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曾經(jīng)聽過一段相聲,說的是酒的來歷。傳說,那造酒的老祖先杜康有一天在路旁睡著了,夢見一個白胡子老頭說要教他如何造酒,其中最關(guān)鍵的一步,就是要在酉時向路過的三個人分別討要一滴血,擱在酒里頭。杜康依言照著做了,第一個路過的是個文人,第二個路過的是個武士,而第三個路過的,則是一個乞丐。自此,杜康就造出了世上的第一壇酒。而這酒里頭,由于有了那三位路人的血,所以,便也兼有他們的性格,自此,飲酒有了三重境界。
第一滴血是文人的血,因此,人們在最初飲酒的時候,勸酒之時總是客客氣氣的,相互恭敬謙讓,講究禮尚往來,喝得斯斯文文的,這便是飲酒的第一重境界。第二滴血,則換成武士的血,因此,喝到酒酣耳熱之后,飲酒之人便會不由自主地變得豪放起來,拍桌子敲凳子,勸酒的時候,要是對方不喝,就變成了愣往里灌,這就是武士的血在其中作怪。而第三重境界,就比較簡單了,喝醉的人到了爛醉如泥的地步,直接出溜到桌子底下睡覺去了。
如此的話,在下以為,喝酒和其他事情不一樣,其他事情往往講究境界層次越高越好,而喝酒呢,卻并不是這樣的,在我看來,保持理性的第一境界,便可以了,若是遇到知己好友,偶爾深入到第二境界,那已經(jīng)足夠,至于這第三境界嘛,這樣喝酒會傷身體,還是不要了吧。
由于這酒中的第一滴血,便是文人之血,我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有不少文人,也是酒中豪客呢。酒對于文人來說,無疑算是一種催化劑,起著激發(fā)靈感的作用,恰到好處的飲酒,可以激發(fā)作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使得他們下筆如有神助。不僅如此,對于書畫創(chuàng)作,也大有裨益,總之,整個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與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先說說詩人吧,頭一個從腦子里跳出來的,恐怕就是詩仙李白吧,“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李白的大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甚至還有民間傳說,說他是喝醉了之后,在船上彎腰去撈水中的明月,因此失足落水而亡的。這當(dāng)然只是一個傳說故事而已,當(dāng)不得真的,而且,說實(shí)話,從李白的詩歌中,我們所看到的,并不是一個嗜酒如命,貪圖杯中之物之人,而是一個借酒來澆心中塊壘,抒發(fā)內(nèi)心憤懣的不得志之士。李白喝醉了,便會狂歌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如此豪情,恐怕已然超越了飲酒的第一重境界,高歌邁入屬于豪杰之士的第二重境界了吧。
其實(shí),除了李白之外,還有很多文人都與酒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歷朝歷代都有。晉朝的陶淵明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個無酒不歡之人,某一年的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他家里正好沒有酒了,于是,他便只能坐在門口看菊花,等著白衣人王弘來給他送酒。他的作品,和李白一樣,幾乎篇篇都有酒,他曾經(jīng)在那組著名的題為《飲酒》的詩的小序中,自己坦言:“偶有名酒,無夕不飲。”不過,雖然嗜好飲酒,他卻并不是一個真正的貪圖飲酒,忘情世事的酒徒。就像他的詩中說的那樣:“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yùn)傾”,也就是說,就算因?yàn)闀r運(yùn)不濟(jì),他被迫只能隱居林下,他也絕對沒有完全沉醉在酒鄉(xiāng)之中,他時時刻刻忘不了的,還是江山和社稷。
