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陳尚君 文史知識 202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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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昱是中唐前期一位不太著名的詩人,但也有一定名氣。這樣說的依據(jù)是,他身后十幾年或二十來年,憲宗皇帝處理北方民族入侵時,遇到麻煩,宰相建議和親,皇帝說有一位詩人,姓很冷僻,寫詩反對和親,問是誰作,宰相對:“恐是包子虛、冷朝陽。”皇帝說都不是,直接背詩吧:“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宰相倒也知道,馬上說出作者是戎昱。
詩的題目是《詠史》,更直接說是對漢唐以來和親行為的激烈批判。國家主事者是皇帝,皇帝英明,國家強大,自然四夷來賓,天下太平。君臣無能,將國家安危寄托在和親公主身上,希望公主的美貌可以為國家?guī)硖?。詩人嚴厲斥責,這是“計拙”,這是無能,這是恥辱。漢代的君臣早已死亡,應該起諸臣枯骨于地下,痛斥一句:“你們就是這樣輔佐君王的嗎?”雖似詠漢事,現(xiàn)實意義顯然明白,乃至憲宗君臣都知道這首詩,也據(jù)此知道和親有失國家尊嚴?!?/span>
一 戎昱的籍貫、生年與早期經(jīng)歷
戎昱有詩集一卷存世,他的家世生平仍有許多不太清楚的地方。
《唐才子傳》卷三說戎昱是荊南(今湖北江陵)人,傅璇琮先生《戎昱考》(收入《唐代詩人叢考》,中華書局,1980)認為大體可靠,根據(jù)是他的《長安秋夕》后四句云:“昨宵北窗夢,夢入荊南道。遠客歸去來,在家貧亦好。”是在長安思鄉(xiāng),至少他的寄家是在荊南。還有《云夢故城秋望》:“故國遺墟在,登臨想舊游。一朝人事變,千載水空流。夢渚鴻聲晩,荊門樹色秋。片云凝不散,遙掛望鄉(xiāng)愁?!?/span>故國鄉(xiāng)愁,集中在荊門,舉證確實很有力。不過筆者要補充一則不同的證據(jù)。南宋人章定著《名賢氏族言行類稿》卷二,敘述戎姓來源后,即云:“扶風:虔州刺史戎昱,岐州人?!?/span>據(jù)考證,這是唐人林寶《元和姓纂》的逸文,是憲宗元和七年(812)為唐官員授勛授爵而編的實際望籍的工具書。戎非大姓,故岐州(又稱扶風郡,今陜西寶雞附近)非郡望,應是占籍所在。至于荊州,則是居家所在,唐人多因官遷徙,二者并不矛盾。
