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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里的唐人唐詩
北京晚報 | 2023年09月18日
▌張德斌
前不久，暑期檔的熱門電影《長安三萬里》刻畫了以李白為代表的諸多唐代詩人的精彩形象，在廣大觀眾中間激起了讀唐詩、聊唐詩的極大熱情。
清代古典名著《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自幼也在唐詩、唐文化中得到深厚浸潤，他的祖父曾主持刊刻《全唐詩》，其藏書中也不乏各類唐代文學作品。于是我們會看到，《紅樓夢》中，有對唐人、唐詩的大量涉及，以及向“詩仙”李白的獨特致敬。
海棠結社 選自清代沈謙《紅樓夢賦圖冊》
唐人唐詩俯拾即是
唐代三百年的璀璨文化成果，對于后世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者來說，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紅樓夢》也必然要從這座寶庫中選取自己需要的珍寶。
《紅樓夢》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用很大篇幅敘述了賈雨村有關“人之稟賦”的高論。提到的名單里面，其中唐代人物占了相當大的比重。除安祿山作為“大惡”的代表外，其余如唐明皇、劉庭芝（劉希夷）、溫飛卿（溫庭筠）、李龜年、黃幡綽、薛濤以及紅拂、崔鶯（紅拂即紅拂女、崔鶯即崔鶯鶯，此二人為文學作品中塑造的唐代人物）均系賈雨村所謂“正邪兩賦”之人，也就是與賈寶玉屬于同一類型的人。
《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寫到賈寶玉隨同賈母等人到寧府中花園內賞梅花，“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一回再來?！辟Z蓉之妻秦氏便將賈寶玉帶到自己臥房中歇息。
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卑干显O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這里提到的武則天、安祿山、楊貴妃（太真）、同昌公主（唐懿宗李漼長女）均為唐代真實人物，其中“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典出唐蘇鶚《杜陽雜編》：“咸通九年，同昌公主出降，宅于廣化里，賜錢五百萬貫，仍罄內庫寶貨以實其宅。……堂中設連珠之帳，……連珠帳，續(xù)真珠為之也?！薄逗Ｌ拇核瘓D》是否實有,還不能確知，但其主題“海棠春睡”則可以確定是出自與楊貴妃有關的一個典故。據北宋僧人惠洪《冷齋夜話》卷一引《太真外傳》：“上皇（唐玄宗）登沉香亭，詔太真妃子。妃子時卯醉未醒，命力士（高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上皇笑曰：'是豈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至于“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則并無有力的文獻佐證，學界一般認為系不足憑信的訛轉附會之說。
《紅樓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寫到探春房內對聯：“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辈⒄f這副對聯是唐代名書法家顏真卿的墨跡,中間是宋代名畫家米芾的“煙雨圖”。這里涉及兩位唐代人物，其一是大書法家顏真卿，對聯中提到的煙霞、泉石，用的是唐人田游巖典故。據《新唐書·田游巖傳》，田游巖曾對唐高宗李治說，“臣所謂泉石膏肓、煙霞痼疾者(臣是所謂有癖愛泉石煙霞之病而無藥可醫(yī)的那種人)?！?/p>
在唐代各類人物中，《紅樓夢》尤其關注唐代詩人及其詩作?！都t樓夢》第十七、十八回，寫到賈寶玉奉元妃之命作詩，草稿里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形容怡紅院里的芭蕉，薛寶釵因為看出元春不喜“綠玉”一詞，故建議賈寶玉改用“綠蠟”?！袄錉T無煙綠蠟干”一句出自唐代詩人錢珝的《未展芭蕉》。
