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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民權(quán) | 從晏殊、歐陽修之交惡看晏殊對韓愈的評價
從晏殊、歐陽修之交惡看晏殊對韓愈的評價[1]

彭民權(quán)
摘要

與宋初文人對柳宗元的接受一起考察,韓愈在宋初文論中出現(xiàn)的情形大抵有四種:只尊韓愈未提及柳宗元;韓、柳并重;韓為主,柳為次;重柳輕韓。第四種情形極為罕見,晏殊是這種觀念的代表人物。這種觀念的誕生,與晏殊本身的文學觀念有關(guān)。晏殊強調(diào)師經(jīng)與學,認為柳宗元兩方面兼而有之,因此將柳宗元置于韓愈之上。而從晏殊與歐陽修的關(guān)系看,晏殊重柳輕韓還有另一種可能性。由于歐陽修極力提倡師法韓愈古文,與之交惡的晏殊既不能完全忽視韓愈,又不愿完全認同歐陽修的主張,因而選擇重柳輕韓的觀念。
關(guān)鍵詞晏殊 歐陽修 韓愈 交惡

 

一 、 宋初文人

對韓愈的評價


北宋初期,雖然已經(jīng)有不少文人提倡學習韓愈古文,但韓愈的地位并沒有如后世那樣崇高,韓愈對宋初文人的影響也有限。如果將韓愈、柳宗元在宋初的影響關(guān)聯(lián)起來考察,宋初文人對韓愈的評價主要有四種情形:
其一,只尊韓愈,未提及柳宗元。這種情形在宋初道學家的文章中較為常見。如宋初三先生之一的孫復在《上孔給事書》中云:“自夫子歿,諸儒學其道,得其門而入者鮮矣,唯孟軻氏、荀卿氏、揚雄氏、王通氏、韓愈氏而已?!边@種論調(diào)實際上是韓愈的道統(tǒng)觀的延續(xù)。其將韓愈列于孟子、荀子、揚雄、王通之后,正是道統(tǒng)的一脈相承。其《答張洞書》也云:“至于始終仁義,不叛不雜者,惟董仲舒、揚雄、王通、韓愈而已?!盵2]這里加入了董仲舒,但韓愈的地位仍然十分崇高。在這種道統(tǒng)的序列里,柳宗元還沒有并列進來的資格。宋初古文運動的主將柳開也有同樣的看法。柳開初名肩愈,正表達其對韓愈的推崇。其《應(yīng)責》云:“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文也?!盵3]這里也是對韓愈道統(tǒng)、文統(tǒng)觀念的繼續(xù)。只不過,在柳開這里,道統(tǒng)和文統(tǒng)實際上是合二為一的,韓愈繼承了孔子、孟子、揚雄的道與文。柳開《答臧丙第一書》說得更為明白:“出百余年,俾韓愈氏驟登其區(qū),廣開以辭,圣人之道,復大于唐焉?!皂n愈氏沒,無人焉?!盵4]雖然《宋史·柳開傳》稱柳開“慕韓愈、柳宗元為文”[5],但柳開在這里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韓愈之后,再無人能傳承圣人之道。顯然,柳宗元也不在其中。當然,柳開最后改名為開,是因為后來“所著文章與韓漸異,取'六經(jīng)’以為式”[6],頗有取代韓愈、直承圣人之意向。柳開之后,與孫復同時代的范仲淹也對韓愈十分推崇。其《尹師魯河南集序》云:“近則唐貞元、元和之間,韓退之主盟于文,而古道最盛?!盵7]在他看來,韓愈的地位顯然是柳宗元無法比擬的。
其二,韓、柳并提,兩者地位相當。這種情形,在宋初文論中較為常見。如田錫《貽陳季和書》云:“世稱韓退之、柳子厚萌一意,措一詞,茍非美頌時政,則必激揚教義。故識者觀文于韓、柳,則警心于邪僻。抑末扶本,躋人于大道可知矣?!边@里將韓愈、柳宗元并提,認為他們之文都是宣揚古圣人之大道,足見對二人推崇備至。其《貽宋小著書》也云:“錫以是觀韓吏部之高深,柳外郎之精博?!盵8]雖然一為高深,一為精博,評價并不相同,但二人地位相當,并無高下之分。宋初古文運動的另一主將王禹偁也持類似的觀點。其《答張扶書》云:“近世為古文之主者,韓吏部而已?!盵9]這里將韓愈尊為古文之主,并沒有提到柳宗元,似乎二人之地位在王禹偁那里有高下之別。但其《送孫何序》云:“會有以生之編集惠余者,凡數(shù)十篇,皆師戴六經(jīng),排斥百氏,落落然真韓、柳之徒也?!盵10]這里又明確將韓、柳并提,認為二人是繼承六經(jīng)傳統(tǒng)的宗師。顯然,在王禹偁那里,韓、柳仍然是旗鼓相當?shù)慕巧?。宋初三先生之一的穆修在《唐柳先生集后序》中也說:“唐之文章……至韓、柳氏起,然后能大吐古人之風,其言與仁義相華實而不雜……能崒然聳唐德于盛漢之表蔑愧讓者,非二先生之文則誰與?”[11]穆修此文為柳宗元文集序言,自然當以柳宗元為主,但其對柳宗元推崇備至的同時,并沒有忽視甚至貶低韓愈,仍然將二者并提,認為韓愈、柳宗元直接繼承古圣人文風,韓、柳之文是唐代文章的典型代表。此外,趙湘《本文》也云:“韓退之、柳子厚既歿,其言者宜與余言異也。”[12]趙湘直言其文乃與韓、柳文章一脈相承,顯然在他看來,韓、柳地位也相當,沒有高下之分。
其三,韓為主,柳為從。這種觀點在宋初文論中也較為常見。最典型的說法是陳彭年于《故散騎常侍東海徐公集序》中提出的“韓吏部獨正其非,柳柳州輔成其事”[13]。既然柳宗元為輔,韓、柳之地位自然有主次之別。姚鉉在《唐文粹序》中也云:“惟韓吏部超卓群流,獨高邃古,以二帝三王為根本,以六經(jīng)四教為宗師,憑陵轥轢,首倡古文,遏橫流于昏墊,辟正道于夷坦。于是柳子厚、李元賓、李翱、皇甫湜又從而和之,則我先圣孔子之道,炳然懸諸日月。故論者以退之之文,可繼顏、孟,斯得之矣?!盵14]這里,將柳宗元與李翱、皇甫湜等韓愈門徒相提并論,柳宗元自然為韓愈之從,二者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宋祁也持相同觀點。其《新唐書·文藝列傳序》云:“于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唐之文完然為一王法,此其極也?!盵15]韓愈倡古道,柳宗元等起而和之,主從之分已經(jīng)十分清楚了。這也就是孫何在《文箴》中所說的“續(xù)典紹謨,韓領(lǐng)其徒”[16],雖沒提及柳宗元,但綜合前面三人的觀點來看,柳宗元似乎也應(yīng)包含在韓愈“其徒”之中。
其四,輕韓重柳。這種觀點跟前面的大相徑庭,在宋初文論中極為少見。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便是晏殊。
 
