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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是老段用火車接回來的羞子（方言，媳婦兒）。每每說起這個，老段就笑的呵呵呵的。

年輕時的老段為人耿直，剛剛十七八的小伙子，頗有一股陜西愣娃的血性。爺爺身體不好，老段兄弟姐妹五個，四個男丁，最小的小姑是被爺爺奶奶捧在心尖上的人。爺爺說，家里窮，我干不動了，你們幾兄弟看誰先回來一個吧。大伯沒言傳，三大大一心要考學(xué)，老段看了半天，說：“大，大哥文弱，三弟是學(xué)習(xí)的料，其他弟弟妹妹都小，我回來吧?！本瓦@樣老段回了村。

回了村的老段一改上學(xué)時的文氣，變得麻利能干。地里不論啥活一到他手上，看上幾遍就敢上手，也從不會偷奸?；簧岬孟驴喙?。就這樣，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一天天過了，老段越來越是個成熟的好把式。唯有一點，老段話少，同一幫比他大的本家叔伯在一起時更是變得沉默寡言。大部分時候休息間隙，叔伯在一起片閑傳，剛學(xué)會抽煙的老段總是自己在一邊默默抽煙。時間長了，外頭就傳，窩小伙皮干很，做活是個好勞力，就是傲氣很。

老段一概不理會。

爺爺說，娃你既然回了農(nóng)村，就要學(xué)農(nóng)村人的作派。老段答，大，我得是吃飽了閑著？爺爺莫法了。奶奶說，你看你這娃，倔成撒，以后誰還敢登咱門！前次剛有個好相，人家一打聽你傲氣很，當(dāng)時就回絕了。

老段答，媽你別急，額羞子（方言，媳婦）以后要用火車?yán)?，遠(yuǎn)著呢！

一語中地，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小伙子一個個都有了對象，就老段，遲遲沒找尋下。

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長的老段倒是不急，屋里光景爛成一河灘，人一打聽，底下還供著幾個弟妹上學(xué)，就是有的好女子有心，家長也不可能讓娃嫁過來。媒人說，你就別說一屋老小靠你養(yǎng)活。老段眼一瞪，我就不想騙人。再說，騙來的婚姻能長久？

小伙子再pie sao（方言，瀟灑），長得再帥氣，勢再好又能咋？！媒人也不登門了。

奶奶害了心病，成天說都是她把老段拖累了。奶奶剛說一句，老二，要不你和老大一樣分家另過吧。老段直接飯都不吃勞動走了。從此，老段就單著，直到快24歲。

24歲頭上這一年，村里也沸沸揚揚提起了改革，要打破大鍋飯。老段想了幾黑，和爺爺商量想去城里看一看。剛好奶奶的老表妹家在城里，老段去了，住了幾天?；貋淼睦隙螏ь^起湊（方言，聯(lián)合）了幾個小伙子，同村上簽訂承包協(xié)議包產(chǎn)到戶，屬于二隊的私人承包就這樣展開了。老段一邊放手務(wù)弄莊稼，一邊暗暗想城里姨伯說的話，現(xiàn)在國家徹底放開了，誰有膽誰就能掙來錢。老段想，這土里頭咋能弄出個金元寶來。眼看老三就要考學(xué)了，這可是段家第一個大學(xué)生，不能讓么錢給瞎了。

弄完莊稼地，老段抽著煙在段莊里里外外逛著看。村里人看見了，就說，不知道窩溜光錘（方言，單身漢）成天浪蕩啥，得是么尋下媳婦急咧，眼窩胡瞅。爺爺暗地里托人打聽，老表家說，你要不嫌遠(yuǎn)，搭火車再走四十里地高家堡有個姑娘今年22了，論長相年齡也般配。爺爺問那為啥姑娘還沒有找尋下人家。老表說，和你娃一樣，眼高的很。

哈哈，眼高的很好呀！爺爺想，這可不是給我娃世下地（遇上），趕緊砸鍋賣鐵的準(zhǔn)備去了。

老段還是那樣子，成天轉(zhuǎn)著，尋摸著，也不知道想啥。就是去后村半道那崖坡坡上呆的時候更長了。

村里說啥的都有，爺爺奶奶更急了。

話說高家堡那高姓姑娘，那也是個牛人，和老段的經(jīng)歷不相上下。父親得了病，屋里七八張嘴要吃飯，高姑娘上到高二，老父親病入膏肓，實在是再么能力護(hù)佑兒女。高姑娘一咬牙停了學(xué)，從此把自己當(dāng)男兒用。

