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隸書,漢隸和清隸是兩大主角。漢隸為源頭,清隸為支流;漢隸為正,清隸為變?!傲鳌钡陌l(fā)展需要“溯源”,“變”的展現需要有“正”作為根柢。所以清隸需要“回歸漢隸、以古為師”。
而這不代表,“流”不如“源”,“變”不如“正”。難道不是清代書家告訴了我們,隸書用毛筆寫出來的樣子嗎?可以說,他們不斷地探索、創(chuàng)造,將漢隸刻石轉成了墨跡,這稱得上是“創(chuàng)舉”,是“貢獻”。
史晨碑
清代隸書的發(fā)展是蔚為壯觀的,可以說清代的書法史,更多的是碑學的發(fā)展史,而于其中最重要的無疑是隸書。換個角度談,當我們把隸書的發(fā)展史翻到清代的時候,真是來勢兇猛,且令人目不暇接。不但隸書書家非常多,而且風格多種多樣。
清代擅長隸書的名家據說有三百多人,而且社會身份、層級不拘一格,有名門望族如萬經,士大夫階層的文人、學者如翁方綱,還有藤杖芒鞋的鄧石如;有經學家如張惠言,也有畫家如石濤,還有以篆刻知名的,如西泠八家之首的丁敬等。
翁方綱隸書
這些書家在隸書的書寫上,不是“純生”的,而是在“熟”的基礎上的創(chuàng)變。即,他們都是在其他書體的成熟書寫之上,來“開發(fā)”隸書的書寫的。也就是說,他們本身是有書寫功力的,帶著這些功力來“創(chuàng)建”了隸書的筆墨書寫。
所以,這一時代的隸書,天然地一出手就不凡。因為他們天生具有其他優(yōu)秀“血統(tǒng)”,如篆籀筆勢、行草筆意等,可以說這些是清隸最動人的地方。清人打破了隸書與其他書體的界限,充分取其長來滋養(yǎng)隸書,所以,清代的隸書是質古而貌新。下面我們分類來談談。
萬經隸書
一、借用其他書體:
1、純從漢碑而來:
朱彝尊的隸書一眼望去是《曹全碑》的風韻,流動飄逸、輕松舒展的運筆,結體方扁端莊、從容典雅。來歷清晰,面貌分明,非常純正的漢碑味道,沒有其他筆法的混雜。行筆很自然,不做刻意表現,平和秀雅的同時古意盎然,可以說朱彝尊對漢隸的意味有準確的理解和把握。這與其博覽群書,學識宏富,是清代著名的詩人、詞人、學者,喜好金石之學,“一生游歷甚廣,每到一處,務以尋訪古刻軼碑為事”,有著很大的關系。
朱彝尊隸書
2、借用行草筆意:
(1)鄭簠:
“鄭簠領八分書,學漢人間參草書,為一時名手,瑯常不及也?!?/span> ——梁巘《評書帖》。
鄭簠的隸書放入了草書筆意,并且運用得當,在當時成為一時名手。以其晚年所書的《隸書五言詩》為例,來做個分析。
鄭簠《隸書五言詩》
首先,摻入了行草筆意。
“起筆的地方多用重頓,形成一個大圓點,橫畫多平衡運行。長橫往往提按分明、運至磔腳再向下按,逐漸提鋒。而且在撇、捺與戈、挑筆畫的轉折重按處也顯出此類的節(jié)奏變化,使得頓按地方圓潤渾厚,提行處敏捷俊爽,出鋒犀利而峻拔。用筆輕重主次變化明顯,橫、撇、捺、點、長橫都展現出在運動的速度感。雖沒有游絲映帶,卻能令筆畫在起收轉折處產生筆斷意連的效果?!?/span>
為何鄭簠擅隸書會參入行草筆意?首先,其擅隸書,亦精行草書。其次,他隸書初師宋玨,后改學漢碑,主要有《鄭固碑》《夏承碑》《史晨碑》和《曹全碑》,尤得力于《曹全碑》。《夏承碑》為著名漢碑之一,結字奇特,隸篆夾雜,且多存篆籀筆意,骨氣洞達,神采飛揚。字面理解有限,看一下碑文拓片。瞬間可以理解鄭簠隸書的由來。他用了行草筆意,把碑中的神采飛揚表達出來,卻又不失骨氣洞達。
夏承碑與鄭簠隸書對比
能摻入行草筆意,不是一時興起這么簡單,最重要的或許它背后有一個根本的觀念做指導,那便是讓隸書具有書寫性。這是一個成熟書家才有的觀念,所以清代的隸書是有巨大貢獻的,與其中的鄭簠的大膽嘗試,無疑是成功的,無論在當時還是后世。他打破了唐以來隸書的書寫;對同時代及以后的書家都有相當的影響,承襲其面貌的書家約有10多人,如揚州八怪中的金農等人,碑學巨擘鄧石如,學習隸書也從鄭簠入手,因此他成為后代談論清初隸書的標桿。
同時,結體是端莊方正的。
