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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有利鈍,趣有高下,境有大小。美育之任務(wù)就是,保護并培養(yǎng)人的敏銳感受,成就高尚趣味,追求闊大的心靈境界。 休謨曾說:“人生禍福很少在我們的掌控之中。但是我們卻絕對能掌控我們要讀什么書,我們要參與什么娛樂,我們要與誰為伴?!边@句話聽起來可能有些悲觀,但卻是對美育或?qū)徝澜逃囊粋€極為樸實的正當性證明。說得極端一點,即使我們的處境并不盡如人意,即使命運往往呈現(xiàn)其盲目的一面,我們也絲毫沒有理由自暴自棄。畢竟,讀什么書,參與什么娛樂,與誰為伴,還是由我們自己掌控,還是我們自己可以選擇的。故而,美育既可以說是社會和學(xué)校的事,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事情。借用孔子的話來說,美育乃關(guān)乎自身陶養(yǎng)的“為己之學(xué)”。此等“陶養(yǎng)”,略可分為三階:一曰善感,二曰趣味,三曰境界。 善感 周汝昌在2004年2月11日的“百家講壇”上曾說,成為一個詩人的第一條件就是“多愁善感”。這里所謂的“多愁善感”,究其實,應(yīng)當是浪漫主義者所念茲在茲的善感性:“寫作的首要條件是強烈而生動的感受方式。”故而,多愁善感之反面,并非豪氣沖天,而是麻木不仁。 麻木不仁者,夥矣。蘇軾有詩云:“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比欢?,世間總是愛“肉”者多,愛“竹”者少。借用克萊夫·貝爾的術(shù)語來說,對“肉”之愛,乃生活情感;對“竹”之愛,即審美情感。生活情感對于審美情感,往往具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蘇軾曾慨嘆:“何夜無月,何夜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碧煜挛跷?,各有事務(wù),非但無可厚非,亦為人類之必須。然而,當天下之“熙熙攘攘”,只剩下“利來利往”之時,“閑人”就尤為可貴。故而,“少閑人如吾兩人”之嘆,既是嘆麻木不仁者之多也。審美之前提,說得通俗一點,就是多一份閑心;說得抽象一點,則是要超越生活情感。 當審美情感被生活情感全面湮沒之時,我們就會成為麻木不仁之人,就會行出大煞風(fēng)景之事。李商隱《雜纂》列出六樁大煞風(fēng)景之事:“清泉濯足,花上曬裈,背山起樓,焚琴煮鶴,對花啜茶,松下喝道。”煞風(fēng)景之人,即為無趣之人。其實,大煞風(fēng)景之事,生活中俯拾即是,又何止此六樁。“游戲說”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瑕疵,但是在超越生活情感這一面,卻是實實在在的。試想,假如朋友跟我們開個玩笑,我們卻當了真,朋友固然討了一鼻子灰,似很無趣,但更證明我們自己乃無趣之人。假如孩子邀請我們跟他做游戲,我們總是推說沒有時間,那也說明我們的心靈已經(jīng)老化。而假如孩子有滋有味地做游戲,我們身為父母,大聲呵斥,說孩子總是在忙中添亂,那我們就更近于暴君了。 著名人本主義地理學(xué)家美籍華裔學(xué)者段義孚指出,審美對人生之所以重要,在于審美并非“附加之物”,不是我們在滿足基本需要之后的生活裝點,而是“生活”本身。審美之本義,就可以為我們昭示這一點。審美之本義是感受,其反義詞則意味著了無所感,也即中文所說的麻木不仁。麻木不仁之生活狀況,也就是雖生猶死。每天能看到太陽升起的人,是幸福的。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對之視而不見。所以,審美教育之出發(fā)點,并非培養(yǎng)詩人或藝術(shù)家,而是要保護并培養(yǎng)人的善感性,拒絕無時不在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從而恢復(fù)我們對世界的鮮活感知。用美來喚醒我們身上沉睡的審美能力,應(yīng)當是審美教育的第一階梯。 趣味 趣味對于人生之重要,梁啟超一語道盡:“假如有人問我,你信仰的什么主義?我便答道:我信仰的是趣味主義。有人問我,你的人生觀拿什么做根柢?我便答道:拿趣味做根柢。我生平對于自己所做的事,總是做得津津有味,而且興會淋漓,什么悲觀咧,厭世咧,這種字眼,我所用的字典里頭,可以說完全沒有?!?/p> 然而,提起趣味,西方人容易想到“趣味無爭辯”這句古老格言,而中國人則容易想起“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此類俗語。假如說審美教育的頭號敵人是沒有趣味或麻木不仁的話,那么它的第二個敵人就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之類的審美相對主義。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能夠“把是非真?zhèn)胃患旱睦Ψ珠_,把善惡好丑跟一己的愛憎分開”。“趣味無爭辯”或“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式的相對主義之錯誤就在于,將“嗜欲”等同于“價值”,將人的邏輯變?yōu)楂F的邏輯。 羅素曾說:“盡管我不知道如何去拒斥對于倫理價值主觀性的論證,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相信,荒淫殘暴的所有錯處就是我不喜愛它?!