幾年光景過去，高姑娘一晃過了婚配的好年紀(jì)。把屋里老媽急的，高姑娘還說，我要找對象，首先頭一件事就是小伙要長得像播音員，身材要像運動員。老媽媽氣急，這回介紹這個就是個扁擔(dān)你也要給我抱在懷里走。

老段當(dāng)然不是扁擔(dān)，媒人不光帶來了人，還給高姑娘拿來一張照片。

高姑娘躲在窗戶后頭看，照片上一個高聳入云的鐵塔下，父親負(fù)手而立，斜斜的面向母親，棱角分明的臉上含著一絲微笑。整個人挺拔俊朗，如一棵黃土地上的白楊，高大偉岸。

高姑娘羞紅了臉，轉(zhuǎn)身說，這人還行，就是走路像個駱駝。

對啊，老段的大腳步“撲踏撲踏”的慢慢走了進(jìn)來，又慢慢的走了出去，就像一匹駝著重物的駱駝走過。幾回相看下，這“駱駝“走進(jìn)了高姑娘的心。

“駱駝”穿著借來的中山裝去接他的姑娘。火車上，高姑娘說，“聽說你屋很窮，你咋還有這好衣裳？”駱駝一笑說，“窮你還嫁？”高姑娘一瞪眼，駱駝趕緊說：“我也聽說你脾氣不好，莫事兒，我不怕。我、我看上你，就會一輩子對你好，不讓你跟著我吃苦。"“我知道咧，咱倆一起奮斗?！边@一句承諾，倆個命運相似的年輕人同時記在了心上。

完婚的秋天，老段的磚瓦廠正式開工了?？恐滩畮兔o借的幾百塊，老段成了鄉(xiāng)上第一批下海吃螃蟹的人。

磚廠分兩班，白天媽媽領(lǐng)著村里來幫忙的女工和泥，倒磚胚，老段照看著把磚胚一排排摞好，陰干。吃過飯，老段小憩一會，晚上，已上窯的磚胚還等著老段照看著火美美的燒制。每晚每晚，老段就著崖上的月亮抽煙，看著火頭呼呼的撲閃。每一次半夜媽媽要來換老段瞇一會，老段就說，算了，這跟前以前埋過人，崖窩子上的老鴰叫的聲也滲人，你一個女人家就算了。

就這樣熬著，倆人沒黑沒明。兩年后，老段終于還清了欠債，也送走了三大大。三大大考上了延安大學(xué)，成了段家第一個秀才。

這天，老段帶上媽媽去城里西關(guān)吃羊肉饸絡(luò)。懷孕的媽媽口叼，老念叨著肉、肉，到時間不吃就難受的想打人。老段吆喝著說，老板，把我碗里的肉都給我羞子，再多添點羊肉湯。已經(jīng)是熟人的老板一面答應(yīng)著一面給他們找了個靠里間的座位。

兩碗饸烙上來，油汪汪的紅油辣子，白生生的蔥花味撲鼻窟窿的香?！翱斐?。"老段遞上筷子。誰知道，今天媽媽卻好像沒啥胃口?！懊簦憧斐悦矗瑳隽司筒缓昧??！闭l知道媽媽反而一摞手，不吃了?！澳憧烧α耍?“你解（音xie）"，方言意思你知道?！鞍ρ?，我咋解么，好人呢，你趕緊吃，餓了可不好。”媽媽直接站起身，通通通走了。

老段其實是知道的，媽媽和三大大一樣大，要不是家里原因，今年考大學(xué)走的就是她了。她高中老師來信說，她們班沒她學(xué)習(xí)好的都考走了，要是媽媽不停學(xué)那絕對是師大的料。比三大大厲害。自從接到信，媽媽就不好了，背著老段哭了幾回。

媽媽說，她要去考學(xué)。

回了家，老段把搪瓷飯盒里的饸烙熱了熱，又取出幾個芝麻燒餅，端到媽媽跟前。

媽媽說，我想去考學(xué)。

老段說，我知道。我去問問政策。

媽媽不動。

老段說，我明天就去，你放心。你別把你和咱娃餓壞了。

媽媽咧了咧嘴，我么錢。

老段咧個咧嘴，咱屋錢都是你管著么。

媽媽埋頭吃了起來。

老段突然說，看信上，你老師說你個子不高還成天領(lǐng)著你班同學(xué)打排球，竟然還贏了。有一回因為排球還和比你高的人單挑。你一走你班上就老輸。唉呀，我羞子厲害！老段豎了個大拇指。

