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熱映,讓無數(shù)觀眾夢回大唐,當關(guān)于長安的詩句逐次響起時,亦讓無數(shù)人為之感動。電影巧妙地將大唐的繁華與邊塞的危機化為明暗兩條線索,而當漁陽鼙鼓震碎這片錦繡,露出了腐朽的肌理時,這明與暗、黑與白最終交織在一起,讓這時期的人物,在漫長的灰色調(diào)中走向了終章。盛世大唐給人的印象往往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然而撐起這片山河風骨的卻是邊庭將士的血與汗,征夫思婦的淚與怨。大唐之長安與邊塞互為表里,所謂的長安三萬里,何嘗不是邊塞三萬里!唐初以來,北有突厥,西有吐蕃,東北有奚、契丹等族,時降時叛,邊防壓力巨大。為抵御外侵,唐睿宗時首設(shè)節(jié)度使,用以統(tǒng)籌轄區(qū)軍鎮(zhèn)的軍事調(diào)度;至玄宗時,唐朝先后設(shè)置了朔方、河東、幽州、河西、隴右、劍南、磧西、嶺南八道節(jié)度使(后磧西被分為安西、北庭,幽州被分為范陽、平盧,遂成十道節(jié)度使)。電影以高適的視角,串聯(lián)起了大唐的一段故事。電影中高適第一次從軍,投時任幽州長史張守珪帳下,抵抗奚與契丹。而在一次唐軍兵敗后,高適看到主帥張守珪猶在帳中飲酒作樂,憤而寫下《燕歌行》。奚與契丹均出于鮮卑,為宇文別部一支(一說契丹為匈奴遺種),后相繼敗于北魏,從此分別發(fā)展;隋末唐初,中原戰(zhàn)亂,這給了兩族發(fā)展壯大的契機。武則天時,邊將侮辱契丹,契丹興兵,屢敗唐軍,遂成邊患。電影中的這一段實際上是將幾個歷史事件融合在一起,進行了藝術(shù)加工。歷史上,張守珪并非庸將,縱觀其領(lǐng)兵,多身先士卒,智勇兼?zhèn)?。其任瓜州刺史期間,在一次修筑州城時,吐蕃軍來犯,眾人失色,唯守珪鎮(zhèn)定自若,命人擺酒宴于城上,吐蕃疑有伏兵,便引兵退去。這堪稱唐朝版的空城計。后鎮(zhèn)幽州時,守珪戰(zhàn)績也頗為出色,
“契丹及奚連年為邊患……趙含章、薛楚玉等前后為幽州長史,竟不能拒。及守珪到官,頻出擊之,每戰(zhàn)皆捷”(《新唐書·張守珪傳》)。而《燕歌行》中“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二句,批判何人,一直眾說紛紜。有說所刺為張守珪,有說所刺為安祿山,也有人說非實指一將一時一事,而是高適根據(jù)多年來對邊塞的體察,將邊軍存在的問題進行了集中與概括。實際上,高適對張守珪一直多有敬佩,他在《宋中送族侄式顏》一詩中寫道:大夫擊東胡,胡塵不敢起。
胡人山下哭,胡馬海邊死。
部曲盡公侯,輿臺亦朱紫。
當時有勛業(yè),末路遭讒毀。
……
此詩贊頌了張守珪一生的勛業(yè),可見高適對張守珪的感情。但張守珪一生中確有兩大污點是洗不掉的,一是他為部下隱瞞敗績,賄賂朝廷派來調(diào)查的使臣,最終事泄被貶,不久因背疽發(fā)作而死;另一件事,是他在幽州時赦免了一名盜羊的雜胡青年——安祿山。
安祿山的影視形象,截圖自電影《妖貓傳》
將軍族貴兵且強,漢家已是渾邪王。
子孫相承在朝野,至今部曲燕支下。
控弦盡用陰山兒,登陣常騎大宛馬。
銀鞍玉勒繡蝥弧,每逐嫖姚破骨都。
李廣從來先將士,衛(wèi)青未肯學孫吳。
傳有沙場千萬騎,昨日邊庭羽書至。
城頭畫角三四聲,匣里寶刀晝夜鳴。
意氣能甘萬里去,辛勤判作一年行。
黃云白草無前后,朝建旌旄夕刁斗。
塞下應多俠少年,關(guān)西不見春楊柳。
從軍借問所從誰,擊劍酣歌當此時。
遠別無輕繞朝策,平戎早寄仲宣詩。
此詩刻畫了渾將軍(有渾釋之說與渾惟明說,亦有學者考證,二者實為一人)的名將風采,同時也將他自己經(jīng)世濟民、定國安邦的政治抱負蘊于其中。在此詩的后四句,高適巧妙點出了渾將軍的主帥哥舒翰,并以“繞朝策”與“仲宣詩”兩個典故渲染了哥舒翰的神武。不久后,高適入哥舒幕府。《高適詩集編年箋注》(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
天寶十四載(755),天地崩摧,“祿山發(fā)所部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凡十五萬眾,號二十萬,反于范陽。……時海內(nèi)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識兵革,猝聞范陽兵起,遠近震駭”(《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三》)。電影在此處轉(zhuǎn)到高適與哥舒翰在潼關(guān)之上感慨高仙芝與封常清含冤枉死之事,這里值得一說。所謂“海內(nèi)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識兵革”肯定是不包括高仙芝與封常清等邊關(guān)將士與邊地百姓的。從天寶六載(747)至天寶十三載(754),二人多次率軍與大小勃律、大食等西域諸國交戰(zhàn),杜甫《兵車行》中的“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便是借漢武故事,表達對玄宗時頻繁的西方戰(zhàn)事的痛恨與諷刺。