鄙茞翰坏扔诤脨海莱笠餐瑯尤绱恕徝老鄬χ髁x和道德相對主義一樣,極具破壞性。審美教育之所以必要,其原因就在于,人們很容易將“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的“愛”,理解為“蘿卜白菜各有所愛”的“愛”。 我們知道,美離不開愛。我們甚至可以說,“說到底,審美就是愛心的流露。美感,其實就是一種愛感。沒有對審美對象的愛,就沒有審美”,但是我們必須謹記,這里所說的愛,應(yīng)當是一種“無私的愛”,與倫理學(xué)家所說的“仁愛”或“博愛”,志趣相同。美學(xué)的現(xiàn)代祖師之所以將無利害性作為審美的一個必要條件甚至本質(zhì)規(guī)定,其道理就在于此。 貢布里希說:“古老的格言說,趣味問題講不清。這樣講也許不錯,然而卻不能抹殺趣味可以培養(yǎng)這個事實?!迸囵B(yǎng)趣味,也就是培養(yǎng)愛心,就是將“蘿卜白菜各有所愛”的“愛”,轉(zhuǎn)變?yōu)椤盁o私的愛”。 境界 沒有人會否認這句話的正確性:“比起思考來,畫家更需要的是感受?!比欢?,對于美的感受,并不總是一味的愉悅。英國政治家、作家沃波爾有句名言:“世界對于善于思想的人來說,是一部喜?。粚ι朴诟惺艿娜藖碚f,則是一部悲劇?!奔热粚徝乐玖x乃為感受,那么,悲感和痛感也應(yīng)是審美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關(guān)于這一點,休謨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趣味的敏感,其效果與激情的敏感毫無二致。它拓展了我們幸福的疆界,也擴大了我們痛苦的范圍?!?/p> 我們之所以在趣味培養(yǎng)之后,還要以境界作為審美教育之第三階,是因為審美教育還有一個敵人,這就是享樂主義美學(xué)。享樂主義美學(xué)的核心主張就是,美感可以還原為快感,審美之目的就在于獲得快感。我們承認,美感總伴隨著快感,但只是伴隨著而已,據(jù)此我們并不能將美感等同于快感,更不能還原為快感?!巴镌?,神飛揚”之類的快意是審美體驗,“臨春風(fēng),思浩蕩”之類的惆悵也是審美體驗。我們既“悲落葉于勁秋”,也“喜柔條于芳春”。假如我們翻檢中國舊詩,總是悲苦者多,歡愉者少。同樣,西方之悲劇,似乎也比喜劇藝術(shù)成就更高。用快感一詞涵蓋美感,難免捉襟見肘。 即使我們堅持要以快感解釋審美體驗,那也必須注意,審美快感決不是“得所欲則樂”意義上的快感,而是一種更為特殊的快感。趨樂避苦,乃人之本能,亦是人與動物之所同。故而,人之所以為人者,并不在此。 事實上,沒有痛苦的愉悅,總會流于淺薄。“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笨吹酱说燃讶?,僅僅感到快意,那是好色之徒的審美;詩人的情感反應(yīng)里,總帶有一絲拂不去的感傷。愛倫坡說:“至美之類,皆能使敏感者下淚?!毖┤R亦言:“最諧美之音樂必有憂郁與偕?!敝撩乐詴诮o人愉悅之時催生憂郁或眼淚,是因為人是叔本華所謂的形而上的動物。至美對敏感者的觸動,乃“形而上”的感動,乃一種超凡體驗。這并不是神秘主義,而是人之為人的根本。離開了形而上的或超越的維度,審美實際上就與尋歡作樂差不多了。 休謨嘗言:“巨大的歡樂比巨大的痛苦罕見得多。因此,氣質(zhì)敏感者經(jīng)歷的巨大歡樂的考驗,必定會少于巨大痛苦的考驗?!奔偃鐚徝劳鯂菈m世之天堂,此天堂也需背負十字架,踽踽獨行,上下求索,方可達致。同理,佛家要人離苦得樂,與享樂主義所講的趨樂避苦截然不同,因為佛家之樂乃建基于悲天憫人。儒家所津津樂道的“孔顏樂處”,則離不開憂患意識,離不開“君子憂道不憂貧”。這樣,可能會使審美顯得無比沉重,但這種沉重卻是真正快樂之所必需。《荀子·樂論》云:“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審美之樂,乃由“道”而來。審美教育,必須指向?qū)徝澜?jīng)驗的形而上之維。審美畢竟不是一膚之深,也不能是一膚之深,審美總是而且必須伴隨著形而上的感動和領(lǐng)悟。此感動和領(lǐng)悟,借用佛家術(shù)語來說,就是境界,就是“斯義宏深,非我境界”意義上的“境界”。 結(jié)語 本文將審美教育之次第,分為善感、趣味與境界,乃就審美之邏輯而言。借用王國維的“三境界”來說,心靈之善感相當于第一境:“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趣味之提升則是第二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境界之獲得則為第三境:“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說得抽象一點,善感所標示的是審美的感性之維,境界所標示的則是其理性之維,審美要完成從感性到理性的超越,則需依賴于趣味的培養(yǎng)。 由于趣味處于這樣一個橋梁或樞紐的位置,又由于趣味之培養(yǎng)需要“衣帶漸寬終不悔”,故而,在審美教育之具體實踐中,也不必固守善感、趣味與境界這個次第,而不妨以趣味培養(yǎng)為先。借用陸機的話來說,不妨先“頤情志于典墳”。事實上,能“佇中區(qū)以玄覽”者,能“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者,必是曾經(jīng)而且能夠“頤情志于典墳”之人。簡言之,趣味高尚,自然會善感,自然會有境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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