戎昱的生卒年皆不得而知。其《八月十五日》:“憶昔千秋節(jié),歡娛萬國同。今來六親遠,此日一悲風。年少逢胡亂,時平似夢中。梨園幾人在?應是涕無窮?!?/span>千秋節(jié)是玄宗的誕節(jié),胡亂肯定指安史之亂。詩雖不知作于何年,估計總在世亂后十年以內(nèi)。自稱年少,可以是十五歲,也可能是二十歲,但對開元、天寶間千秋節(jié)盛況有如此清晰的記憶,對亂后六親分離、時平似夢有如此強烈的感慨,推測他大約生于開元末年,亂起時已經(jīng)接近成人。
戎昱曾應進士試,很不順利,始終沒有及第。他有《下第留辭顧侍郎(席本作御)》:“綺陌彤彤花照塵,王門侯邸盡朱輪。城南舊有山村路,欲向云霞覓主人。”顧姓以侍郎知貢舉者僅顧少連,已經(jīng)是貞元九年(793)事,那時戎昱已經(jīng)兩任刺史,可能受詩者僅為顧侍御。詩有些怨氣,但不算激烈,他似已經(jīng)體會在豪門紅塵中,自己機會并不太多。
戎昱最早的一組詩作,是在代宗寶應間與詩人王季友在洛陽附近相遇,各自寫了一組《苦哉行》,所詠是在唐表面平定安史大亂之際民間的痛苦生活。王季友是元結(jié)、杜甫的朋友,他的詩沒有存世,戎詩存留五首。此組詩是可以與杜甫《三吏》《三別》并讀的現(xiàn)實主義杰作。杜甫所寫,是九節(jié)度兵潰鄴下后從洛陽到潼關(guān)一路所見之民生艱難,戎昱所寫,是唐借回紇兵平定內(nèi)亂,在土地城池歸大唐的表面勝利下,同意子女玉帛歸蕃人,即在收復京城后允許胡軍大掠數(shù)日,美女、財寶要什么拿什么。這樣無恥的勝利,帶給國家的恥辱與人民之苦難,可以想見。就此層來說,戎詩意義更為重大。在此僅錄第四首:“妾家清河邊,七葉承貂蟬。身為最小女,偏得渾家憐。親戚不相識,幽閨十五年。有時最遠出,只到中門前。前年狂胡來,懼死翻生全。今秋官軍至,豈意遭戈鋋。匈奴為先鋒,長鼻黃發(fā)拳。彎弓獵生人,百步牛羊膻。脫身落虎口,不及歸黃泉??嘣针y重陳,暗哭蒼蒼天?!?/span>以一位富家女子口氣敘述,歲月靜好時,獨居深閨,從不出門。遭遇戰(zhàn)亂,九死一生,總算活了下來。等到官軍收復失地,以為和平可期,哪曾想到先鋒為回紇軍,長鼻黃發(fā)的胡人,專門劫掠婦女,如牛羊般驅(qū)趕到北方。女子哭訴,如此落入虎口,還不如早赴黃泉,蒼天如此,真是生不如死。這是如何的慘痛。其他幾首還寫道:“冀雪大國恥,翻是大國辱。膻腥逼綺羅,磚瓦雜珠玉。”“生為名家女,死作塞垣鬼。鄉(xiāng)國無還期,天津哭流水。”“生人為死別,有去無時還。漢月割妾心,胡風凋妾顏。去去斷絕魂,叫天天不聞?!?/span>都寫出和親女子的痛苦。本文開始引到憲宗君臣皆知的《詠史》,正是這些直觀的總結(jié)。
二 戎昱到底有沒有見過杜甫
同時的大詩人,戎昱拜謁過岑參,有《贈岑郎中》:“童年未解讀書時,誦得郎中數(shù)首詩。四海煙塵猶隔闊,十年魂夢每相隨。雖披云霧逢迎疾,已恨趨風拜德遲。天下無人鑒詩句,不尋詩伯重尋誰?”詩作于廣德二年(764)岑參任庫部郎中時。所謂“十年魂夢”相隨,這年恰是亂后的第十個年頭。詩寫對岑詩之閱讀崇敬,更希望岑對自己的詩歌給以品鑒。稱岑為詩伯,彼此應有二十歲以上的年齡差吧!
