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慚愧，最近才看了李長之的《李白傳》。不過說來也奇怪，寫李白傳記的并不多，沒有我想象中的百花齊放的局面。另有一本張大春的《大唐李白》看了個開頭，但是明顯張大春在賣弄敘事。李長之是真帶著感情的，而且文筆非常好，可讀性很強。
李長之的不足，在于一些論斷比較武斷。比如《蜀道難》，他認為是寫唐玄宗入蜀的，這就和流傳的賀知章見到《蜀道難》后夸贊李白是“謫仙人”的故事時間上對不上了。
但是這本《李白傳》給我最大的啟發(fā)，是突出了李白是個道士這個最基本的要素。課本啊，教參啊，似乎都不愿意提這一點。如果明白這一點，理解《夢游天姥吟留別》就非常有用了。
李白在長安受到排擠，被賜金放還回到東魯，是去修道了，辭別東魯諸公也是修道去了。李白說：“余嘗學道窮冥荃，夢中往往游仙山”，我們就不能不把《夢游天姥吟留別》和修道聯(lián)系起來。
天姥山也是道教三十六洞天之一，也是歷代修道之人熱衷、向往的地方。李白到天姥山，是一夜飛度，好像有了超能力，但是爬天姥山，卻是一步一步的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還有曲折：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直到最后，洞天石扉，訇然中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終于在夢中見到了仙人。有人說這個場景有點恐怖，太嚇人了。這哪是恐怖啊，仙人出場那還不得安排一點大動靜啊。仙人不能隨隨便便就這么出來呀。作為一個修道的人，見到神仙，那肯定是非常開心的，就算經(jīng)歷了種種曲折，那都是非常值得的。只不過還沒有何神仙說上幾句，神仙也沒有賜給個什么東西，就突然醒了。
關鍵是李白突然驚醒，然后回顧這個夢境，他說：“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蔽乙郧笆怯X得，“世間”和“夢境”相對，現(xiàn)在想想，可能是“世間”和“仙境”相對。這里世間行樂，就是說和東魯諸公這么相聚、喝酒、談道，那是非?？鞓返模沁@個快樂和這個夢境一樣，總有結束的時候。所以李白發(fā)出了“古來萬事東流水”的感慨。但是東魯諸公說是世間的，李白是世間的，夢是世間的，古來的萬事也是世間的，這才會“東流水”。如何能夠永恒呢？只有繼續(xù)求仙修道，才能通向永恒之路。所以“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訪名山不是去看風景，還是去求仙啊。
既然求仙修道能夠超越世俗，那么還要“摧眉折腰事權貴”干什么呢？這種世間的追求，真是短暫而不值一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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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李長之《李白傳》文筆好，特意摘抄兩段：
一、
我們在通常生活里，被壓抑、被幽閉的已經(jīng)太多。我們的生命力，我們的生命上之根本的機能和要求，本來是像汩汩的泉水似的，便也終不能一涌而出，卻是日漸減削地為我們的理智、知識、機械生活、人事周旋，所毫無價值地雕琢殆盡了?？捎幸粋€地方能夠為我們稍為慰藉的嗎？也許有。這就是夢境了，在夢境里，我們或者可以有真情的笑，或者可以有感激的哭?！谀且粍x那，那算是活的自我！
瘋子、狂人，有價值。夢也有價值。不過瘋子和狂人，那表現(xiàn)是粗糙的，是沒有分別、沒有輕重、沒有選擇的，夢的表現(xiàn)又是支離的、破碎的、偶然的、太飄忽而不能把握的，況且苦的尤其在它是不能客觀化，成為第二人同樣可以用作解救的憑借的。然而滿足了這所有缺憾的，卻有偉大的藝術品；擔承了這種工作的，便是偉大的藝術家。
二、
就表面上看，似乎李白所表現(xiàn)的不是人間的，杜甫所表現(xiàn)的才是人間的，然而倘若更進一步看，卻不禁令我們驚訝地會發(fā)現(xiàn)出：李白詩的人間味之濃乃是在杜甫之上的。杜甫只是客觀的，只是被動的，以反映那生命上的一切。當然，杜甫的成功不謂不偉大。不過，李白卻同樣偉大，只是被鑄造于不同的典型而已，在李白這里乃是，決不是客觀地反映生活，而是他自己便是生活本身，更根本地說，就是生命本身了。
只是他要求得太強烈了，幻滅、失敗得也太厲害了，于是各方面都像黃河的泛濫似的，沖決了堤岸，超越了常軌。因此一般人在他那里欣賞其過分夸張出奇者有之，得到一鱗一爪的解放者有之，但很少有人覺悟到他在根本上乃是與任何人的心靈深處最接近的。換言之，他是再普遍也沒有了，甚而說是再平凡（倘若平凡不是一個壞意思）也沒有也可以了（看本書下篇第六章）。有一顆滾熱的心，跳躍在他每一首、每一句、每一字的作品！
我們姑且這樣說吧，就質論，他其實是和一般人的要求無殊的；就量論，一般人卻不如他要求得那樣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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