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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葉嘉瑩先生的書著,我常常覺得感動,又有絲不忍。先生年逾高齡,一腔赤誠,仍撲在中國古典詩詞文學與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上。
先生向來極愛詩詞。在她看來,詩有詩的格調(diào),詞有詞的境界。小詞亦可大雅。小詞起初寫的,都是美女與愛情,可就是美女跟愛情,也可以提升到一個很高的修養(yǎng)與境界的層次。詩言志,可那些幽微的心思,若不方便用詩來表達,該怎么辦呢?于是,有了“詩余”,也就是詞,可以寄托那些文人才士的不得志的怨情。小詞里面的這些微言是非常妙的,要求讀者本身有精微的感受辨別的能力,才能從那微言之中興發(fā)感動,引申得出很多意思。
這部集子,取名就叫“興于微言”,是葉嘉瑩先生近年講稿的匯總,各篇雖有側(cè)重,主題確如書名一般是連貫的。“興于微言,以相感動”,這是葉嘉瑩從清朝文人張惠言《詞選序》里得來的句子,她深以之為然,作為自己詩詞學說的核心綱領。
中國古代很多文人都注意到了“有感而發(fā)”是詩詞創(chuàng)作的緣起。詩人敏感之心觸接外界時,自然現(xiàn)象、萬物靈長、人情世態(tài)、遭際變故等引發(fā)了詩人心靈的震撼、情感的搖擺,遂在其心中凝聚成一種興發(fā)感動的情意。葉嘉瑩傾向于詩詞創(chuàng)作中那些油然而生的、直接的、自然的本真之情,她將中國古代文論中零散的“興發(fā)”觀點系統(tǒng)化,上升到了帶有普遍意義的理論,并落實到具體的批評實踐中。
《興于微言》包括六篇文稿:探求蘇辛二家小詞之微意;談辛棄疾詞一本萬殊的成就;張惠言五首詞中的儒家修養(yǎng);陳曾壽其人與兩首關于雷峰塔的小詞;呂碧城五首詞中所折射的獨立之志;沈祖棻不讓須眉的“學人之詞”。
蘇辛兩家詞是我們熟悉的,但未必就能領悟其中的微言深意。葉嘉瑩以細讀的方式,一句句剖解,這些小詞,看著像寫景抒情,寫惋惜春光,寫花木芳菲,可是婉轉(zhuǎn)曲折里有深情隱意,這里邊真是有政治的托喻。這些解讀,結(jié)合了蘇辛的政治生涯,慢慢展開論述。
若想感知小詞微言,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了解這些作者的生平。葉嘉瑩在解析各首小詞的時候,都是結(jié)合作者生平來講述的。讀文學一定需要了解作者嗎?有些讀者很信任自己的文學感知力,覺得只須看原文就夠了,這可就未必了,有些時候,知道了作者的一些經(jīng)歷,我們才能讀出作品里那些含而不露、隱而不發(fā)的未竟之意,詩詞如此,任何文學體裁都如此。
小詞之含蓄,尤其適合微言。讀蘇軾,“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讀辛棄疾,“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你以為他們在寫什么呢?
葉嘉瑩關注詩人詞人的生平,她所抬舉的詩人詞人,他們的創(chuàng)作須有一條明晰的軌跡,也就是她從西方文學評論里借來的這個詞pattern(風格),她稱之為“一本萬殊”。不是千篇一律,老說一樣的話;而是一本萬殊,根是一個,但是發(fā)展出來的每一片葉子、每一個花朵都是不一樣的,那才是偉大的作者。一顆詩心,學貫中西,借鑒西方文論反思中國的傳統(tǒng)詞學,這是葉嘉瑩致力探尋的方向。
我的感覺,葉嘉瑩是有文學潔癖的。她喜歡的詩人詞人,一定是人品高潔的,她于他們的生活、作品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的興發(fā)感動不止來自作品本身的審美,也來自她對人生的感悟,對于國族天下的憂思。
葉嘉瑩為什么那么喜歡張惠言呢?張惠言一生未曾出仕,將精力投入了詞學研究,并且培養(yǎng)出了很多學生,清苦自矜,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陳曾壽是誰呢?婉容的老師。溥儀曾經(jīng)勸這位老師同去滿洲國,陳曾壽卻放棄了帝后尊師之位,后半生飄零落魄,病逝鄉(xiāng)館。呂碧城棄家奔讀,孤身前往天津,闖出一番作為;沈祖棻的詩詞意境深遠,成為女性詞人的集大成者。此外,葉嘉瑩還談到了李清照、徐燦、賀雙卿等女詞人。她自己,何嘗不是其中一員呢?
葉嘉瑩認為,小詞之妙,還在于“雙重性別與雙重語境”。寫作者身份之微妙,男性作者用女性口吻來創(chuàng)作,自然引發(fā)了托喻之想,感士不遇,隱情于中。詩言志,女子束縛閨閣,無志可言,只能托付于詞。葉嘉瑩說:女詞人從最初的用自己的生命血淚寫出的作品,到隨著男性詞作的演進,從婉約到豪放,到婦女的意識覺醒和解放,再到沈祖棻的“學人之詞”“詩人之詞”“史家之詞”這位集大成者的出現(xiàn),這一部詞史,值得我們仔細品讀。
《興于微言》的最后一篇,是“代后記”,這是葉嘉瑩的生平自述,與“我心中的詩詞家國”的理想之傾訴。葉嘉瑩于1924年生在北平,她家是葉赫那拉氏的后代,跟納蘭容若同族,她是關在大門里長大的,詩詞浸潤她的深閨日常,家里一度認為女孩子最好不要去上學。后來,北平城經(jīng)歷戰(zhàn)亂,大宅傾頹,大廈危矣,身邊人紛紛離散。1949年之后,葉先生一家赴臺島生活,遭遇也很坎坷。黍離之悲、身世若萍,故國無望月朦朧。后來,她歸返,回到這片鄉(xiāng)土。
葉嘉瑩這一生,與她捧在手中的詩詞冊子的那些作者們,在生命的歷程上似乎有冥冥的天意勾連。她讀詩、讀詞,讀的也是自己,天涯明月,古今共此一輪。
《興于微言》副標題叫“小詞中的士人修養(yǎng)”。我想起詩人氬弦評價葉嘉瑩為“穿裙子的士”。正是如此,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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