宋元以來許多記載都說戎昱在江陵見過杜甫,但就目前所見二人的詩來說,實在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一般讀者肯定會說,《全唐詩》卷二七○有戎昱《耒陽溪夜行(注:為傷杜甫作)》:“乘夕棹歸舟,緣源二轉(zhuǎn)幽。月明看嶺樹,風靜聽溪流。嵐氣船間入,霜華衣上浮。猿聲雖此夜,不是別家愁。”難道不是二人交往的鐵證嗎?其實,這首詩是開元間嶺南詩人張九齡所作,詩見《張子壽文集》卷四,《文苑英華》卷一六六、卷二九一,《全唐詩》卷四八。張九齡是韶州(今廣東韶關(guān))人,詩述其經(jīng)耒陽南行歸鄉(xiāng)之情。張集基本保存唐宋時的面貌,沒有竄亂。戎昱詩來歷不明,原注也出妄人所增,不足憑據(jù)。
杜甫與戎昱在大歷間的行蹤,確實有高度的重合,幾乎是亦步亦趨,然而彼此間就是沒有任何交集,沒有辦法解釋。以下逐次敘述。
杜甫于廣德二年入嚴武劍南幕為節(jié)度參謀,次年春夏間離開成都沿江東下。戎昱廣德二年在長安贈岑參詩后不久,也入劍南,居成都,有《成都送嚴十五之江東》《成都暮雨秋》《成都元十八侍御》,后一首還提到杜甫居處附近的“浣花溪路”,肯定此時杜甫已經(jīng)離去。
杜甫于永泰元年(765)沿江東下,中途病發(fā)而滯留峽中,先居云安半年,次年春初遷居夔州。戎昱可能在稍后經(jīng)停云安,有《云安阻雨》:“日長巴峽雨蒙蒙,又說歸舟路未通。游人不及西江水,先得東流到渚宮?!?/span>他在云安暫停是因雨大霧重,峽中無法行舟,他的目的地則非常明確,直到渚宮,即江陵。也可能他并不知道杜甫在夔州。
大歷三年(768),杜甫離峽往江陵,戎昱已先期到達,且常出入衛(wèi)伯玉幕中,有《觀衛(wèi)尚書九日對中使射破的》可證。杜甫與江陵幕府中人交往頗廣,不知何故就是看不到戎昱的蹤跡。
此年秋杜甫離開江陵在公安暫停數(shù)月,大歷四年初溯湘江而上,先依韋之晉,韋卒后居長沙。大歷五年四月因長沙兵變,觀察使崔瓘被殺而被迫南行。戎昱《別公安賈明府》:“葉縣門前江水深,淺于羈客報恩心。把君詩卷西歸去,一度相思一度吟?!?/span>似乎自公安西行,是另一次行程。杜甫客居長沙期間,戎昱肯定也在湖南幕中。《上湖南崔中丞》:“山上青松陌上塵,云泥豈合得相親。世路盡嫌良馬瘦,唯君不棄臥龍貧。千金未必能移性,一諾從來許殺身。莫道書生無感激,寸心還是報恩人?!?/span>這位湖南崔中丞肯定是崔瓘,從詩意說,干謁、謝恩兩層意思都有。自稱“良馬”“臥龍”,崔顯然對他曾刮目相看,委以重任,所以他扔下一諾殺身的重話,表達感激報恩之情。這首詩還引出一段意外的故事?!对葡炎h》借憲宗之口,將“千金”一句改為“千金未必能移姓”,并說“京兆尹李鑾擬以女嫁昱,令改其姓,昱固辭焉”。然而唐時并無擔任過京兆尹的李鑾??!元辛文房撰《唐才子傳》時發(fā)現(xiàn)破綻,自作聰明地改寫為:“崔中丞亦在湖南,愛之,有女國色,欲以妻昱,而不喜其戎姓,能改則訂議。昱聞之,以詩謝曰:'千金未必能移性,一諾從來許殺身?!?/span>”真是一字偏旁之異,好事者因此改編描繪出一段有些情色的動人故事,唐詩流傳如此,學者可不慎歟!
