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淡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于諷諫。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并因觸類,廣其辭義。余園閭多暇,復(fù)染翰為之。雖文妙不足,庶不謬作者之意乎?
——《陶淵明集》
〔注釋〕 《靜情賦》:一作《檢逸賦》。檢,約束。逸,放蕩。
辭賦發(fā)展到漢魏之際,抒情的內(nèi)容擴大了,客觀事物的描寫也較為細膩直接,其中愛情和婚姻的題材也在增加。
陶淵明的《閑情賦》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中產(chǎn)生的。這個閑字非閑情逸致之閑,而為防閑之閑、“大德不逾閑”之閑,如同繁欽《定情詩》的“定情”,原指鎮(zhèn)定、克制,后來成為男女互以信物表示對愛情的堅定之稱。
《閑情賦》之為防閑之閑,后人大都明白,可是還是議論紛紛,理解歧異。
賦中描寫了一個美女的風情體態(tài)、纖指皓腕,她的眼神會說話,話未說而目已含笑,言與笑就難以分別,因而使作者非常傾倒。賦中一連用了十個“愿”字:愿在衣而為領(lǐng),承華首之余芳。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愿在發(fā)而為澤,刷玄鬢于頹肩(柔肩)。愿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愿在莞而為席,安弱體于三秋。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堑B她的肉體部分都接觸到了,還愿意做她睡眠的席子,行路的鞋子,確實是一種“大膽的想象”,近于現(xiàn)代話的苦戀了。
第一個對《閑情賦》提出批評的是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白璧微瑕者,惟在《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必搖其筆端。惜哉,亡是可也?!?《陶淵明集序》)后人的好些議論,大都圍繞蕭說而評判,蘇軾便譏蕭統(tǒng)“此乃小兒強作解事者”。蕭統(tǒng)對陶淵明是十分企重的,說他是“安道苦節(jié)”、“大賢篤志”,那么,他對《閑情賦》的批評有沒有道理呢?有的,留待后面再說,這里先要說的是這一點:這篇賦如出于齊梁善寫閨情的文士之手,原不必大驚小怪,出于靖節(jié)先生筆下,確不能不令人奇訝,試將陶集翻遍,可曾有一絲半毫的脂粉氣?于是后人或以屈原的香草美人比之,這是最籠統(tǒng)又是最容易信筆比擬的,或以為類于國風好色而不淫,或以為思故主,或以為懷舊友。
陶淵明為什么要寫這篇賦?序中先引了張衡、蔡邕二賦后說:開始雖構(gòu)思于佚蕩,最終卻歸結(jié)于雅正淡泊,想來是為了抑制情欲,有助于諷諫。他因家居多暇,所以仿而賦此。
張衡、蔡邕之賦,其殘文皆見于《藝文類聚》卷十八《美婦人》部分,同卷并引有陳琳、阮瑀的《止欲賦》、王粲的《閑邪賦》,應(yīng)玚的《正情賦》等,即序中所謂“奕代繼作”。賦中的愿在衣、愿在莞云云,亦本于張衡、王粲詩賦中語。序中說:“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于諷諫”,實借此闡明淵明本人的作賦動機。但從賦的全文看,效果適得其反。人們只看到這個美女的形象,如何引起他的刻骨相思的癡情,也便是恰好挑動了讀者“流宕之邪心”。賦末說:“尤《蔓草》之為會,誦《邵南》之余歌,坦萬慮以存誠,憩遙情于八遐?!币馑际牵麑Α对娊?jīng)·鄭風·野有蔓草》中的“邂逅相遇,適我愿兮”的行動是反對的,而贊賞《召南》中《草蟲》、《行露》的作者對這些男女私會諷刺的意圖,因而只有將自己的胡思亂想收斂起來,集中于道德上的忠誠。這種說教式的結(jié)論,并不能抵制形象本身的誘惑力量。他不說諷諫倒也罷了,說了難怪人家有意見,蕭統(tǒng)正是針對這一點而批評的,所以客氣地說是“白璧微瑕”。否則,《文選》為什么選錄《神女賦》、《洛神賦》?錢鐘書《管錐編》第四冊,說蕭統(tǒng)“其引揚雄語,正謂題之意為'閑情’,而賦之用不免于'閑情’,旨欲'諷’而效反'勸’耳。流宕之詞,窮態(tài)極妍,淡泊之宗,形絀氣短,諍諫不敵搖惑;以此檢逸歸正,如朽索之馭六馬,彌年疾疢而銷以一丸也”。所以司空圖《白菊》詩要懷疑陶令是“狂生”。這段話說得警辟透徹極了,遠勝于前人對《閑情賦》種種曲意譬諒。這種創(chuàng)作動機和實踐的矛盾,古人詩文中不乏其例,《長恨歌》就是一例。白居易的原意是要“懲尤物,窒亂階”(《長恨歌傳》),讀者閱了全詩,反而對楊貴妃產(chǎn)生同情與哀憐?,F(xiàn)實世界與藝術(shù)世界的規(guī)律總是很難統(tǒng)一的。
但就賦論賦,《閑情賦》實不失為富有審美價值的美文,說得上抒情賦中白璧;就陶公那樣以恬淡寧靜著稱的作家而言,則又是創(chuàng)作上某種復(fù)雜心態(tài)的流露。兩晉上層集團生活上的放蕩荒淫,他是耳聞目擊,也深為痛惡的,女性的窈窕麗質(zhì),美目流眄,含情脈脈的風度又是他所親自看到過的,賦中描寫的形象,并非全是書本上得來,而有其現(xiàn)實生活上的經(jīng)歷,兩者糅合在一起,歪打正著,便通過潛意識而寫成這篇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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