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報 | 2021年08月04日
五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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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王維《少年行》是七絕組詩，一共四首，其一流傳最廣。這首詩以漢代唐，寫少年游俠系馬高樓，相聚歡飲。
咸陽游俠為什么要喝新豐酒？這要從劉邦他爸說起。劉邦是豐邑（今徐州市豐縣）人，建都長安，尊其父劉太公為太上皇?！段骶╇s記》載，太上皇到了長安一直不開心，劉邦派人私底下打聽原因，劉太公自言平生所好，“皆屠販少年，沽酒賣餅，斗雞蹴鞠，以此為歡?！?/strong>
劉邦有孝心，在長安城邊上建了新豐（今西安臨潼縣），“衢巷棟宇，物色惟舊”。老家的人都遷了過來，一個后果是“故新豐多無賴”?？赡軇罡缸佣加行┩辽灵L的無賴性格?！妒酚洝份d，劉邦為太上皇賀壽，小人得志地問他爸：“你說我無賴，不治產(chǎn)業(yè)，不如二哥?，F(xiàn)在我這些家當，和他比誰多？”不管怎么看，劉邦都是親兒子。
漢唐以來，新豐酒肆林立，盛產(chǎn)美酒，當然成了少年們的游樂場。無賴也好，游俠也罷，其實可以畫等號。比如漢宣帝，史稱高才，公認的中興之君。登基之后，內(nèi)外兼修。內(nèi)除霍黨，重振朝政；外敗匈奴，囊括西域。《漢書》說他少年時游遍長安三輔，“亦喜游俠，斗雞走馬，具知閭里奸邪，吏治得失?！?/strong>
唐代詩人愛詠俠，像王維《少年行》這樣的詠俠詩，金句頻出。大唐長安俠少的翩翩風采在詩句中蕩漾。這些少年俠客身上，真有盛唐豪邁氣象的呈現(xiàn)以及盛世勃勃生機的張揚？其實不然，如果拍一部大唐版《燃野少年的天空》，可以是青春片、歌舞片，但卻偏偏拍不成武俠片。
游俠原來社會人
韓非子說：“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彼抉R遷不以為然，為游俠列傳。認為“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边@句話總結(jié)了游俠的四大特質(zhì)：重然諾、輕生死、抑惡揚善、輕財好施。
自《后漢書》開始，正史不再為游俠列傳。史書里樹碑立傳，俠字一點兒不少，但是有偷換概念之嫌。
曹操少年時“任俠放蕩，不治行業(yè)”，俠和無業(yè)青年畫上了等號。李白的墓志銘寫著“少任俠，不事產(chǎn)業(yè)”，是不是和說劉邦無賴的理由一個樣？不要產(chǎn)業(yè)要什么？很簡單，要的是人脈。
學者王學泰在《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中說：歷來談?wù)撚蝹b，往往注重談“俠”字，而忽略了“游”字?！八麄兊淖畲蠊s數(shù)就是善于交游、有人追隨?！?/p>
注意劃重點，游俠逐漸重游不重俠了?！度龂尽防镞B袁紹和袁術(shù)這樣的世家公子都有俠名，憑什么？憑的是飯圈的力量。
三國時期，游俠不僅有飯圈，還有“飯團”。甘寧有“輕薄少年團”，“少有氣力，好游俠，招合輕薄少年，為之渠帥?！痹S褚有“劍客少年團”，“諸從褚俠客，皆以為虎士?！浜笠怨閷④姺夂钫邤?shù)十人，都尉、校尉百余人，皆劍客也。”
東漢史家荀悅將游俠列為“德之賊也”：“立氣勢，作威福，結(jié)私交以立強于世者，謂之游俠。”都說俠重義，講義氣很容易跑偏，不講道理（公義），而是講交情（私義），就是荀悅點出的癥結(jié)——結(jié)私交。魯迅先生在《流氓的變遷》一文中說得辛辣：“……惟俠老實……到后來，真老實的逐漸死完，止留下取巧的俠。漢的大俠，就已和公侯權(quán)貴相饋贈，以備危急時來作護符之用了。”事了拂衣去，不留身與名？這么耿直的俠，越來越少了。
少俠要刷“會員卡”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
曹植有詩《白馬篇》《結(jié)客篇》和《酒賦》等，開游俠詩歌先河。學者陳山在《中國武俠史》中說：“曹植是詠俠詩的奠基者，他的詠俠詩賦大體預(yù)示了后世詠俠詩的創(chuàng)作趨勢?！?/p>