長沙兵變,崔瓘被殺,杜甫南奔,估計戎昱也在不久后離開。杜甫在長沙一年,公私來往很廣,而一直期待有大名家品鑒自己詩作的戎昱,從道理上說不會得不到杜甫的消息,但兩人間就是不見交集,無法解釋,只好存疑。
三 戎昱在桂林幕府
崔瓘對戎昱的提攜,是否給他安排官職,目前不太清楚。此后他的行蹤也不太清晰。他有《哭黔中薛大夫》詩:“亞相何年鎮(zhèn)百蠻?生涯萬事瘴云間。夜郎城外誰人哭?昨日空馀旌節(jié)還?!?/span>薛大夫是薛舒,《全唐文》卷三七五韋建《黔州刺史薛舒神道碑》載,薛從寶應初,拜黔州刺史,一直到大歷十年卒于溪州公館,名義上朝職一直升到御史大夫,因而有亞相之稱,其時是在唐最偏僻的地方守境安民超過十三年。戎昱是否曾在他麾下供職,目前還無確證。
可以確證的是,戎昱離開湖南不久,就到了桂林。他有《桂州西山登高上陸大夫》:“登高上山上,高處更堪愁。野菊他鄉(xiāng)酒,蘆花滿眼秋。風煙連楚郡,兄弟客荊州。早晩朝天去,親隨定遠侯?!?/span>這位陸大夫不知名,也不知何時領(lǐng)桂管。因為李昌巙的后任是盧岳,任職時間直到貞元三年,陸應是李的前任,或再前任。從詩意看,他已在陸的幕下,但并不愉快。最后兩句是希望陸盡快歸朝高就,自己也愿意追隨而行。不過陸某以后,戎昱并沒有離開,桂管觀察使李昌巙開幕,他留幕時間很長,且留下較多詩作,也確實得到了官資?!杜f唐書》代、德二帝本紀載,大歷八年九月,李昌巙自辰錦觀察使為桂管觀察使。建中二年(781)二月,自桂管遷荊南節(jié)度使。桂管為今廣西東北的方 鎮(zhèn),治桂林,李昌巙在鎮(zhèn)達八年,且得改荊南大鎮(zhèn),知其經(jīng)營有方,也應能用人。戎昱在桂州時間很長,似乎中途離開,且二次入幕,這些都在他詩中留下記錄。也有傳聞,有待澄清。
《桂州臘夜》:“坐到三更盡,歸仍萬里賒。雪聲偏傍竹,寒夢不離家。曉角分殘漏,孤燈落碎花。二年隨驃騎,辛苦向天涯。”南方歲末,有些寒意,離家萬里,難免引起思鄉(xiāng)之情。驃騎指軍鎮(zhèn)主將,入幕已經(jīng)兩年,辛苦天涯,尚非全無意義。“曉角分殘漏,孤燈落碎花”二句,寫歲暮眼前之景,襯托自己懷鄉(xiāng)之情,很傳神。
《上桂州李大夫》:“今日辭門館,情將眾別殊。感深翻有淚,仁過曲憐愚。晚鏡傷秋鬢,晴寒切病軀。煙霞萬里闊,宇宙一身孤。倚馬才寧有,登龍意豈無。唯于方寸內(nèi),暗貯報恩珠。”因為下引有《再赴》一首,知他曾兩度入桂幕。此詩不知是初離之作,還是最終離開之作。傅璇琮先生認為《再赴》詩中“過因讒后重,恩合死前酬”二句,是他首度辭幕是為讒言所中,引過離開,大約合理。那么此詩更可能是因讒離幕時所作。詩說告辭門館,與他人有所不同,“感深”而落淚,思“報恩”而存于心中,感謝李對自己之照拂,但此詩的基調(diào)是孤寂傷感,又覺受恩難報,是說自己有疏失,承李寬宏對待,終得解脫,雖有失落,但存感銘。
