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深秋,北京。時年三十歲的陳超終于在艾青的寓所得見這位曾吹著憂郁的歐羅巴蘆笛的詩人,得見這位曾經(jīng)如魚化石一樣被歷史塵封的“歸來者詩人”。正如艾青背后書櫥里的陶器和貝殼一樣,一代詩人經(jīng)受的是烈火的焚燒和冰冷的淬煉。在河北師范大學中文系的課堂上陳超曾反復細讀艾青,在他看來艾青的詩歌盡管曾經(jīng)有過沉滯期,但是其在新詩史上具有寓言般的啟示性。
1983年9月8日,陳超與杜棲梧這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婚紗、細條紋西裝、白手套、鮮花、橄欖枝在此刻定格。此前他們之間頻繁通信,彼此交流詩歌、談論人生,而陳超更是在日記上寫下幾十首“獻給西西的詩”。
1987年春天,乍暖還寒的石家莊北郊。陳超和剛剛蹣跚學步的兒子臉上都洋溢著喜悅,似乎一切都是幸福的,一切都是柔軟的。而此時孩子的病情還沒有被家人察覺,甚至連上帝和諸神在此刻也不能知曉。在此后的歲月里,陳超承擔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壓力而將所有的喜悅、幸福、呵護和陽光都給了這個家和憨憨的兒子。
1979年夏天,二十一歲的陳超渾身洋溢著熱情,大學生活激發(fā)了他對詩歌和愛情的雙重熱情。而富有音樂天賦的陳超曾在不多的場合給親友和師生展現(xiàn)過他充滿磁性的歌喉。而他還會拉小提琴、彈揚琴,還會彈70年代末開始流行起來的吉他。陽光打在吉他和陳超憧憬著未來的青春臉龐上。熱愛,是的!他帶給我們太多溫暖的記憶,還有縈繞于懷的歌聲。
在很多詩里,陳超寫到了自己的母親——在廚房里勞作的母親,在睡夢中掖緊被子的母親。每當客人來到陳超家里,老母親都會出來打聲招呼然后靜靜地回到房間。老人耳朵不太好,但是那份慈善、知禮讓所有的來客都記憶終生。作為兒子,陳超并沒有給老母養(yǎng)老送終。而母親卻最懂得自己的兒子,你看他們?nèi)栽诨ハ嘀?、開心微笑,手緊握在一起。
這間陳超的書房并不算寬大,但是它所容納的卻是一個人的文學閱讀史。陽臺上的花木并沒有進入鏡頭,但是它們給一座灰蒙蒙的北方城市帶來了綠意和溫馨。陳超一般是坐在寫字臺前看書和寫作,桌子上壓著一張紙條——“認識你自身”。只有勞累過度的時候他才會躺在這張窄床上小憩一會兒。如今他龐大的身軀已擠進那些詩行和文字中,在那里微笑等著我們。
2007年4月20日,陳超在美國怒放的玉蘭樹下拍下這張照片,同行的還有他的終生摯友唐曉渡。在快門按下的那一刻,陳超做出了飛翔的姿勢。這個姿勢我們太熟悉了,世人熟知的海子的一張照片就是這個飛翔的姿勢。這不是模仿,而是一種精神的呼應。七年之后,陳超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飛翔。轉(zhuǎn)世的桃花燦爛而短暫,青銅的墓碑卻最終得以澆筑完成——用詩行,用靈魂,用骨骼。
課堂上的陳超是一個神!在這張照片上,那一束不知道來自哪里的強光打在陳超的臉上和書頁上。他朗誦詩歌,解讀詩歌,分享詩歌,那些聽過他講課的學生是終生有福的。那些詩歌愛好者以及其他理工專業(yè)的學生都會慕名前來,甚至要提前搶占座位。很多年,陳超都是騎著一輛老式的自行車來上課,尤其是冬天,他渾身冒著熱氣大步邁上講臺。手里,很多時候是一摞詩集,還有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1980年代中期,意氣風發(fā)的陳超,正如他在詩歌里所說,還有很多重大的事情等待他去參與。他的淡定而獰厲的眼神正如他的詩歌寫作和評論一樣,像盤踞的老鷹一樣精準。人的生命并不能像身側(cè)的古樹一樣長久,但是陳超卻得以永生。這份永生來自他高迥的詩行,來自他作為知識分子長久的精神陣痛,來自他在詩學上的頻頻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設。
2013年夏天,河北師大文學院畢業(yè)生的朗誦會上,陳超朗誦了他的保留節(jié)目——自己早期的詩歌代表作《風車》。當陳超朗誦出詩句“誰疼痛地把你仰望/誰的淚水像云陣中依稀的星光”,全場沸騰了。到處是掌聲和歡呼聲,有女生抱著鮮花沖上舞臺。當他走下舞臺,北方的夜空是少有的群星閃爍。
這是2000年,在一次全國的文學會議上,陳超與老朋友鐵凝(左一)、伊蕾(右一)、郁蔥(左三)和張學夢(左二)在一起。河北老詩人姚振函生前曾經(jīng)說過,只要有陳超在,任何一個詩人從河北經(jīng)過都得充滿敬意。陳超不僅對河北詩壇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而且他與朋友之間的交往也成為詩歌界的典范——真誠、善良、幽默、機敏。正如鐵凝所說的,“陳超是我一生不可替代的朋友”。當她說出這句話時,陳超正在天國微笑,會心地傾聽。
2005年夏天,身居北方的陳超來到了南方,來到了鼓浪嶼,來到了舒婷和陳仲義的宅院。在油漆有些剝落的檸檬色的樓梯上,詩人們由上自下一字排開如大雁:徐麗松、舒婷、路也、李木馬、蔡其矯、大解、林莽、盧衛(wèi)平、陳超、劉福春。陳超一生最喜歡大海,因為兒子和愛人最喜歡大海。他們在大海邊奔跑、歡呼、相擁、微笑。那是如此幸福的時刻,而語言是蒼白難以描述的。
陳 超
生前為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著有詩集:《熱愛,是的》《陳超詩歌快遞:夜烤煙草》《陳超短詩選》。詩學專著:《生命詩學論稿》《打開詩的漂流瓶——現(xiàn)代詩研究論集》《中國先鋒詩歌論》《游蕩者說——論詩與思》《辯難與沉默:當代詩論三重奏》《精神重力與個人詞源:中國先鋒詩歌論》《詩與真新論》《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生成》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文學評論家獎、《詩刊》2014理論批評年會特別獎。詩集《無端淚涌》入選中國青年出版社“中國好詩 第一季”。
霍俊明 著
《轉(zhuǎn)世的桃花:陳超評傳
(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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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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