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中平
你無端地想起一個時間里的一個空間，一個剛走穩(wěn)路的小女孩，踉踉蹌蹌走到豬圈門口，瞪大兩眼朝豬圈里望，又回頭惶惑地望望豬圈門口天天拴豬的豬樁，然后眼光落到旁邊案板上一堆白花花地肉上，突然沖著案板周圍一眾興高采烈地臉大聲叫：“豬呢？！”這帶著奶味的聲音響徹全場，全場人似都沒有聽到。
那時間早如一滴水滴入長河，那空間更是像風一樣在天地間漂旋無蹤，而那時那刻那一句奶聲奶氣地叫嚷，像是專門響起，只在今日引你回望那漂逝的時光。
你十五歲的三百多天，是這只豬—從小豬仔開始一天天邊長大邊陪你度過。一條繩子決定了豬活動的范圍，你也被命運這條無形的繩索和豬拴在了一起。
一個瓦缽，盛滿粥你可以吃飽。一個一樣的缽，做了小豬仔的食盆。你抓一把剩粥放到缽里，又抓一把糠放到缽里，又從一個大缸里抓一把切碎的菜放到糠上，再慢慢倒進一些泔水，然后張開手爪邊捏邊拌勻，一盆豬食就成了。你端起缽子，胳膊半垂半伸，身體微微前傾，走向小豬仔。
豬仔見到你，切切地說，是見到你手上的食盆，連哼帶叫、連跳帶撲。你怕它不知輕重地扒翻食缽，你抬起一只腳攔開豬仔。你蹲身放穩(wěn)豬食缽，小豬仔早已迫不及待。你一手扶著豬食盆，一手伸出攔緩它前沖之勢，手就勢落在它腦袋上，由腦袋順著它后脖上的鬃毛摸往脊背。他專注食，連吃帶哼哼。是哼哼食、還是后脖上你的手，亦或皆是。
頭一回端食給它，它對著食盆哼哼叫叫，猶豫不前。你蹲著前移一步，朝它送近食盆，它哼著退后。你又前移一步，它大概覺得反正無可躲避，豬仔跟豬食對峙不到兩分鐘，小豬仔便一頭扎進食盆。
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豬吃的是糠，長出的是肉。小豬仔的脊背在你手下以可感的速度變高變寬，哼哼聲一天天由細變粗，拴在它前腿溝里胸前的繩套，過不幾天，你就要給它松開放大一圈，食盆也早由瓦缽換成了木盆。一盆食端給它，一個手已不能做到，你得兩個手扣緊盆沿，彎腰弓背費一些力才行。
有吃就有拉，豬和豬的吃食可能會不一樣，拉出的屎尿肥力大概是一樣的，即便在當時“莊稼一支花，全靠肥當家”的年代，也沒聽說過有人把屎尿分三六九等。
豬圈里的地由大小不等平整一點的石頭拼嵌而成，豬便不容易拱得動地。豬圈的地往后墻斜有一些坡度，墻根有一個拳頭大的洞，洞外地上嵌著一個小缸，豬拉了尿便可淌出圈外、淌到缸里。
每天每天，從早到晚，除烈日、除雨雪，豬一般都是被一根繩子拴在圈前。端食給它不要費心，到時間端就行。要費心的是它的尿，它一脬尿澆到地里，地里的白菜蘿卜就會多長一圈?？墒秦i，它只知道吃，只知道有拉時拉掉舒服，把它的尿接到糞缸里就得需你費心了。
好在豬并不像人認為地那么笨，知道一大早就會把它放出圈，屎尿一般都等到出圈才拉。見它叉腿翹尾，拉開了架勢，你就趕緊拿糞瓢接到下面。接了幾回之后，看到你拿糞瓢過來，它哼哼兩聲就擺開架勢。
摸著它背上繩索勒出的溝印，你身體里一種說不清的不適感化成一滴淚滾出眼眶。小豬仔的長大，和你十五歲的流逝一樣快。豬仔長大長肥，就要變成豬肉，消失在人的口中。而你的十五歲，你不知道消失在了哪里？
將要開始的新的一年，也同樣會有一只小豬仔從小到大的陪你度過。聽說一個極其美妙地叫“青春的東西長得和十五歲十六歲一模一樣，人人路過十五歲十六歲時都能遇上，可是你想不起當年是不是與青春見過。
童中平，喜文字，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盲協(xié)文學委員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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