二、晏殊對韓愈的評價

晏殊以文才進入政壇。其幼以神童知名,并被皇帝賜同進士出身?!端问贰繁緜髟破洹捌邭q能屬文”,廷試時文、詩、賦、論等都為真宗稱賞。晏殊后來身居高位,文才依然為世稱道?!端问贰繁緜鞣Q其“文章贍麗,應(yīng)用不窮,尤工詩,閑雅有情思,晚歲篤學不倦”[17]。歐陽修《侍中晏公神道碑》更是稱其“以文章為天下所宗”[18]。而晏殊之所以能在宋代文學中占有一席之地,都因其文學成就世所公認,尤其精于詩詞。
晏殊以詞名世,有《珠玉詞》流傳至今。其詩流傳至今的也有一百多首。就文章而言,除了奏章,晏殊流傳下來的文章極少。因而學界對晏殊的研究,多集中在其詞作及詞風上,對其文論的關(guān)注,也主要集中在“富貴氣”這一觀念的研究上。但在宋初文論中,晏殊對韓愈的評價獨樹一幟,頗值得玩味。其在《與富監(jiān)丞書》中說:
 
某少時聞群進士盛稱韓、柳,茫然未測其端。洎入館閣,則當時雋賢方習聲律,飾歌頌,誚韓、柳之迂滯,靡然向風,獨立不暇。自歷二府,罷辭職,乃得探究經(jīng)誥,稱量百家,然后知韓、柳之獲高名為不誣矣。邇來研誦未嘗釋手。若乃扶道垂教,刬除異端,以經(jīng)常為己任,死而無悔,則韓子一人而已,非獨以屬詞比事為工也。如其祖述墳典,憲章騷雅,上轢三古,下籠百氏,極萬變而不嘩,會眾流而有歸,適然沛然,橫行闊視于綴述之場者,子厚其人也。彼韓子者,特以純正高雅,懔然無雜,乃得與之齊名耳。必也兼該泛博,馳騖奔放,則非柳之敵,況他人哉!獨孤、權(quán)、劉或及其門,或升其堂,未可以造室也。[19]
 
在宋初,韓、柳并不為世人重視。對此,晏殊并不諱言。晏殊由李虛己推薦給楊億,并由楊億、張知白推薦參加廷試,由此走上仕途。而其入館閣之時,正是楊億、劉筠等西昆派流行之時。時人“習聲律,飾歌頌”,對韓、柳并不重視,甚至“誚韓柳之迂滯”。這一點,歐陽修在《記舊本韓文后》中也說:“是時天下學者,楊、劉之作,號為'時文’,能者取科第,擅名聲,以夸榮當世,未嘗有道韓文者?!盵20]在這種情形下,無論是晏殊還是歐陽修,都無法擺脫時代的影響。只有在罷相之后,晏殊才開始意識到韓、柳之重要。而其對韓、柳之推崇,顯然已經(jīng)受到北宋古文運動的影響。
晏殊對韓愈的評價與陳彭年等將其放入“文統(tǒng)”中不同,他看重的恰恰是韓愈對道統(tǒng)的堅持。其云:“若乃扶道垂教,刬除異端,以經(jīng)常為己任,死而無悔,則韓子一人而已,非獨以屬詞比事為工也?!憋@然,對晏殊而言,韓愈之崇高并非因其文章寫得多好,而在其對道統(tǒng)的大力扶持,在其“扶道垂教,刬除異端”之功。正因如此,晏殊才評價韓愈“純正高雅,懔然無雜”。
但值得注意的是,其對柳宗元的界定用詞更多,評價比韓愈更高。在晏殊看來,柳宗元“祖述墳典,憲章騷雅,上轢三古,下籠百氏,極萬變而不嘩,會眾流而有歸”。這是說柳宗元之文章兼采百家之長,又能成一家之言,博而不雜,與先秦傳統(tǒng)一脈相承。按理說,韓愈純正,柳宗元廣博,二者并無高下之分。雖然晏殊在文中也認為韓、柳齊名,但他對柳宗元的評價更高,甚至認為韓愈在某些方面“非柳之敵”。在晏殊看來,韓愈之所以能與柳宗元齊名,恰恰是因為他專注于扶持道統(tǒng),心無雜念。