝事,鐘鼓樂清時”,不像歐陽修這樣大煞風景,敗了主人的興致?!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五二記載,晏殊“苦其論事煩數(shù),或面折之”[31],因此二人疏遠也是情理之中。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一五記載:晏公不喜歐陽公,故歐陽公自分鎮(zhèn)敘謝,有曰:“出門館不為不舊,受恩知不為不深。然足跡不及于賓階,書問不通于執(zhí)事。豈非飄流之質(zhì)愈遠而彌疏,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晏公得之,對賓客占十數(shù)語,授書史作報??驮?“歐陽公有文聲,似太草草?!标坦?“答一知舉時門生,已過矣?!盵32]
從這段引文來看,晏殊雖還認歐陽修為門生,但其以“知舉時門生”視之,足見其不喜歐陽修。因此,二人雖同出江西,又有師生之誼,但并未形成親密的同鄉(xiāng)關(guān)系,反而彼此之間頗多隔閡。正因晏殊不喜歐陽修,自然也很難對其文學觀念產(chǎn)生認同。歐陽修是北宋古文運動的領(lǐng)軍人物,在他的努力倡導下,古文逐漸取代宋初的“時文”,成為文壇主流。與之伴隨的,則是韓愈古文的流行以及韓愈地位的逐漸尊崇。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后》云:“后七年,舉進士及第,官于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為古文……其后天下學者亦漸趨于古,而韓文遂行于世,至于今蓋三十余年矣。學者非韓不學也,可謂盛矣!”[33]這里說得很清楚,從歐陽修為官洛陽開始,韓愈與古文開始逐漸流行,一直到嘉祐年間,“學者非韓不學”,時間長達三十多年。晏殊稱其“自歷二府,罷辭職”,才有機會研讀韓、柳文章。而其從二府被貶外任,一直到逝世,在慶歷到至和年間。也就是說,晏殊接受韓、柳文章的過程,正是韓愈古文逐漸流行天下的過程。前面所引宋人筆記載晏殊稱“重修文章”以及其門客云“歐陽公有文聲”,都足以證明歐陽修對晏殊的影響。可以說,正是在歐陽修推崇韓愈古文的影響下,晏殊在罷相之后,得以研讀韓、柳之文,進而形成對韓、柳二人很高的評價。在歐陽修那里,韓愈有著無可爭議的尊崇地位。晏殊《與富監(jiān)丞書》中對韓愈的推崇,難免不受到歐陽修的影響。但由于二人的交惡,影響了晏殊對韓愈的客觀評價。前引《東軒筆錄》佚文,晏殊認為歐陽修跟韓愈長得很像,并將歐陽修比為韓愈,稱“安知修非愈之后也”。不僅如此,在即席賦雪詩事件之后,晏殊拿韓愈對待裴度的態(tài)度來諷刺歐陽修不尊師,也足見晏殊一直將歐陽修視為韓愈的傳人。這種將歐陽修視為韓愈傳人的觀點是當時的共識。韓琦《歐陽公墓志銘》也云:“自漢司馬遷沒,幾千年而唐韓愈出,愈之后又數(shù)百年,而公始繼之,氣焰相薄,莫較高下,何其盛哉!”[34]因此,晏殊不重歐陽修之為人,但又不得不承認歐陽修文章之成就,這就造成其在對待韓愈的評價上也出現(xiàn)分裂:一方面,晏殊不得不承認韓愈地位之崇高;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韓愈非柳宗元之敵,將韓愈地位列于柳宗元之下。當然,由于文獻的缺乏,我們并不能就此斷定,晏殊對韓愈的評價是因為其與歐陽修之交惡的緣故。但從若干宋代記載來看,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因此,我們不妨大膽假設(shè):晏殊重柳輕韓,既是其自身文學觀念的必然選擇,也或許多少受到其與歐陽修交惡的影響。【本文刊發(fā)于《文化與詩學》2014年第2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6年9月版。此系未編排稿,成稿請查閱原刊】[1] 本文為江西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宋代江西文人群及其文學觀念研究”(11WX50)階段性成果。[2] (宋)孫復:《孫明復小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3] (宋)柳開:《河東集》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 (宋)柳開:《河東集》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5] (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024頁。[6] (宋)柳開:《河東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7] (宋)范仲淹:《范文正集》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8] (宋)田錫:《咸平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9] (宋)王禹偁:《小畜集》卷一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0] (宋)王禹偁:《小畜集》卷一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 (宋)呂祖謙編:《宋文鑒》卷八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2] (宋)趙湘:《南陽集》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3]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9冊,上海、合肥: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7頁。[14] (宋)姚鉉:《唐文粹·序》,四部叢刊本。[15]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〇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6] (宋)呂祖謙編:《宋文鑒》卷七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7] (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197頁。[18]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160頁。[19]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9冊,上海、合肥: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1—222頁。[20]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536頁。[21]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9冊,上海、合肥: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19頁。[22] (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196頁。[23]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161頁。[24]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9冊,上海、合肥: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07頁。[25] (宋)王铚:《默記》卷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6]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756頁。[27] (宋)魏泰:《東軒筆錄》,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6—127頁。[28] (宋)晏殊:《進兩制三館牡丹歌詩狀》,見《元獻遺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9]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321—322頁。[30] (宋)魏泰:《東軒筆錄》,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80頁。[31] (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3699頁。 [32] (宋)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2頁。 [33]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536頁。 [34] (宋)韓琦:《安陽集》卷五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彭民權(quán),江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