《再赴桂州先寄李大夫》:“玷玉甘長棄,朱門喜再游。過因讒后重,恩合死前酬。養(yǎng)驥須憐瘦,栽松莫厭秋。今朝兩行淚,一半血和流?!?/span>仔細體味,“玷玉”是說自己行為有瑕疵,所幸李加寬諒,得以再度入幕。前引“過因”兩句,是說自己有失,但遭讒言,罪名更重,所幸主事者李大夫不計較,仍愿意對自己信任,如此大恩大德,他以“恩合死前酬”的重誓,表達懷恩之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呢,詩中無法推測。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衢本卷一八載:“初,李夔廉察桂林,月夜聞鄰居吟詠之音清暢,遲明訪之,乃昱也。即延為幕賓。后因飲席,調(diào)其侍兒,夔微知其意,即贈之。昱感怍賦詩,有'恩合死前酬’之句?!?/span>這里李夔為李昌巙之誤。說李在桂林因月夜聞吟詠之聲而禮聘戎昱,跡近傳奇,不太可能。唐代大鎮(zhèn)開幕,幕賓人數(shù)眾多,大多在赴幕前即聘定,且要報朝廷允準。侍兒即侍妾,唐時高官多蓄家姬,名分不一,有時宴請親賓,讓侍兒侑酒,其間有些意外,也可想見。晁書的依據(jù)不知為何,可能來自今已失傳之唐人筆記。戎昱既承認自己有疏失,再加同人間傾軋,情況更嚴重,似乎都有可能。好在李昌巙心胸開闊,不計較小節(jié),戎昱得以渡過難關(guān)。
再錄兩首桂林詩吧!《桂城早秋》:“遠客驚秋早,江天夜露新。滿庭惟有月,空館更何人。卜命知身賤,傷寒舞劍頻。猿啼曾下淚,可是為憂貧?!?/span>基調(diào)是失落凄苦,說自己“身賤”“憂貧”,在秋風衰瑟中,更感到了寒意。《桂州歲暮》:“歲暮天涯客,寒窗欲曉時。君恩空自感,鄉(xiāng)思夢先知。重誼人愁別,驚棲鵲戀枝。不堪樓上角,南向海風吹?!?/span>歲暮天涯,寒窗將曉,他也有鄉(xiāng)思愁緒,又似乎感到了君恩,感到了重誼。
四 德宗初年的短暫居京為官
建中初,戎昱曾短暫在朝為官,供職御史臺,很可能是李昌巙離開桂林時的安排。在京期間,存詩不多。
戎昱在京,恰好遇到詩人韓翃多年困頓后,因新即位的德宗皇帝賞識其《寒食》詩,敕授其中書舍人。戎昱有《韓舍人書窗殘雪》:“風卷寒云暮雪晴,江煙洗盡柳條輕。檐前數(shù)片無人掃,又得書窗一夜明。”大約在一場大雪以后曾造訪韓家,大風席卷寒云,臨江一帶明媚如畫,雪中柳條掛滿冰雪,風起掃落纏掛,柳枝又得在風中輕揚。唯有書齋旁無人清掃,大約是風刮過的死角,因而多留殘雪,與書窗內(nèi)的燈光映照,顯得格外明亮。估計是韓先有作,戎昱加以唱和,詩也特意模仿韓詩之流暢蘊藉。
建中二年,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梁崇義叛于襄陽,淮西節(jié)度使李希烈進討,血戰(zhàn)方得收復襄陽。戎昱作《收襄陽城二首》:“悲風慘慘雨修修,峴北山低草木愁。暗發(fā)前軍連夜戰(zhàn),平明旌旆入襄州?!薄拔鍫I飛將擁霜戈,百里僵尸滿浕河。日暮歸來看劍血,將軍卻恨殺人多?!?/span>這是德宗奉天之難的前奏,詩人已經(jīng)感受到戰(zhàn)爭之殘酷。峴山一帶曾是孟浩然的高隱之地,入唐久無戰(zhàn)事,此時卻百里尸橫,血流成河。詩人既歌頌收復襄陽的勝利,也遺憾戰(zhàn)爭之殘酷。