而柳宗元的優(yōu)勢在于“兼該泛博,馳騖奔放”,其知識的廣博與氣度的寬闊,韓愈也不能與之相比,更不用提獨孤及、權(quán)德輿、劉禹錫等人。晏殊此文并非為柳宗元文集作序,而是與其女婿富弼論唐之文章,因而其認為韓愈非柳宗元之敵,顯然不是客套話,而是其內(nèi)心真實意愿的表達。他沒有說在純正高雅方面,柳宗元非韓愈之敵,而是拿柳宗元之長處與韓愈相比,自然晏殊更看重的恰恰是柳宗元的長處。顯然,在晏殊那里,柳宗元的地位不僅要比獨孤及、權(quán)德輿、劉禹錫等要高,也比韓愈要更高一籌。將柳宗元置于韓愈之上,這種評價在宋代文論中十分獨特。
當然,晏殊對韓愈的獨特評價,與其本身的文學觀念有關(guān)。學界對晏殊的文學觀念的研究,一般以為其受到傳統(tǒng)詩教的影響,重視文學的諷喻功能,同時又十分看重文學的頌美功能。但對于晏殊的其他觀念關(guān)注并不多。實際上,晏殊對師經(jīng)與學習也頗為重視。其《答樞密范給事書》開篇即云:“殊聞之于師曰:'經(jīng)者,世之典常也,無典常則制不立;學者,人之砥礪也,無砥礪則器不備。’”[21]師經(jīng)對于國家典制與秩序的重要,學習對于個人品德修養(yǎng)的重要,這是晏殊開篇即強調(diào)的。正因意識到師經(jīng)與學習的重要,晏殊在任地方官時,大力興辦教育。這一點為后世所稱賞?!端问贰繁緜髟疲骸皵?shù)月,改應(yīng)天府,延范仲淹以教生徒。自五代以來,天下學校廢,興學自殊始?!盵22]歐陽修《侍中晏公神道碑》也稱:“大興學校,以教諸生。自五代以來,天下學廢,興自公始。”[23]不僅如此,晏殊舉薦范仲淹時,對其評價是“為學精勤,屬文典雅”[24]。如果說晏殊在《答樞密范給事書》中更多從國家和社會的層面提倡儒風,那么這里已經(jīng)涉及到了文學觀念的層面。就個人文風而言,師經(jīng)與學習也很重要。但對晏殊而言,師經(jīng)與學習的著力點要落在“屬文典雅”上。因此,晏殊才會更加重視文學的頌美功能,也才會提出以氣象為核心的“富貴氣”理論。
從師經(jīng)的角度上說,韓愈可以說是典范。因而晏殊稱其“扶道垂教,刬除異端,以經(jīng)常為己任,死而無悔”,這是對韓愈的高度評價。但從學的角度而言,韓愈便非柳宗元之敵。晏殊認為,柳宗元“祖述墳典,憲章騷雅,上轢三古,下籠百氏,極萬變而不嘩,會眾流而有歸”,這些成就的取得都是因為學習的緣故。其評價柳宗元“兼該泛博,馳騖奔放”,也說的是柳宗元善于廣泛學習。綜合起來說,晏殊之所以認為柳宗元比韓愈更高一籌,是因為柳宗元更善于學習,并將師經(jīng)與學習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宋人大都講師經(jīng)與學。宋初的道學家與北宋古文運動的主將們都強調(diào)師經(jīng),而從晏殊、王安石到后來的江西詩派對學的強調(diào)也一脈相承。只不過,他們所理解的師經(jīng)與學又各不相同。宋人之自信也體現(xiàn)在此。這也許就是宋學的獨特魅力。但要指出的是,晏殊對韓愈的別具匠心的評價,或許還受到其與歐陽修交惡的影響。
 