《白馬篇》中的幽并指燕趙之地。自古燕趙多俠客，李白《俠客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主角就是趙客。場景切換到長安，游俠更像少年們玩的劇本殺，任俠就是圖個樂。
南北朝時有游俠劉生，聲名大噪，像梁元帝蕭繹和陳后主陳叔寶都賦詩稱頌。劉生來歷不明，只說他任俠豪放，周游五陵三秦之地?！傲窕囊癸?，竹葉解朝酲。結(jié)交李都尉，遨游佳麗城?！蹦铣婏L奢靡，劉生被稱為五陵少年，花花公子的做派，精致得像開了濾鏡似的。
西漢時期，政府經(jīng)營長安諸陵，又使富家豪族遷住其地，五陵少年指居住在這里的富家子弟。據(jù)《全唐詩》檢索，唐詩中直接寫到“五陵少年”或“五陵年少”的詩篇有42首。
杜甫有名句“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輕肥指的是輕裘肥馬，馬是五花馬，裘是千金裘。駱賓王《帝京篇》說“京華游俠盛輕肥”，輕肥是少年游俠最時尚的裝備。
輕肥，是要論資格的。五陵少年的圈子是個閉環(huán)，沒個會員卡進不去。唐高祖李淵占領(lǐng)長安，號召“五陵豪俠”投唐，“縻之好爵”。封什么好官？自然不是弼馬溫?！吧倌陱墨C出長楊，禁中新拜羽林郎”（張籍《少年行》），羽林軍屬禁軍，五陵少年又多稱羽林郎。早在漢初，選拔六郡良家子弟成立羽林軍，“名將多出焉”。到了漢末，董卓就是以“六郡良家子”的身份當上了羽林郎，“少好俠，嘗游羌中，盡與諸豪帥相結(jié)”。
唐玄宗李隆基發(fā)動“唐隆政變”，鏟除韋后一黨，一步好棋就是策反禁軍?！短普Z林》記，唐玄宗當潞州別駕時，入覷京師，同樣要混跡五陵少年的圈子，而且還有些卑怯。有一回豪門子弟宴游昆明池，玄宗“戎服臂鷹”（五陵少年的打扮），疾驅(qū)而至。席間少年都不認識他，讓他自報家門，玄宗大聲說：“我曾祖父是天子，祖父是天子，父親是相王，李某是臨淄王?！狈矤栙惖酱耸翘旎ò?。
都是斗雞惹的禍
唐代詠俠詩現(xiàn)存有300多首。詠俠詩說行俠仗義的少，說吃喝玩樂的多。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載：“長安俠少，每至春時，結(jié)朋聯(lián)黨，各置矮馬，飾以錦韉金鈴，并轡于花樹下往來，使仆人執(zhí)酒皿而隨之，遇好酒則駐馬而飲?！?/p>
玩什么？汪涌豪《中國游俠史》說，長安游俠們的日?；顒臃绞酱蟮钟卸冯u飛鷹、走馬縱犬、擊劍騎射、賭博宴飲和冶游宿娼數(shù)事。
先說飛鷹。司馬光說，“唐世賢相，前有房杜，后有姚宋，他人莫得比焉”。姚崇就是那個“姚”。有一次姚崇和唐玄宗一起打獵，唐玄宗問姚崇：你好像是老手？姚崇回答說：“此臣少所習也。臣年三十，居澤中，以呼鷹逐兔為樂，猶不知書?！币Τ绱笃魍沓?，玩鷹玩到了三十歲。
再說斗雞。唐代斗雞之風極盛，自然少不了五陵少年的身影，“馬上抱雞三市斗，袖中攜劍五陵游”（唐代詩人于鵠《公子行》）。京師長安設(shè)有斗雞坊，唐玄宗一直寵信“斗雞小兒”賈昌，還為賈昌保過媒。當時有民謠說：“生兒不用識文字，斗雞走馬勝讀書。”王勃曾被沛王招募。沛王跟英王斗雞，王勃寫了一篇《檄英王雞文》，聲討英王的斗雞。唐高宗看了大怒，把王勃逐出長安。
長安居不易，躲不開五陵少年這個圈子?！短撇抛觽鳌氛f王之渙“少有俠氣，所從游皆五陵少年，擊劍悲歌，從禽縱酒”。王家是望族，是圈子里的人。
李白到長安，也和五陵少年有過往來，《敘舊游贈江陽宰陸調(diào)》一詩中說“我昔斗雞徒，連延五陵豪……告急清憲臺，脫余北門厄”。一說玄武門又稱北門，羽林軍就駐扎在北門兩側(cè)，李白很可能是和五陵少年發(fā)生了沖突。（“北門厄”的時間地點，學界有爭議）李白那場北門厄，或許也是斗雞惹的禍。
幫忙幫閑或幫兇
唐代詩人陸龜蒙《雜諷九首》云：“豈無惡少年，縱酒游俠窟。募為敢死軍，去以梟叛卒?！?/strong>俠少和惡少，混為一談。
易中天曾用幫忙、幫閑和幫兇趣評古代士人，長安少年亦然。遇到忙時，惡少真能幫忙。在漢代，《史記》載，李廣利伐大宛，“發(fā)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shù)萬人”。到了唐代，《新唐書》里說，李建成“私募四方驍勇及長安惡少年二千人為宮甲”組建了一支“長林兵”。陳子昂曾上書《上軍國機要事》，建議“有粗豪游俠、亡命奸盜、失業(yè)浮浪、富族強宗者，并稍優(yōu)與賜物，悉募從軍”?！杜f唐書》說唐太宗李世民圖謀反隋，“每折節(jié)下士，推財養(yǎng)客，群盜大俠，莫不愿效死力?！崩钍烂聍庀碌拿麑⒗顒蓿╦ì），就是這類狠人，自言“我年十二三，為無賴賊，逢人即殺”。到了唐代宗時，吐蕃軍隊攻入長安，郭子儀派人“誘聚京城惡少，齊擊街鼓于朱雀街，蕃軍震懾，狼狽奔潰?！?/p>
