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的契合 文脈的駐留

來源：解放日報 作者：李宏利 日期：2023-08-08

明代仇英繪《蘭亭圖》扇頁，以工筆重彩描繪王羲之在蘭亭水閣觀鵝賞鶴的情景。 故宮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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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宏利

      江南好，不止于富庶、秀美，還在于人文薈萃，承中華文明之衣缽，營建出一方精神棲息之地。江南園林便是這方精神家園的現(xiàn)實載體，是觸手可及的“桃花源”。拙政園、網(wǎng)師園、瞻園、寄暢園、個園、豫園、古猗園等匯集江南，是地理的契合，是文脈的駐留。

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

中國園林肇始于皇家。遠(yuǎn)在殷周時期，王公貴族為騎射備武，常于山水環(huán)繞、動物出沒之地修建園囿?，F(xiàn)存設(shè)有木蘭圍場的承德避暑山莊，即為延續(xù)這一理念而修建的清代皇家園林。

秦漢之時，以山水、草木、田獵、宮館為基本要素的皇家造園范式趨于完備。漢武帝在秦代舊址修建的上林苑，縱橫遼闊，氣象宏偉。對此，司馬相如在《上林賦》中有較為詳盡的描述。

      比如，言山曰：“崇山矗矗，巃蔥崔巍。深林巨木，嶄巖參差”；言水曰：“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tài)。東西南北，馳騖往來”；言宮館曰：“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言田獵曰：“背秋涉冬，天子校獵。乘鏤象，六玉虬”；言花草曰：“周覽泛觀，縝紛軋芴，芒芒恍忽，視之無端，察之無涯”；言休憩曰：“游戲懈怠，置酒乎顥天之臺，張樂乎轇輵之宇”。

園林不同于宮殿，在其融自然為一體。這種觸摸山水、悠游休憩的空間，日益贏得雅士豪紳的喜愛。

魏晉時期，士人階層崇尚清談、隱逸。尋一處遠(yuǎn)離戰(zhàn)亂、迫害的田園生活，寄情山水農(nóng)舍，成為當(dāng)時流行的社會理想。東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即構(gòu)建了一處人們向往的理想國。他還以“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為私家園林注入了新的理念。

隋唐時期，以王維、白居易為代表的士人把詩文書畫之美融入造園實踐。王維的“輞川別業(yè)”、白居易的“白蓮莊”，將建筑美與詩畫美有機結(jié)合，逐漸形成更富有特色的園林形態(tài)。

明清時期，江南地區(qū)經(jīng)濟繁榮、人文昌盛，私家園林建造大量興起。一是江南之富庶催生了社會對私家園林的大量需求；二是江南文化之昌盛滋生了一批深諳傳統(tǒng)文化、擁有高雅藝術(shù)情趣并懂得建造規(guī)律的士人群體。

《江南園林志》言：“吾國凡有富宦大賈文人之地，殆皆私家園林之所薈萃，而其多半精華，實聚于江南一隅?！睍姓摷疤K州、揚州、常熟、無錫、南翔、嘉定、南京、杭州、南潯、嘉興等50余處園林，代表中國古典園林的最高成就。它們風(fēng)貌獨特、小中見大，融山水詩畫于一體，有天人合一的布局，有田園農(nóng)舍的野趣，將古典園林之美發(fā)展到極致。

這一時期的江南園林具有宅園一體的建筑特征，包括日常起居的住宅部分和休閑娛樂的園林部分。園林通常建于住宅區(qū)北面或西北面，俗稱“后花園”?，F(xiàn)在的蘇州拙政園，實為整個宅園的園林部分，建于北部，分東、中、西三部分。

在宅園里，不僅可以丘園養(yǎng)素、林泉高致，還能侍奉雙親，不違孝道。上海知名的豫園，就是明代四川右布政使潘允端解職歸鄉(xiāng)后，以愉悅老親為名，在宅院旁修筑的園林。

古代宅院一般坐北朝南，屋室院落以中堂為軸對稱分布，屋舍儼然整齊，體現(xiàn)出嚴(yán)謹(jǐn)?shù)牡燃壟c尊卑秩序；園林區(qū)則更多是藝術(shù)世界，疊山理水、吟詩作畫、聽曲品茗等文化創(chuàng)意生活皆于此消遣。

比如，弇山園的“弇山”二字與西王母之山相契合，惹香徑、萃勝橋、瓊瑤塢、簪云石、文漪堂等園林造景命名浸染了空靈的仙境色彩。

由此，整個宅園成為“入世”與“出世”的有機生命體，體現(xiàn)出遵循“秩序”與追求“自由”的雙向傳統(tǒng)價值。這種融“秩序”與“自由”為一體的空間較好地闡釋了儒家與道家、神圣與世俗、精神與物質(zhì)互融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特性。

從“隱于園”到“娛于園”

江南園林將山水美、田園美、建筑美融為一體，成為處處有主題的園林。每一個主題就是一種敘事，就是一種精神追求與寄托，從“形”“神”兩方面賦予園林主人天人合一的世界。

明中葉前，江南造園或漁、或筑、或農(nóng)、或圃，園林主人一般過著淡泊自適、懌親養(yǎng)老的園居人生，“隱于園”是造園的主旋律。

王獻臣官場失意，退隱蘇州后造園消遣余生，因喜歡西晉潘岳《閑居賦》“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此亦拙者之為政也”，便為該園取名拙政園。園中梧竹幽居、小滄浪、與誰同坐軒等景點的設(shè)置，無不表達了“茫然若遺，逍遙以嬉”的初衷。