“香菱學詩”是《紅樓夢》里十分精彩的一個片段。第四十回里，香菱在林黛玉指導下重點研讀了王維的詩作，書中借香菱之口特別提到了王維的若干名句，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塞上》）、“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送邢桂州》）、“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等等。后來香菱讀詩的范圍漸漸擴大，使她能對更多的唐人詩句信手拈來。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提到了唐代著名詩人岑參和李商隱的詩句：
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xiāng)多寶玉’，怎么你倒忘了？后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
第四十回寫到眾人在賈母帶領下行牙牌令，幾乎每個人都直接說出或者化用了唐詩名句。比如薛姨媽說的“十月梅花嶺上香”，系化用唐代樊晃《南中感懷》詩句“十月先開嶺上梅”。史湘云所說的“閑花落地聽無聲”、“日邊紅杏倚云栽”、“御園卻被鳥銜出”三句均出自唐詩，第一句系用唐代劉長卿《別嚴士元》詩原句“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钡诙湎涤锰拼唧浮断碌诤笊嫌莱绺呤汤伞吩娫洹疤焐媳烫液吐斗N，日邊紅杏倚云栽?！钡谌湎祷锰拼蹙S《敕賜百官櫻桃》詩句“總是寢園春薦后，非關御苑鳥銜殘?！?/p>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寫大觀園眾女子為賈寶玉過生日，搖“竹雕的簽筒”，從中抽取“象牙花名簽子”。
寶釵抽中的“任是無情也動人”出自唐代詩人羅隱的《牡丹花》：“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可憐韓令功成后，辜負秾華過此身?！?/p>
需要指出的是，《紅樓夢》里出現的唐詩并非作者隨意引用，而是精心挑選、暗藏深意。以薛寶釵花簽上的詩句“任是無情也動人”為例，紅學家蔡義江就認為，其一方面切合寶釵感情冷漠而又能處處得人好感的性格特點，同時作者引此句的主要用意，還在于隱原詩的末聯(“芙蓉”句也與黛玉敵不過寶釵的情勢巧合)。這里韓弘是借來比寶玉的。因為，“功成”一詞也常用以表達對宗教意識的“徹悟”。所以，皈依佛門、修煉得道等，都可以說“功德圓滿”。寶玉的“懸崖撒手”，正是一種斬斷纏綿情意，不肯“效兒女子”之態(tài)的決絕行為；而寶釵也就像被韓令所棄的牡丹一樣，只能“辜負秾華”，寂寞地了卻“此身”(太虛幻境中寶釵的曲子名《終身誤》,也是這個意思)。簽上詩句明面是褒其艷麗動人的，潛臺詞卻恰恰是在說她終生寂寞。
祖父主持刊刻《全唐詩》
曹家與唐詩淵源極深，這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大量述及唐人唐詩的重要背景。目前學界一般認為《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系清康熙朝重臣曹寅之孫。
曹寅在江南任職的二十余年間，成為主持江南風雅、眾望所歸的藝文人物，享有較高的聲譽?？滴跛氖哪晡逶?，曹寅奉旨總理揚州書局，負責?？度圃姟?，次年九月刊畢試印，“進呈御覽”。康熙皇帝于四十六年四月親撰序文，五十年三月正式出版。《全唐詩》全書共900余卷，收錄2200多人的詩歌作品48900余首?！度圃姟凡粌H收集了唐代著名詩人的集子，而且包含一般作家及各類人物的作品，全面反映了唐詩的繁榮景象，成為研究唐代歷史、文化和教育的重要參考資料。
曹寅喜好文藝，又愛好藏書，他精通詩詞、戲曲和書法，他的代表作有《楝亭詩鈔》《楝亭詞鈔》等。曹寅深厚的文化教養(yǎng)和廣泛的文化活動，營造了曹家的文化藝術氛圍。
《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寫到，林黛玉與史湘云聯句，林黛玉聯了一句“爭餅嘲黃發(fā)”，史湘云提出質疑：
湘云笑道：“這句不好，是你杜撰，用俗事來難我了?！摈煊裥Φ溃骸拔艺f你不曾見過書呢。吃餅是舊典，唐書唐志你看了來再說?！?/p>