三、歐陽修與晏殊交惡
對晏殊文學觀念的影響

《宋史·晏殊傳》并未稱歐陽修為晏殊門生,但歐陽修確為晏殊門生弟子。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〇九記載,仁宗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晏殊知禮部貢舉。而這一年,歐陽修禮部進士第一,正式進入仕途。南宋王铚《默記》卷中記載:
 
晏元獻以前兩府作御史中丞,知貢舉,出《司空掌輿地之圖賦》。既而舉人上請者,皆不契元獻之意。最后,一目眊瘦弱少年獨至簾前,上請云:“據(jù)賦題,出《周禮·司空》,鄭康成注云:'如今之司空,掌輿地圖也;若周司空,不止掌輿地之圖而已?!羧玎嵳f,'今司空掌輿地之圖也’,漢司空也。不知做周司空與漢司空也?”元獻微應(yīng)曰:“今一場中,惟賢一人識題,正謂漢司空也?!鄙w意欲舉人自理會得寓意于此。少年舉人,乃歐陽公也。是榜為省元。[25]
 
晏殊擢歐陽修為貢舉進士第一,二者師生關(guān)系并無可疑。這一點,晏殊逝世后,歐陽修在《晏元獻公挽辭三首》之三中說得很清楚:“解官制勝門生禮,慚負君恩隔九重?!辈粌H如此,據(jù)《宋史·晏殊傳》記載,晏殊曾推薦歐陽修任河北都轉(zhuǎn)運,雖未獲朝廷批準,但足可證明其對歐陽修賞識有加。晏殊逝世,皇帝命歐陽修為其撰碑文。也可見歐陽修與晏殊關(guān)系非同一般。晏殊生前,歐陽修更是多次以弟子身份寫信問候。其《與晏元獻公書》云:“修伏念曩者相公始掌貢舉,修以進士而被選掄。及當鈞衡,又以諫官而蒙獎擢。出門館不為不舊,受恩知不謂不深?!盵26]歐陽修對晏殊之知遇之恩,始終心懷感激。但二者之間的政治觀念與文學觀念并不相同,甚至互有沖突。宋人魏泰《東軒筆錄》記載:
 