明中葉以降，伴隨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士紳造園相互攀比、追求精致華美成為風(fēng)尚，高大密集、裝飾閎麗、奇花異石成為園林建筑的風(fēng)格。

比如，拙政園主人換為張履謙后，園內(nèi)建筑密度大幅增加，力求屋宇高大、精致繁麗；園主沉迷于歌臺館所、呼姬進酒、絲竹并作。

除了詩酒唱酬、花事香事、讀書玩石、游戲取樂，園林還是文人雅集的地方。在弇山園留下足跡的名人有戚繼光、李時珍、徐階、陳繼儒等。

由此，江南園林高雅、隱逸、古樸的意境漸趨淡薄，“隱于園”逐漸被“娛于園”取代。在這一風(fēng)氣影響下，園林名稱多了不少用姓氏冠名的，如吳氏園、魏園、劉氏小筑等，以彰顯家族身份和地位。

與之相伴，市民階層也紛紛開始造園。如蘇州人就在房前屋后開辟小型庭園、挖池疊石、栽植花木，形成“城里半園亭”的勝景，“雖閭閻下戶，亦飾小小盆島為玩”。

雖由人作，宛自天開

江南園林的興起與繁榮不獨有山水、草木之地利，造園理論發(fā)展與造園名家的出現(xiàn)亦不可缺。從明代計成、文震亨到清代李漁，不僅為古典園林藝術(shù)著書立說，更以其造園實踐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遺產(chǎn)。

在造園藝術(shù)上，以“吳門畫派”為代表的書畫家建園實踐為造園理論奠定了基礎(chǔ)，如沈周的“水竹居”、文震孟的“藥圃”、文徵明的“停云館”等。

明代后期，江南造園技藝臻于完善，涌現(xiàn)出專業(yè)造園審美理論著作，如吳人計成所著《園冶》、文震亨所著《長物志》等。明清易代時的李漁，還通過《閑情偶寄》為大眾居室營造審美理論留下了財富。

計成是明萬歷年間人，祖居蘇州同里，于詩詞繪畫有相當(dāng)素養(yǎng)，對園林建造有濃厚興趣；中年家境衰落，卻在園林藝術(shù)方面作出卓越貢獻。其著《園冶》將古典園林建造的精髓理念盡收其中，分相地、立基、屋宇、列架、裝折、欄桿、門窗、墻垣、鋪地、掇山、選石、借景十二篇，明確提出“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藝術(shù)宗旨，強調(diào)“巧于因借，精在體宜”。

這是中國園林史上首次全面系統(tǒng)的理論總結(jié)，確立了江南園林在中國園林藝術(shù)上的重要地位。它也是世界首部造園學(xué)專著，被日本宮廷評價為“開天工之作”，被歐美國家奉為“生態(tài)文明圣典”。

文震亨與計成是同時代人，出身于書香世家，講究生活情調(diào)，其父營造了衡山草堂、蘭雪齋、云敬閣、桐花院。文震亨也是園林藝術(shù)的踐行者，曾構(gòu)筑香草堂。園內(nèi)建有嬋娟堂、籠鵝閣、游月樓、鶴棲、魚床、燕幕、嘯臺、曲沼等景觀。

文震亨所著《長物志》是中國古代名士精致生活的百科全書，共十二卷。其中講述居家陳設(shè)的有室廬、幾榻、器物、位置四卷，與造景布局相關(guān)的有花木、水石、禽魚三卷，其他為書畫、香茗、衣飾、舟車、蔬果等卷。

李漁生于江蘇如皋，祖籍浙江金華，是文學(xué)家、戲劇家、美學(xué)家，也是園藝家。他自稱“生平有兩絕技”，一則辨審音樂，一則置造園亭。

李漁的《閑情偶寄》，包括飲饌部、頤養(yǎng)部、聲容部、居室部、器玩部、種植部、詞曲部和演習(xí)部，論述了飲食烹調(diào)、頤養(yǎng)醫(yī)療、裝飾打扮、居室布景、器物文玩、戲曲理論等諸多問題。其中，居室部、器玩部、種植部集中展現(xiàn)了他的造園思想。

       李漁認(rèn)為，土木之事，最忌奢靡?！胺颂厥裰耶?dāng)崇儉樸，即王公大人亦當(dāng)以此為尚。蓋居室之制，貴精不貴麗，貴新奇大雅，不貴纖巧爛漫?！边@種思想不僅繼承了古代園林“師法自然”的興造理念，也適應(yīng)了園林世俗化、大眾化的趨勢。

       在興造方法方面，李漁有許多創(chuàng)意。比如，他提出“用以土代石之法”，既減人工，又省物力，且有天然委曲之妙。

       從計成的專業(yè)造園理論、文震亨的精致室廬追求到李漁的大眾居室營造，可以清晰地看到傳統(tǒng)興造理論的審美情趣，可以感受造園思想的與時俱進。新形勢下，有必要深入挖掘傳統(tǒng)興造理論，提升大眾審美意趣，不斷滿足人民對美好居室生活的需求。

      （作者為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