鄭簠的隸書并非只是一味地強調行草筆意。藝術是豐富的,于其中甚至會有很多的矛盾。如鄭簠隸書通過用筆、速度、節(jié)奏的變化,獲得奇怪之姿與飛動之勢,讓作品有“神氣”,這是“奇”的部分。但在奇的同時又有正的部分,如其隸書的結體。其結體端莊方正,偏旁結構大多自漢隸,卻沒有當時俗隸的弊端。始終保持結字方正樸質,這把他隸書中“奇”的部分給穩(wěn)住了。靜與動,正與奇,甚至可以說是陰與陽,于其字中自有一種調和。鄭簠注重字形的避讓、騰挪,結字聚散高低錯落。字距寬舒、行距緊密;別體怪字很少,作品從容大方,富有書卷氣息。
鄭簠把行草筆法放入莊重的隸書之中,讓隸書有了表情;又借助端莊方正的結字,確保了隸書的沉穆,可以說是:用筆活潑縱肆,取法高古渾穆。
鄭簠隸書
(2)原濟(石濤):
原濟號石濤,清初四畫僧之一。除繪畫外,擅長書法,工詩文,著有《畫語錄》,是一位修養(yǎng)全面的藝術家。談到石濤的隸書,可以說比鄭簠還縱肆。因其時時顯露出畫家的奇思逸興和天真瀟灑。
石濤隸書
石濤隸書用筆活潑生動,輕盈飄逸,結體聚散有致,姿態(tài)多變,整體布局更是錯落參差,不衫不履。后人贊嘆其隸書“大江之南,無出石師右者?!?/span>
石濤在隸書上的努力,對其楷書、行書有很大影響。其楷、行書在渾樸率意的同時,多了幾分奇峭磊落的金石氣。
石濤行書
(3)楊峴:
“吳昌碩曾隨俞樾(曲園)在姑蘇結識楊峴,從其學藝,情在亦師亦友之間?!睏顛s在書法上專攻隸書,其于漢碑“無所不窺”。因為其取法廣泛,而且臨習非常勤奮,所以其下筆極其熟練。觀看楊峴隸書,一股強烈的個性撲面而來。他的隸書好似跟其他書家都不同,有很多大膽的地方,卻都有所來歷。
我們分別從其隸書上的用筆和結體上來做個分析。
楊峴隸書
用筆上的嘗試:
楊峴的隸書其點畫用筆勁健,波挑尖銳,可以明顯感覺到其下筆果斷堅實,同時以頓挫求遲澀之趣,總體又有用筆明快爽暢之感。他通過迅速的運筆和熟練的提按動作形成一種犀利峭拔的面目。
楊峴隸書
他的長橫,一波三折,線條中充滿了力的流動感,節(jié)奏強烈,氣韻生動;他的點也極有變化不相雷同;筆畫之間的搭配,非常協調。粗細、快慢、長短、輕重很豐富。
他線條內的力的流動感讓整個字是鮮活的,這一點的實現是其在運筆上多用疾、澀、振抖之法,其中曲直的變化、頓挫提按的細微改變,非常豐富,每一根線條都“內容豐富”的,是“跌宕起伏”的。既靈動又凝重,既凌厲又稚拙。也許,他打心眼里就在想,決不讓任何一根線條直白地出現。
楊峴隸書
保持著這一“指導思想”,我們看楊峴的隸書中用筆方圓兼?zhèn)?,圓筆可以厚重,方筆或說尖筆棱削。他的橫是粗的,豎是細的。有些筆畫收筆處很細,多能感覺到一種“猛提”的意味,有些地方多留下纖長的尾巴。磔劃有圓潤的,但是不多,更多的是方棱的磔,捺腳很長。相對應的撇劃,多做明顯上挑。整體給人特別強烈的書寫之感。
我們會發(fā)現,楊峴通過迅速的運筆和提按等行草書的方法,將漢碑的雍容端莊,用另外一種犀利峭拔、活潑飄動的狀態(tài)呈現出來,好似古老的漢隸煥發(fā)了新的光彩,且毫不突兀。讓我們想到了鄭簠,但無論如何都覺得楊峴更“高級”些。
楊峴隸書結體上的嘗試:
楊峴寫隸書,是尊崇碑派法則的,但在字形結構上,楊峴不是取漢碑的方整嚴密,而是取其中的“變化”處,追求藝術上的“矛盾點”,帶來豐富感。都說其隸書主要致力于《開通褒斜道》、《石門頌》、《禮器碑》,這幾個摩崖、碑刻在結體上都有強烈的個性。
楊峴隸書
楊峴隸書,整體筆劃疏朗,安排錯落,上下呼應,但其更專注于聚散離合、舒展開張。比如,其對字形盡量采取上部緊密、下部疏朗的處理方法,尤其是撇、捺及長豎等筆畫,左、右伸展,波挑飛揚。
其字結體上字的間架工整,疏密勻稱。緊的地方嚴密,松的地方舒展,即結構嚴緊而又舒展,或許更是疏中求緊密。字形總體保持隸書的橫勢即扁方字形,但整體的感覺是瘦勁矯健的,因其形寬而氣緊。如顏真卿的楷書外松內緊,外能松是一種寬舒,而內能緊是一種氣的貫注。所以楊峴的隸書,“既強調外形的風采,又力求內涵的充實”。有人評價楊峴:窮盡一生,只為把隸書寫活。或許很恰當。
以上談到了幾位清代隸書書家,僅從“借用行書草筆意”方面大致談談,已經心潮澎湃。后面會繼續(xù)聊,分別從以下幾個角度展開:“借用篆籀、鐘鼎金石、篆刻、吳碑、魏碑、唐楷、繪畫”等來書寫隸書。想對書家有所感受,動筆寫寫,便知?!救?/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