媽媽擦了擦嘴，你才解（音xie）。你光說你供不供我考學(xué)？

老段說，我說過要對你好。

老段抽了一宿的煙。天明，老段洗把臉，騎自行車去了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的辦事員一聽，直叫喚，“唉呀，今個我可遇上了個稀罕事。現(xiàn)在這世上還有你這號人，難得的很。不過，這一來你們結(jié)婚了，二來你羞子還懷孕著，你看這政策上可沒有這兩條。我給你問問。"辦事員這一喊叫，整個鄉(xiāng)政府的人都出來看老段，看想著讓羞子考學(xué)的老段。

最后，因為政策原因，媽媽沒有去考她心心念念的大學(xué)，很是傷心了一場。但也從此對老段越發(fā)溫柔。

老段的磚廠越來越紅火，錢流水的掙，又流水的出去。大大姑姑婚嫁要錢，爺爺奶奶生病住院要錢，娃娃們吃飯穿衣要錢，村里人有事借錢……老段拼命了十幾年，人到中年，熬到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給自己卻沒有攢下錢。后來我上班走時，媽媽說，當(dāng)年太門（方言men，笨）了，錢從手上過也不知道偷偷存下一點，恓惶我娃要早早上班掙錢。我對不起我娃，么讓我娃考好學(xué)校上研究生。

老段說，是我掙不下大錢，叫你的夢想一直么實現(xiàn)。

媽媽說，怨不了誰，唉，都是命。

命讓媽媽等到老段，命讓老段一直富有又貧窮，現(xiàn)在這命又傳到了段家第三代人身上。

第三代人長大了，能勞動了，老段也老了。

老了的老段還是停不下來，為弟妹們操心，為兒女們置業(yè)看護(hù)孫子輩。老了的老段如此的溫和，濕潤的像一塊放門口被人摸索了幾萬次的泰山石，透露出玉的質(zhì)地。和這玉人一塊老去還有高姑娘，五六十歲的人，跟著老段幾十年，竟也越發(fā)溫和，全然沒了當(dāng)年的瞎（ha，方言，壞）脾氣。

我說，"媽，當(dāng)年老段啥事都沒有聽你的話，把錢也不當(dāng)錢用，也么讓你穿金戴銀享受，你咋現(xiàn)在還和我爸這么好？”

高姑娘回答，“撒（方言，誰）應(yīng)不懂你爸么，你爸心地善良，一輩子也么叫我心里難受過，我還圖啥。要圖錢早就不是跟你爸了……”

我還想知道更多，門響了，老段上工回來了。媽媽趕緊去給老段熱飯，伺候老段趕緊吃。

吃飯時我和老段片，“爸，你可干嘛呢，又不需要你現(xiàn)在一天再勞動，有女子呢?！崩隙握f，“我還能問你要錢，你啥時候見過老子向兒子彎腰的，你們愛給不給，我也不要?！崩隙涡呛强戳藡寢屢谎?，媽媽正給他夾菜呢?！霸僬f，你媽脾氣瞎（ha，方言壞）也不指望你們，我還不多掙點錢給我老婆子花?！眿寢屝χ蛄死隙我幌?。我看著，夕陽透過窗玻璃照在那越長越像的倆人身上，映出一對完美無瑕的璧人來。

媽媽不知道，老段上工是給她買了十幾萬的養(yǎng)老保險，以防他老了，他的高姑娘沒錢花又不愿意向兒女伸手。他們互相知道，這世上他倆才是惟一能明白對方心意的人。

有本書里說，這世上遇到愛遇到性都不希罕，希罕的是遇到懂得。因為懂得所以珍惜，因為懂得所以以他的苦為自己的苦，以他的樂為自己的樂。

老段和高姑娘約好，等孫子們考上北大了，再搭一趟火車，去天安門好好再照一張相。他們相信，一定會等到那一天。

我也相信。

作者：阿雅，八零后文青。藍(lán)田人在西安，看書養(yǎng)娃，閑暇之際斟一杯清茶，撿拾當(dāng)初的一點文學(xu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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