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來我一直有一個謎,當余華在黎明時分入眠,在下午或者傍晚時分醒來的時候,他對于時間的感受是不是太過暗黑了。他不眠的長夜中,除了星光,咖啡,NBA,還有什么,我始終不清楚,當然也不好問,比如他的寫作和閱讀,是在什么時候?估計是在后半夜。這種情境大概是保有他自我的神秘感、與世界的一點距離,以及對世界的獨特的想象方式的一種原因吧。
他真的不是一般人兒
顯然,余華受歡迎的原因是多樣的。人可愛也是一個方面,他永遠有童心和本色的一面,接地氣,好玩兒。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作品厲害。我早年喜歡他,是因為每讀一次就有新收獲,幾次細讀下來才發(fā)現(xiàn),他早期那些繁難的作品都是有原型有來歷的,經(jīng)得起細讀的?!妒朗氯鐭煛纷x幾遍才會有個大概的認識;《往事與刑罰》讀了以后會暗暗震驚,這怎么可能是一個中國作家,一個那么年輕的人,在80年代就寫出來的東西呢?
甚至《兩個人的歷史》,這篇只有兩千來字的小說,幾乎可以看作是一部微型的長篇,它居然處理了將近七十年的歷史,讓人讀之有萬千感慨。
更不要說《死亡敘述》《難逃劫數(shù)》《鮮血梅花》《此文獻給少女楊柳》……那些作品,每一次在課堂上講到,我也都會暗自驚訝,余華真的不是一般人兒,人家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站到了一個作家創(chuàng)造力與思考力的巔峰。
但所謂的“先鋒”,并不總是在一個方向,后來的余華在三十五歲以前,又寫出了《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
從一個極繁難的作家,搖身變成了一個極平易的作家,創(chuàng)造了兩個奇跡。這就像是西班牙的大畫家畢加索一樣,早年是畫出了《古典石膏像寫生》那樣酷斃寫實的東西,后來又畫了《格爾尼卡》,以致后期的“純粹色塊”那類作品。如果沒有早年的寫實作為互文參照,誰也不會承認他的純粹色塊的意義與合法性。
有一次我忽然想起,讀大學時,有位前輩學者講到,趙樹理是“用四百個漢字寫作的”,意思是,他用了最樸素和最簡約的敘事,擴展了文學最大的讀者邊界。而我由此推及余華,覺得他的《許三觀賣血記》也是這樣的作品,因為小學生可以讀懂它,粗通文墨的老人家也可以讀懂它,學了一兩年漢語的留學生,也完全可以讀懂它,那么它就是一部了不起的文學作品了。我遂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并武斷地說,你應該也是用四百個漢字寫作的作家,所以,你是“人民的作家”了。
后來,余華在美國有個演講,他忽然打越洋電話過來,問我,你說我是用四百個漢字寫作的作家,這事靠譜嗎?我說,那我得查一下哦。他說,你快一點,我在這里想說說這個話題,又沒有把握。
我立馬求助于我的一個學生,她從網(wǎng)上下載了一個統(tǒng)計軟件,很快得出了結論。統(tǒng)計結果讓我吃了一驚,居然是有1400多個漢字。我把這個結果告訴了余華,我聽出他在電話里略略有些失望,哦,居然有那么多?
我馬上說,這也不錯了,也幾乎創(chuàng)造了奇跡,《許三觀賣血記》毫無疑問是你用字量最小的一部小說,但也是藝術上最完美的一部小說。
“毫無疑問,你仍然是人民的作家?!蔽艺f。
選摘來源:新民晚報 | 張清華
2022年0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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