戎昱還有一首《聞顏尚書陷賊中》:“聞說征南沒,那堪故吏聞。能持蘇武節(jié),不受馬超勛。國破無家信,天秋有雁群。同榮不同辱,今日負將軍?!?/span>這時的叛賊居然就是前次收復襄陽的淮西李希烈。顏尚書是顏真卿,素負直節(jié),朝中秉事宰相不顧其年老,命其出使叛鎮(zhèn)。戎昱寫詩時,已經(jīng)南貶辰州,顏真卿則身陷敵營,生死未卜。戎昱自稱故吏,乃因代宗初年顏真卿曾除荊南節(jié)度使,有意禮聘戎昱入幕,后因故未成行,對此恩德戎昱未能忽忘。他表彰顏真卿如同奉使匈奴的蘇武,不辱使命,不惜以身相殉。“國破無家信,天秋有雁群”兩句,寫他雖在南方,感受到國家再度面臨危亡的局面,而他與家人音信隔絕,看著南飛的雁群,操心國事、家事,當然更關(guān)心顏真卿的命運。他很遺憾自己遠在天邊,不能與故主同榮辱——他在許多詩中都寫到愿意殺身酬恩,何況顏真卿這樣于己有恩的大名家。
五 貶官辰州為刺史
辰州在沅水上游,其地即今湖南懷化,在唐是很荒涼的遠州,民族雜居,文化落后,但這片區(qū)域,又是那一帶的中心州。戎昱此前曾兩次送人往辰州,知道那里的景況。《送鄭煉師貶辰州》:“辰州萬里外,想得逐臣心。謫去刑名枉,人間痛惜深。誤將瑕指玉,遂使謾消金。計日西歸在,休為澤畔吟?!?/span>煉師就是道士,不知何故得罪,被貶遠方,戎昱知道那里太遙遠,只能給以安慰:你受到冤屈,人間寄以同情,不久可以西歸,不要過分愁苦。末句是用屈原故事,行吟澤畔是詩人雅事,但也很傷身,想開些吧,不要為難自己。《送辰州鄭使君》:“誰人不譴謫?君去獨堪傷。長子家無弟,慈親老在堂。驚魂隨驛吏,冒暑向炎方。未到猿啼處,參差已斷腸?!?/span>詩題,《文苑英華》卷二七三作新州,在今廣東境內(nèi),從稱“炎方”說,《戎昱詩集》或有誤。唐代官員貶謫是常事,戎昱寄以同情,更說鄭家僅有一子,父母仍在,如此家累而欲往南方,確實值得同情。
戎昱寫以上二詩時,沒有想到自己也有同樣命運。《謫官辰州冬至日懷》:“去年長至在長安,策杖曾簪獬豸冠。此歲長安逢至日,下階遙想雪霜寒。夢隨行伍朝天去,身寄窮荒報國難。北望南郊消息斷,江頭唯有淚闌干。”這一年可能是德宗建中三年,貶官原因不明,可能是人事牽累,即與他有關(guān)的人得罪,他被牽連貶官。雖貶謫而仍任辰州刺史來說,可知不是大罪。他想到去年冬至在長安,他的身份是頭戴“獬豸冠”的御史臺官員,得緣遙瞻龍顏。現(xiàn)在遠在辰州,只能遙想仍如去年那樣隆重莊嚴之朝班?!皦綦S行伍朝天去,身寄窮荒報國難”兩句寫他的兩難,夢中跟隨朝班,現(xiàn)實則遠處窮荒,報國無門?!澳辖肌敝赋⒗械募漓氪蟮?,一般會頒赦寬免有罪官員,但始終沒有消息。
另一首《辰州建中四年多懷》:“荒徼辰陽遠,窮秋瘴雨深。主恩堪灑血,邊宦更何心。海上紅旗滿,生前白發(fā)侵。竹寒寧改節(jié),隼靜早因禽。務退門多掩,愁來酒獨斟。無涯憂國淚,無日不沾襟。”建中四年因涇原軍變,德宗遠避奉天,中原再度大亂。戎昱標出時間,抒寫自己對國事的殷憂。說自己雖然遠處荒徼,氣候不好,更關(guān)心的是皇家安危。他感懷君恩,說自己隨時愿意犧牲生命,然而閉門飲酒,獨自灑淚,為自己不能為國效力而感到遺憾。以上二首,其實很得杜甫詩的精神。
戎昱雖貶居南方,但畢竟是一州刺史,與以前的狼狽奔走境況不同。其間,他對辰州民風民謠抱有很大興趣,且試圖在詩中加以表現(xiàn)。《采蓮曲二首》:“雖聽采蓮曲,詎識采蓮心。漾楫愛花遠,回船愁浪深。煙生極浦色,日落半江陰。同侶憐波靜,看妝墮玉簪?!?/span>“涔陽女兒花滿頭,毿毿同泛木蘭舟。秋風日暮南湖里,爭唱菱歌不肯休?!?span style="color:#0070C0">前一首寫采蓮女,唱著民歌,心事別人未必理解。其下幾句寫景,風物如畫,這是沅江蓮女的生活。最后兩句寫一個細節(jié),同侶相望著迷,不覺玉簪落下,其實隱喻男女之交往。后一首,涔陽即指辰州一帶,女子頭上插滿鮮花,紛紛泛舟湖上,黃昏時分,仍然此起彼伏地歌唱不休。此詩大約是寫湘西民間對歌傳情的最早作品,詩意很美好,如畫景色中之民風如此純樸,刺史戎昱滿懷喜悅,對此認真觀察加以記錄。