到了閑時，惡少就成了幫閑，只能添亂。安史之亂后，唐朝國勢漸衰，禁軍魚龍混雜。刺青紋身的坊市惡少，囂張于街肆，尾大不掉?！伴L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王建《羽林行》）”《酉陽雜俎》載：“上都街肆惡少，率髠而膚札，備眾物形狀。恃諸軍，張拳強劫，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胛擊人者?！睈荷賯円晕纳硎緡虖?，一個叫張斡的，左胳膊上文“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文“死不畏閻羅王”。長安少年正是后世文身之風的引領(lǐng)者。
最后就做了幫兇。唐傳奇有個《田膨郎》的故事，田膨郎是禁軍軍官，擅長跑快快，偷了唐文宗的白玉枕，田膨郎被抓后，唐文宗輕描淡寫來了一句“此乃任俠之流，非常之竊盜”，就給放了。雖是小說家言，但唐文宗是宦官扶持上位的，禁軍把持在宦官手中，唐文宗還真不一定治得了禁軍的罪。后來唐文宗發(fā)動甘露之變，招募豪俠，以作爪牙，從宦官手中奪權(quán)，失敗后坊市惡少年反而趁火打劫起來。
司馬遷為游俠立傳，因為“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可惜，太史公之悲無法改變世俗成見。
到了三十就明白
現(xiàn)在說白領(lǐng)藍領(lǐng)，古時布衣韋帶指沒當官的讀書人，青袍角帶指未授職的進士，綺襦紈绔和裙屐少年說的是權(quán)貴之子。在唐代，有慘綠少年，呈現(xiàn)了和長安俠少們不一樣的氣場。
唐德宗時潘孟陽任戶部侍郎，他也是官宦子弟，游俠之屬，“氣尚豪俊，不拘小節(jié)”。唐代張固《幽閑鼓吹》中說，潘孟陽上任時，潘母很是擔心，讓他把故交熟識都請家來吃飯?？腿说搅?，潘母垂簾而坐，逐一相面。宴會結(jié)束后，對潘孟陽說：“來的跟你都是一類人，不用擔心了，只是末座穿原諒色衣服的少年是誰？”潘孟陽說是“補闕杜黃裳”。老夫人真預(yù)言帝：這個人不一樣，必是有名卿相。
大唐詠俠詩，不少都是勸學篇。李頎寫過“早知今日讀書是，悔作從來任俠非”，孟郊寫過“自嘆方拙身，忽隨輕薄倫”，羅隱寫過“腸斷門前舊行處，不堪全屬五陵兒”，句句都是懺悔錄。崔顥寫詩規(guī)勸好女不嫁五陵男，“本期漢代金吾婿，誤嫁長安游俠兒?！倍鸥ψ畋粒?jīng)困守長安，游俠兒騎馬在前，他騎驢在后吃灰，“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三十而立，棄俠從文者眾。李白說自己不懂事，“結(jié)發(fā)未識事，所交盡豪雄”，到了三十歲有了轉(zhuǎn)變，“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寒山子少年游獵平陵，“聯(lián)翩騎白馬，喝兔放蒼鷹”，三十歲后揮一揮衣袖，出家隱居了。韋應(yīng)物出身豪族韋氏，當過玄宗近侍，扈從游幸，典型的五陵少年。早年豪縱不羈，“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直到玄宗駕崩，年僅三十才開始立志讀書。也是巧了，唐代進士平均年齡都在三十歲以上。
劉叉是個冷門詩人，《唐才子傳》里有他的事跡。劉叉少年時尚義行俠，曾經(jīng)因醉酒殺人逃亡，等到天下大赦，劉叉改志從學，詩風很怪，最有名的一篇叫《冰柱》，蘇軾有詩“空吟冰柱憶劉叉”。韓愈晚年當吏部侍郎時，劉叉曾去投靠他。那時候韓愈老給人寫碑文，大賺潤筆費，劉叉看不下去，當面拿走韓愈一些金子，對韓愈說：“這是你奉承墓中人的所得，不如拿來給我做壽用吧。（此諛墓中人所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此后告辭歸隱。
真有俠氣的，都退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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