“唐書唐志你看了來再說”，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透露出他自己對于“唐書唐志”的涉獵之廣。
詩仙身影無處不在
說起唐人唐詩，李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在《紅樓夢》里，詩仙李白及其詩作屢屢被涉及，貫穿全書始終。
紅樓夢第一回有賈雨村《中秋對月有懷口占一律》：
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其中“頻添一段愁”指團圓的月亮不斷地增添自己的煩惱?！耙欢纬睢笔乔性鹿猓昧死畎住堕L門怨》“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詩意。
《紅樓夢》第四十回寫道賈母等人行酒令：
鴛鴦又道：“有了一副。左邊'長幺’兩點明。”湘云道：“雙懸日月照乾坤。”
“雙懸日月照乾坤”這句出自李白的詩作《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之十，全詩為：“劍閣重關蜀北門，上皇歸馬若云屯。少帝長安開紫極，雙懸日月照乾坤。”所謂“雙懸日月”，是指朝廷同時存在皇帝和太上皇。安史之亂中，唐玄宗李隆基率少數皇親國戚倉皇逃離長安，出奔蜀中，太子李亨在靈武被擁戴即皇帝位（即唐肅宗），尊玄宗為“上皇”。李亨即位后，親率大軍與叛軍作戰(zhàn)，先后收復西京長安、東都洛陽。李亨入長安后，自蜀中迎回玄宗。后來玄宗在徹底喪失權力而且基本失去行動自由的狀態(tài)下度過余生。李白寫詩本意是安慰在成都(詩題中南京)失去了帝位的玄宗。南宋詩論家嚴羽評李白此詩稱“十首皆于蕭條奔寄中作壯麗語，是為得體?！睂嶋H上，在字面的輝煌壯麗背后隱藏著深深的寂寞和悲哀。
不光是史湘云，薛寶釵在酒令中也帶出了李白詩句：
鴛鴦道：“當中'三六’九點在。”寶釵道：“三山半落青天外。”
“三山半落青天外”出自李白《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長安不見使人愁?！痹妼憽傍P去臺空”、“長安不見”的悵惘愁緒，暗示薛寶釵后來被賈寶玉所棄的遭遇。
這一回里，迎春在行酒令時說的也是李白詩句：
鴛鴦道：“左邊'四五’成花九?！庇旱溃骸疤一◣в隄??！北娙说溃骸霸摿P！錯了韻，而且又不像?！庇盒χ嬃艘豢凇?/strong>
“桃花帶雨濃”出自李白《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詩原句：“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边@里迎春引用李白詩句并不合適，“錯了韻，而且又不像”。為何要安排這一情節(jié)？書中說，“原是鳳姐兒和鴛鴦都要聽劉姥姥的笑話，故意都令說錯，都罰了。”實際上，除了這個理由以外，還反映出迎春日常讀書不太用功，臨時只能瞎對付。然而即使不用功如迎春，也能將李白詩句脫口而出，這又折射出李白作品在那個社會階層的普及程度之高，真可謂無人不知。
除了用這種較為委婉的方式為李白點贊，曹雪芹似乎還以“排名”的形式直接給李白“刷大禮包”?！都t樓夢》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游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寫到林黛玉教香菱學詩：
“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李青蓮”就是李白，這里林黛玉向香菱指出了學詩的次序：先讀王維，再讀杜甫，次再讀李白詩作。這可以看作是一個由易到難、由低到高、由淺入深的次序。曹雪芹似在借林黛玉之口，將李白、杜甫和王維認證為唐代詩人前三名，而且還在這三名最頂尖高手之間排出了座次。唐代詩壇群星閃耀，誰堪執(zhí)牛耳，千年無定論。清康熙年間詞人賀裳在《載酒園詩話又編》中說：“唐無李、杜，摩詰便應首推?！笨磥恚@種觀點在曹雪芹生活的時代有一定的代表性，而曹雪芹自己顯然也是認可這種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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