慶歷中,西師未解,晏元獻公殊為樞密使。會大雪,歐陽文忠公與陸學士經(jīng)同往候之,遂置酒于西園。歐陽公即席賦《晏太尉西園賀雪歌》,其斷章曰:“主人與國共休戚,不惟喜悅將豐登。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标躺畈黄街?嘗語人曰: “昔日韓愈亦能作詩詞,每赴裴度會,但云'園林窮勝事,鐘鼓樂清時’,卻不曾如此作鬧?!盵27]
 
歐陽修在上面的書信中還說:“然而足跡不及于賓階,書問不通于執(zhí)事。豈非漂流之質(zhì)愈遠而彌疏,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可見晏殊與歐陽修后來并未形成親密的師生關(guān)系,反而日漸疏遠。而這種疏遠,正是因二者政見之不同。歐陽修《晏元獻公挽辭三首》之三云:“富貴優(yōu)游五十年,始終明哲保身全?!边@是對晏殊一生的總結(jié)。正因晏殊一生富貴,其政治態(tài)度偏于保守,始終明哲保身。而歐陽修為人耿直,政治上支持范仲淹慶歷變法,比較激進,二人遂產(chǎn)生矛盾。上面的這段引文正好展現(xiàn)二者之沖突。歐陽修賦詩《晏太尉西園賀雪歌》,正是希望晏殊莫忘樞密使的重任,不要總想明哲保身,要想到邊關(guān)四十多萬將士的辛苦。而歐陽修之所以說出這樣的話,正因晏殊雖身為樞密使,但其并不真心想戰(zhàn),而歐陽修則是激進的主戰(zhàn)派。本來師生會面,弟子不應(yīng)面折老師之過。而歐陽修生性剛直,居然賦詩直言,因而招致晏殊之不滿。而從歐陽修之詩與晏殊之反應(yīng)來看,正好看出二者不僅政見有異,而且文學觀念也不同。晏殊推崇頌美之作,要求“效明良喜起之音,續(xù)雅頌清徽之范”[28],而歐陽修則批評那種認為“吾文士也,職于文而已”“棄百事不關(guān)于心”[29]的寫作態(tài)度,要求文人關(guān)心現(xiàn)實。
自從此次賦詩之后,二人關(guān)系開始疏遠?!稏|軒筆錄》佚文云:
 
歐陽文忠素與晏公無它,但自即席賦雪詩后,稍稍相失。晏一日指韓愈畫像語坐客曰:“此貌大類歐陽修,安知修非愈之后也。吾重修文章,不重他為人?!盵30]
 
聯(lián)系前面引文,可知晏殊之所以舉出韓愈見裴度例子,除了因歐陽修推崇韓愈外,還與其認為歐陽修相貌與韓愈畫像十分相像有關(guān)。而其認為,即使像韓愈這樣,也只是在見裴度時賦詩云“園林窮勝事,鐘鼓樂清時”,不像歐陽修這樣大煞風景,敗了主人的興致?!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五二記載,晏殊“苦其論事煩數(shù),或面折之”[31],因此二人疏遠也是情理之中。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一五記載:
 

晏公不喜歐陽公,故歐陽公自分鎮(zhèn)敘謝,有曰:“出門館不為不舊,受恩知不為不深。然足跡不及于賓階,書問不通于執(zhí)事。豈非飄流之質(zhì)愈遠而彌疏,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晏公得之,對賓客占十數(shù)語,授書史作報??驮?“歐陽公有文聲,似太草草?!标坦?“答一知舉時門生,已過矣?!盵32]