類似作品還有見于《輿地紀勝》卷七○的一首殘詩:“寒食涔陽諸小兒,齊歌齊舞帶花枝。郡從兵亂年荒后,人似開元天寶時?!酢酢酢酢酢酢酰酢酢酢酢酢酢?。行春更欲游何處?東郭門前竹馬期?!?/span>詩缺了兩句,意思還明白,時間在春間寒食前后,載歌載舞的年輕男子,是民間舉行春祭活動的場景。末聯(lián)“行春”,說自己作為刺史,行走民間,考察民風。竹馬似指民間歌舞的道具,用竹片、紙或布扎成馬形,隨隊表演。戎昱感慨,此地也曾經(jīng)歷兵荒馬亂的艱困歲月,民間仍然如此有活力,恰如開元、天寶全盛時期一樣,充滿生氣。他作為刺史,當然樂于與民共歡。
六 戎昱官至虔州刺史
戎昱最后官至虔州刺史,其地即今江西贛州,很可惜沒有留下其時其地的詩作。戎昱有《送吉州閻使君入道二首》:“聞道桃源去,塵心忽自悲。余當從宦日,君是棄官時。金汞封仙骨,靈津咽玉池。受傳三箓備,起坐五云隨。洞里花常發(fā),人間鬢易衰。他年會相訪,莫作爛柯棋?!薄皬]陵太守近隳官,霞帔初朝五帝壇。風過鬼神延受箓,夜深龍虎衛(wèi)燒丹。冰容入鏡纖埃靜,玉液添瓶漱齒寒。莫遣桃花迷客路,千山萬水訪君難。”這位閻使君是閻寀,《唐會要》卷五○載,他在貞元七年四月,于吉州刺史任上自請辭官度為道士,皇帝不僅同意,還為他賜名遺榮,當時以為盛事,朝野能詩者紛紛寫詩寵行?!短茋费a》說所有贈詩中,最有名的是戎昱的兩句:“廬陵太守近隳官,霞帔初朝五帝壇。”這是唐朝的風氣,覺得做官總難免涉及錢谷,處理俗務,而辭官入道則是高尚清脫的行為,更著名的則是賀知章之辭官歸道。筆者以小人之心揣度,官員信道,當生命垂危時,更愿棄官從道,賀知章、閻寀都是在歸道當年去世,就可證明。傅璇琮先生認為吉州與虔州地理相鄰,戎昱是在虔州任上贈詩,雖無確證,當也相去不遠。這是戎昱今知最晚的詩作。
《云溪友議》卷上《襄陽杰》載:“初,有客自零陵來,稱戎昱使君席上有善歌者,襄陽公遽命召焉。戎使君豈敢違命,逾月而至。及至,令唱歌,乃戎使君《送妓》之什也。公曰:“丈夫不能立功立業(yè),為異代之所稱,豈有奪人愛姬,為己之嬉娛。以此觀之,誠可竄身于無人之地?!彼於嘁钥暡B行,手書遜謝于零陵之守焉?!?/span>襄陽公是于頔,貞元十四年任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零陵即永州,在湖南,其地并不歸襄陽管轄。戎昱任永州刺史既不見他書記載,似乎也不會隔道畏威而將愛姬相贈。詩云:“寶鈿香蛾翡翠裙,妝成掩泣欲行云。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陽臺夢使君。”各書引此詩,皆題作《送零陵妓》,就是源自上述傳說。詩之前兩句說女子欲行,襄王則絕不是指襄陽公,而是詠宋玉《高唐賦》派生出的故事。使君當然指刺史,很懷疑原文遭到改寫,原詩未必如此?!度株趴肌窊?jù)此詩推測貞元十四年戎昱還在世,目前來說還不能確定。