但陳寅恪先生對此有不同看法:唐關(guān)中乃王畿,故安西四鎮(zhèn)為防護國家重心之要地,而小勃律所以成唐之西門也。玄宗之世,華夏、吐蕃、大食三大民族皆稱盛強,中國欲保其腹心之關(guān)隴,不能不固守四鎮(zhèn)。欲固守四鎮(zhèn),又不能不扼據(jù)小勃律,以制吐蕃,而斷絕其與大食通援之道。當時國際之大勢如此,則唐代之所以開拓西北,遠征蔥嶺,實亦有其不容已之故,未可專咎時主之黷武開邊也。(《外族盛衰之連環(huán)性及外患與內(nèi)政之關(guān)系》)在古代,地緣環(huán)境往往決定了王朝的軍事重心與政治面貌,遠非“窮兵黷武”可以概括。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高仙芝與封常清先后率臨時招募的市井之徒與安史叛軍作戰(zhàn),兵敗后退守長安的門戶潼關(guān),史載監(jiān)軍邊令誠在玄宗面前誣二人“無故棄地,貪污軍糧”,于是玄宗命斬二人。學者對此多認為是玄宗此時對蕃將極度不信任而順勢除掉二人。封、高二人死后,朝廷起用哥舒翰鎮(zhèn)守潼關(guān),而哥舒翰同為蕃將,想必此時亦是心有戚戚焉。早在安史之亂爆發(fā)八個月前,哥舒翰因中風而致偏癱,其鎮(zhèn)守潼關(guān)時,將軍中事務分旗下諸將辦理,導致政出多門,軍無斗志。后玄宗聽楊國忠讒言,逼哥舒翰盡快與叛軍決戰(zhàn),哥舒翰“慟哭出關(guān)”,中伏兵敗,部下反叛將其綁送安祿山處,最后投降叛軍。
潼關(guān)破,將士血盡,帝王膽寒。此前輔佐哥舒翰守城的高適,建議玄宗散盡庫藏招募士兵與叛軍死戰(zhàn),不被采納,玄宗丟下臣民倉促奔蜀。高適奔赴行在,遷侍御史,后升諫議大夫。肅宗登位,拜其為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jié)度使。至德元載(756),唐肅宗以永王李璘陰謀叛亂、割據(jù)江東之罪名,派高適率軍圍剿,此時李白為永王僚屬,永王敗后,李白按罪當誅,李白寫信向好友高適求救,高適未作理會。后因郭子儀搭救,李白被判流放夜郎,適逢大赦,李白回到潯陽。
很多人看完這段故事,說高適涼薄、不念舊情,或說他身居高位后患得患失,甚至有人說高適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想必都是因詩仙的光環(huán)太過閃耀而苛責高適了。
哥舒翰兵敗投降后,高適在亂軍中追上了奔蜀途中的唐玄宗,絲毫不顧個人安危為哥舒翰辯解,直言潼關(guān)失守,軍中、朝中均有責任:
仆射哥舒翰忠義感激,臣頗知之,然疾病沉頓,智力將竭。監(jiān)軍李大宜與將士約為香火,使倡婦彈箜篌琵琶以相娛樂,樗蒱飲酒,不恤軍務。……南陽之軍,魯炅、何履光、趙國珍各皆持節(jié),監(jiān)軍等數(shù)人更相用事,寧有是,戰(zhàn)而能必勝哉?臣與楊國忠爭,終不見納。陛下因此履巴山、劍閣之險,西幸蜀中,避其蠆毒,未足為恥也。(《新唐書·高適傳》)
在升任諫議大夫后,“適負氣敢言,權(quán)幸憚之”;平定永王之亂后,“李輔國惡適敢言,短于上前”。高適一直因“敢言”而得罪權(quán)貴,可見他并未因身居高位而唯唯諾諾,更談不上“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在蜀州刺史任上,高適對老友杜甫多加照拂,更是“政存寬簡,吏民便之”。
《舊唐書》評:“(高適)喜言王霸大略,務功名,尚節(jié)義。逢時多難,以安危為己任,然言過其術(shù),為大臣所輕?!庇衷u:“君子以為義而知變。而有唐已來,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
所謂“達”,大多學者釋為“顯貴”,但在高適前后,還有蘇颋、張說、張九齡、李紳身居相位,比高適還要“顯貴”,所以高適的唯一性便說不通了,或說此“達”并非只有“顯貴”這一層含義。而縱觀高適一生,他每在關(guān)鍵節(jié)點處都有精準的預見性:守潼關(guān)時,節(jié)度使“各持使節(jié),監(jiān)軍等數(shù)人更相用事”,高適建言不可,不被采納;唐玄宗以諸王分鎮(zhèn)四方,高適切諫不可,后永王叛亂;圍剿永王時,高適發(fā)布《未過淮先與將校書》,使永王部下軍心渙散,背離永王,“各求自白”;任蜀州刺史時,上疏建議將東西兩川節(jié)度合并,以防蜀亂,而“疏奏不納”,后果如高適所料,東西兩川互相攻伐,蜀中變亂。可見高適對時局可謂洞若觀火,成敗皆如所料,故“達”者,應有“達見、達識”之意。
《舊唐書》點校本
電影的最后,程公公道出了高適在暗中相助了李白,此事雖于史無據(jù),但我想,這樣的安排不負“君子以為義而知變”的評語,而那句“為大臣所輕”,誰說不是“負氣敢言,權(quán)幸憚之”“惡適敢言,短于上前”所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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