 
從這段引文來看,晏殊雖還認歐陽修為門生,但其以“知舉時門生”視之,足見其不喜歐陽修。因此,二人雖同出江西,又有師生之誼,但并未形成親密的同鄉(xiāng)關(guān)系,反而彼此之間頗多隔閡。正因晏殊不喜歐陽修,自然也很難對其文學觀念產(chǎn)生認同。
歐陽修是北宋古文運動的領(lǐng)軍人物,在他的努力倡導下,古文逐漸取代宋初的“時文”,成為文壇主流。與之伴隨的,則是韓愈古文的流行以及韓愈地位的逐漸尊崇。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后》云:“后七年,舉進士及第,官于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為古文……其后天下學者亦漸趨于古,而韓文遂行于世,至于今蓋三十余年矣。學者非韓不學也,可謂盛矣!”[33]這里說得很清楚,從歐陽修為官洛陽開始,韓愈與古文開始逐漸流行,一直到嘉祐年間,“學者非韓不學”,時間長達三十多年。晏殊稱其“自歷二府,罷辭職”,才有機會研讀韓、柳文章。而其從二府被貶外任,一直到逝世,在慶歷到至和年間。也就是說,晏殊接受韓、柳文章的過程,正是韓愈古文逐漸流行天下的過程。前面所引宋人筆記載晏殊稱“重修文章”以及其門客云“歐陽公有文聲”,都足以證明歐陽修對晏殊的影響。可以說,正是在歐陽修推崇韓愈古文的影響下,晏殊在罷相之后,得以研讀韓、柳之文,進而形成對韓、柳二人很高的評價。
在歐陽修那里,韓愈有著無可爭議的尊崇地位。晏殊《與富監(jiān)丞書》中對韓愈的推崇,難免不受到歐陽修的影響。但由于二人的交惡,影響了晏殊對韓愈的客觀評價。前引《東軒筆錄》佚文,晏殊認為歐陽修跟韓愈長得很像,并將歐陽修比為韓愈,稱“安知修非愈之后也”。不僅如此,在即席賦雪詩事件之后,晏殊拿韓愈對待裴度的態(tài)度來諷刺歐陽修不尊師,也足見晏殊一直將歐陽修視為韓愈的傳人。這種將歐陽修視為韓愈傳人的觀點是當時的共識。韓琦《歐陽公墓志銘》也云:“自漢司馬遷沒,幾千年而唐韓愈出,愈之后又數(shù)百年,而公始繼之,氣焰相薄,莫較高下,何其盛哉!”[34]因此,晏殊不重歐陽修之為人,但又不得不承認歐陽修文章之成就,這就造成其在對待韓愈的評價上也出現(xiàn)分裂:一方面,晏殊不得不承認韓愈地位之崇高;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韓愈非柳宗元之敵,將韓愈地位列于柳宗元之下。
當然,由于文獻的缺乏,我們并不能就此斷定,晏殊對韓愈的評價是因為其與歐陽修之交惡的緣故。但從若干宋代記載來看,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因此,我們不妨大膽假設(shè):晏殊重柳輕韓,既是其自身文學觀念的必然選擇,也或許多少受到其與歐陽修交惡的影響。

【本文刊發(fā)于《文化與詩學》2014年第2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6年9月版。此系未編排稿,成稿請查閱原刊】

注釋:
[1] 本文為江西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宋代江西文人群及其文學觀念研究”(11WX50)階段性成果。
[2] (宋)孫復:《孫明復小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 (宋)柳開:《河東集》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 (宋)柳開:《河東集》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 (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024頁。
[6] (宋)柳開:《河東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 (宋)范仲淹:《范文正集》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 (宋)田錫:《咸平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 (宋)王禹偁:《小畜集》卷一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0] (宋)王禹偁:《小畜集》卷一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 (宋)呂祖謙編:《宋文鑒》卷八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 (宋)趙湘:《南陽集》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9冊,上海、合肥: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7頁。
[14] (宋)姚鉉:《唐文粹·序》,四部叢刊本。
[15]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〇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6] (宋)呂祖謙編:《宋文鑒》卷七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7] (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197頁。
[18]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160頁。
[19]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9冊,上海、合肥: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1—222頁。
[20]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536頁。
[21]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9冊,上海、合肥: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19頁。
[22] (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196頁。
[23]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161頁。
[24]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9冊,上海、合肥: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07頁。
[25] (宋)王铚:《默記》卷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6]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756頁。
[27] (宋)魏泰:《東軒筆錄》,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6—127頁。
[28] (宋)晏殊:《進兩制三館牡丹歌詩狀》,見《元獻遺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9]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321—322頁。
[30] (宋)魏泰:《東軒筆錄》,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80頁。
[31] (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3699頁。 
[32] (宋)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2頁。 
[33]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536頁。 

[34] (宋)韓琦:《安陽集》卷五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彭民權(quán),江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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