類似的故事還有一則,見于《本事詩·情感》:“韓晉公鎮(zhèn)浙西,戎昱為部內(nèi)刺史(失州名)??び芯萍?,善歌,色亦爛妙,昱情屬甚厚。浙西樂將聞其能,白晉公,召置籍中。昱不敢留,餞于湖上,為歌詞以贈之。且曰:'至彼令歌,必首唱是詞?!戎?,韓為開筵,自持杯,命歌送之,遂唱戎詞。曲既終,韓問曰:'戎使君于汝寄情耶?’悚然起立曰:'然?!瘻I下隨言。韓令更衣待命,席上為之憂危。韓召樂將責曰:'戎使君名士,留情郡妓,何故不知而召置之,成余之過?’乃十笞之。命妓與百縑,即時歸之。其詞曰:'好是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系離情。黃鶯久住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span>韓晉公為韓滉,中唐前期名臣,現(xiàn)代更有名的是他的畫跡《五牛圖》。韓滉鎮(zhèn)浙西(駐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起于大歷十四年,至貞元三年卒于任。其間戎昱的經(jīng)歷大體清楚,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說明他曾在浙西治下任刺史。《戎昱詩集》收此詩,題作《移家別湖上亭》,《文苑英華》卷三一六所收,題作《題湖亭》。從詩意來說,似乎僅是某次搬家時的惜別之作,無論柳條、藤蔓或黃鶯,都可以是湖亭中的流連之物,未必有別的寄意。筆者很懷疑,戎昱詩有些名氣,也成為當時民間流傳故事中不斷遭到風情傳說編派的重要人物,但編者水平有限,故事破綻百出,甄別并不困難。
七 結(jié)語
戎昱工書,北宋末宣和內(nèi)府藏有他所書《早梅》詩,《宣和書譜》卷四著錄,說他“作字有楷法”,但“筋骨太剛,而殊乏婉媚”,又說“字特奇崛”“挾勝氣以作之耳”。書作不傳,從此處評價,字如其人之過于崛直,缺乏嫵媚之姿態(tài)。這首詩今可見:“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應緣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jīng)春雪未銷?!?/span>寫梅之凌寒獨開,孤獨地開在村路邊,溪橋畔,姿態(tài)驕傲,恰是孤寒士人之人生寫照。后兩句照應早梅之早,用了兩層假設(shè),既做解釋,早開也許是近水得到滋養(yǎng)而得先期綻放,又可能是雪后感受到春意,所以凌寒先放吧。在戎昱存詩中,是難得的風姿綽約之作。
戎昱起自寒微,科場無成,奔走南北,以入幕取得官資,曾立朝,做過兩任刺史,人生還不算太失意。他的詩足以名家,但距離一流詩人仍有差距。他有社會責任感,關(guān)心民生,如《苦哉行》等詩,自有價值。他認識一些名家,但圈子不大。各體詩皆有佳什,包括一些風情旖旎的小詩,也許因此而帶來許多無妄的風流情債。還原他的真實人生,閱讀他的存世詩作,恰是唐代許多二線詩人人生境況的實錄。
——本文刊于《文史知識》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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