如此看來,這詩人嗜酒,其實(shí)還是有個度的吧,很少有為了喝酒而去喝酒的真正酒徒,絕大多數(shù),都是為了用酒來助文思,或者是為了發(fā)泄憤懣的情緒。詩人是為了更好地寫詩而去飲酒,卻不是必須要飲酒,才能寫詩的啊。雖然他們時常說些“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之類的話,不過,這多半都只不過是激憤之詞罷了。就好像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吧,他曾經(jīng)當(dāng)過步兵校尉,因?yàn)樗犝f步兵衙門中的酒釀得非常好,所以非要調(diào)去那里不可??墒牵@恐怕只是他為了逃避政治迫害的一種避世手段而已,我是不信,這位傲視權(quán)貴,專以青白眼看人的賢人,會如此貪饞杯中之物。
當(dāng)然,文人之中也是有些異類的,比如同樣也是竹林七賢中的另一位,劉伶,恐怕還真是為了飲酒而飲酒了,他喝酒,已經(jīng)不能叫“飲”,不能叫“喝”,只能叫“灌”了,真是走到哪里,喝到哪里,他還常常帶著一把鐵鍬出門,說是“死便埋我”。最要命的是,他竟然還為了喝酒而騙人,而且騙的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的老婆。那次,他的妻子勸他戒酒,他表面上應(yīng)允,讓妻子準(zhǔn)備酒菜供品,說是要在神前發(fā)誓,再也不飲酒了??墒牵?dāng)他的妻子準(zhǔn)備好一切之后,他的嘴臉卻完全變了,把上供用的酒水喝了個精光,還寫下了《酒德頌》,表示了自己與酒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這種無賴的行徑,難道還算是什么“大人先生”嗎?這暫且不去說他,就以他這時常爛醉如泥的姿態(tài)來看,絕對是已經(jīng)到了飲酒的第三重境界,乞丐的境界了,他雖寫了《酒德頌》,實(shí)則缺“德”,如此嗜酒,不足為訓(xùn)。
幸好絕大多數(shù)文人,都不是和他一樣的這幅德行,大家還都是崇尚“文以載道”,而不是唯酒至上的。人們常常說“醉翁之意不在酒”,絕大多數(shù)文人,就是這樣,他們都不是純粹為了飲酒而飲酒的。就拿大作家歐陽修來說吧,其實(shí),“醉翁”,最初指的就是他,他曾經(jīng)在《醉翁亭記》中說過:“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睔W陽修好酒,什么都能和酒聯(lián)系在一起,就連看見了采蓮的姑娘,都能聯(lián)想到用荷葉當(dāng)酒杯來飲酒。《醉翁亭記》是他在當(dāng)滁州太守的時候所做的,在這期間,他徜徉于山水間,日子過得月白風(fēng)清,愜意無比。他自稱有藏書一萬卷,琴一張,棋一盤,酒一壺,陶醉其間,怡然自樂。由此可見,這位醉翁,真是須臾不能離開酒啊。
不過,你要是覺得,歐陽修只是貪圖山水之樂,以景佐酒,而忘記了自己做太守的職責(zé)的話,那就徹底錯了。沒錯,歐陽修確實(shí)是愛酒,也愛美麗的大自然,所以,他才會說“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但是,他卻并沒有因此而忘記了自己應(yīng)盡的責(zé)任。這醉翁亭位于安徽滁州縣瑯琊山,歐陽修在此地當(dāng)太守的時候,結(jié)識了瑯琊寺住持僧智仙和尚,并成為知音,為了方便朋友之間游玩休憩,他們便在山間造了一座小亭子。但是,歐陽修不光只是在這里和朋友宴飲,欣賞風(fēng)景,他還常常在此辦公。有詩贊之曰:“為政風(fēng)流樂歲豐,每將公事了亭中。”應(yīng)該說,歐陽修是個既懂得享受,又勤于工作的人,他寄情于山水,但是卻又不忘政事,雖遭貶斥,但仍將朝廷正事放在首位,可以算得上是工作娛樂兩不誤了吧。不知道這有酒,有景,有友做伴之時,他的工作效率是不是也能夠提高很多呢?不管怎樣,這位勤于政治的“蒼顏白發(fā)”的醉翁,還是值得大家,向他敬一杯酒的。
除了詩文以外,書畫,那也是讀書人必不可少的買賣,文人在創(chuàng)作詩文之時喜歡飲酒助興,在寫字畫畫的時候,那就更是如此了啊。
記得曾經(jīng)在一部名為《唐伯虎點(diǎn)秋香》的電影中,看見過這樣的鏡頭,唐伯虎在作畫的時候,別出心裁,用朋友的身體來作畫,最后,含著一口酒,往宣紙上一噴,那畫中的山水便頓時被暈染開,顯示出層層疊疊的層次感。一開始的時候,我總覺得這是編劇的超強(qiáng)想象力的杰作,雖然唐伯虎自稱“別人笑我忒瘋癲”,可是,這世上哪里有人會真的瘋癲到如此地步,想到用身體來作畫,還噴上酒呢?不過,當(dāng)我看到草圣張旭的故事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世上還真是有這般狂人啊。張旭,他就曾用身體的一部分來寫字,他用的,是自己的頭發(fā)。
“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這便是杜甫的《飲中八仙歌》中對他的描述了,這位唐代著名的大書法家,號稱“草圣”。他的書法和李白的詩,裴旻的劍合在一起,被唐文宗詔曰“三絕”。這位瘋狂的書法家,就常常飲酒,最后呼號狂走,“素筆揮灑,變化無窮”,仿佛有神助一般。其實(shí),神助是沒有,酒助倒是一定有的,他在醉后,豪情萬丈,意欲揮灑一番之時,如果正好身邊沒有筆,便會毫不猶豫地脫下帽子,用頭濡墨作書。就算面對王公大臣,他也絲毫不會顧及禮數(shù),只管自己寫得痛快了便罷。因?yàn)樗倪@種怪異行為,所以,他被人稱為是“張顛”。
真是想不到,他一沾上了酒,身上的文人習(xí)氣便頓時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豪杰氣、是俠義氣、是英雄氣。難怪張旭會和李白是摯友呢,他們飲酒之后那恣意揮灑的性格,真的是一模一樣啊,唯一不同的是,一個喝了酒之后,寫出來的詩,而另一個呢,寫的是書法。應(yīng)該說,張旭也已經(jīng)超越了飲酒的第一重境界,到達(dá)了第二重境界了,他是醉了,不過,醉得剛剛好,剛好能夠來得及將那酒氣順著筆端,從體內(nèi)逼出,于是,他寫出來的字,也都個個都呈現(xiàn)出醉態(tài)。在張旭之前,或篆,或隸,或楷,或行,還都以“精勁嚴(yán)重”為美,而自張旭之后,他那“縱放奇怪近世未有”的草書字體,贏得了世人的贊譽(yù)。自此,他的草書,與長風(fēng)同在,萬古流傳,能否這樣認(rèn)為呢,是酒,造就了張旭的草書。
自張旭之后,學(xué)習(xí)他的草書之人,不計其數(shù),但是,世人往往只學(xué)了他的不羈,他的豪飲,卻未曾體味到,他也曾如此專心地研究書法,不管是看平民與公主爭道,看墻面上的屋漏痕,還是欣賞公孫大娘的劍器舞,他都能將其與書法融為一體,融會貫通啊。這樣說來的話,那酒,最多也只是催化劑而已,真正造就張旭“出于自然”的書法的,是他的“勤”啊。
除了張旭以外,以酒助興,研習(xí)書法的,還不在少數(shù)。比如著名的蘭亭雅集便是其中之一,這場聚會,匯聚了當(dāng)時著名的文人墨客,是為一奇;這場雅事,成就了精彩的文學(xué)作品,《蘭亭集序》,是為二奇;王羲之揮毫疾書,成就了大名鼎鼎的蘭亭帖,是為三奇。這蘭亭聚宴,能夠有此三奇之事,自然也少不了美酒,在這里頭起到了促進(jìn)的作用啊。王羲之的書法,是行草中的楷模,從楷書到草書,不可能是一下子跳躍的,這其中一定會有中間產(chǎn)物,而這行草就是這樣的中間書體。張旭的草書雖然杰出,但是,或許他能夠?qū)懗鲞@“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絕妙書法,也與王羲之等前輩分不開吧。在蘭亭雅集上,王羲之借助酒作為媒介,突破了楷書的局限,并將行書的自由和灑脫發(fā)揮到了極致,由此才有了這一卷行草作品,為張旭下一步狂草字體的誕生,奠定了堅實(shí)的基礎(chǔ)。
世人都說,詩歌、散文,可以抒情,我卻覺得,這草書,也是可以抒情的。不管是張旭的狂草,還是王羲之的行草,都是對內(nèi)心情懷的一種抒發(fā)。酒入腹內(nèi)之后,在九曲回腸中來來回回地轉(zhuǎn)了幾圈,于是,整個人的情緒便被調(diào)動到了極點(diǎn),不論是不得志的憤懣,還是朋友聚會的歡愉,都被升到了最高點(diǎn)。這個時候,再借助那毛筆,濃墨,自然能揮灑到極點(diǎn)啊。最好的書法,是用酒釀出來的,用情寫出來的。
書法家是這樣,畫家也是如此,與張旭同時代的吳道子就是如此,每次要作畫的時候,“必先酣飲”,世人都說吳道子畫出來的人物,飄逸瀟灑,故此有“吳帶當(dāng)風(fēng)”的說法,或許,這其中,也有酒的功效吧。
再比如剛才說過的那個《唐伯虎點(diǎn)秋香》中的男主人公唐伯虎,他也的確是個嗜酒成癖的人,雖然不至于做得像電影里這么夸張,但是,“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這樣的事情,他還是做得出的。據(jù)說,要他為你作畫的話,就算你用千金來買,他也未必給你畫,但是,如果你為他準(zhǔn)備了美酒,那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他的墨寶了,所以,才會有這么一句話,叫做:“欲得伯虎畫一幅,須費(fèi)蘭陵酒千盅”。這樣的畫家,絕對不僅僅是唐伯虎一個,揚(yáng)州八怪之一鄭板橋也是這樣一個怪人,人家用千金來換他的字畫,他都不會輕易地給,但是,一頓酒之后,鄭板橋自己乖乖地就在紙上畫滿了畫了。
對于酒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關(guān)鍵,還得看是什么人在喝它。如果是一個庸俗昏聵之人,那么越喝酒,腦子就越亂,于是,不由自主地就直接墮入爛醉的深淵,干脆直接跨過第一重境界和第二重境界,進(jìn)入那個混亂墮落的第三重境界,這樣的人,還是戒酒為好,那樣還能保持頭腦的清醒,不至于做出什么傻事來。但是,對于某些智者來說,就不一樣了,他們懂得在何種情況下喝酒,喝怎樣的酒,喝多少酒,他們能夠估計到自己酒醉之后,會進(jìn)入第幾重境界。對這樣的人來說,酒往往會成為促進(jìn)他們靈感和創(chuàng)造力的催化劑,尤其是人文藝術(shù),酒在其中的作用,還真的是不容小覷的啊。
由此可見,這酒,還是普普通通的酒,不同的是喝酒之人懷著怎樣的一顆心在喝酒。酒能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以酒為媒,作家澆開了浪漫之花,寫出了激情之詩,做出了豪情之文;以酒為媒,畫家畫出了五彩斑斕的彩色世界,書法家寫出了揮灑恣肆的黑白精神。這么說來,這文人,還真的是不能缺少酒啊,不過,把握好這其中的“度”和“量”,還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呢。雖然李白說過“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頻飲三百杯”,但是我看,這只不過是詩人的夸大之詞,還是不能當(dāng)真的啊,酒既然是文人創(chuàng)作的催化劑,那么便不用太多,點(diǎn)到為止即好。如果到了飲酒的第一重境界,文人的血所體現(xiàn)的那一重,那么也不錯,這正是文人的本分,要是到了武士那一重,有些豪杰氣,也還不錯,可是,千萬不要淪落為乞丐那層啊,要是爛醉倒在地上,非但寫不了詩文字畫,還正好應(yīng)了這么一句成語,就叫做“斯文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