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前三日，小兒誦后《赤壁賦》，興起，相與論東坡前后《赤壁賦》中人物，即東坡所言“客”者。兒道為佛印、黃魯直也，因其嘗讀明人《核舟記》，文中所言是焉。然此東坡二友未嘗訪東坡于黃州，何言泛舟赤壁耶，此刻核人臆作矣。遂查索之。知為：前《赤壁賦》為東坡元豐五年七月既望游作，逾三月，十月之望，游作后《赤壁賦》。前后《赤壁賦》所言“客”者，輒有蜀地道士楊世昌，后《赤壁賦》則另有里人潘大臨。（宋 蘇軾 前《赤壁賦》）
清曹斯棟《稗販》有記:“讀東坡《?壁賦》?'客有吹洞簫’句，每嘆惜不知其姓?，先慈恒笑以為癡。及長，偶讀吳匏庵詩云:'西飛孤鶴記何祥，有客吹簫楊世昌。當?賦成誰與注，數??刻舊曾藏?！贾獮榫d州武都?道?楊世昌，字?京也。即東坡詩亦有'楊???識?律，洞簫??清且哀’。夫以洞簫末技得掛名簡冊，幸矣!然?為東坡先?所賞，斷?塵濁下品可知。”同我之問者早已有之，早已答之也。東坡《次韻孔毅?久旱已?甚?三?》之三為:“不如西州楊道?，萬?隨?惟兩膝。沿流不惡溯亦佳,?葉扁?任飄突。?芎麥曲都不?，泥?露宿終?疾。夜來饑腸如轉雷，旅愁?酒不可開。楊???識?律，洞簫??清且哀。”三首中另有句：“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毖┨贸蓵r，適逢大雪，時為元豐五年二月也，其時楊世昌方至黃州。至元豐六年五?，東坡有與友人帖曰：“仆謫居黃岡，綿?武都?道?楊世昌?京,?廬?來過余。其?善畫??，能?琴，曉星歷??及作軌?卦影，通知黃?藥術，可謂藝矣。明?當舍余去，為之悵然。浮屠不三宿桑下，真有以也。元豐六年五???，東坡居?書?！倍髑昂蟆冻啾谫x》之元豐五年七月、十月，輒在其間也，為楊世昌隨東坡游黃州一年內。東坡詩“洞簫??清且哀”，必前賦所謂“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乃前賦所謂“客”者，為楊世昌無疑。至于后賦，東坡另有帖云：“???五?夜，與楊道?泛??壁，飲醉，夜半有?鶴?江南來，翅如車輪，嘎然長鳴，掠余??西，不知其為何祥也?！贝伺c后賦“十月之望”、“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絕同，楊世昌又為后賦其“二客”其一也。楊世昌善釀酒，傳東坡蜜酒法，東坡有《蜜酒歌》序云:“西蜀道?楊世昌，善作蜜酒，絕醇釅。余既得其?，作此歌以遺之。”其又通藥術，數年后東坡遷杭州，杭城澇旱輪作，瘟疫盛行，民殞命街市，時楊世昌游揚州，東坡飛帖召請，楊以“圣散子”方止疫，并指西湖水源腐壞而疫生，東坡乃上表疏浚，杭城為之重生也。其又善畫，今猶存其《崆峒問道圖》，畫黃帝于河南臨汝崆峒山石室求道上古仙人廣成子，畫中廣成子蹙然起而問，黃帝作虔敬稽首狀，線描秀勁，設色淡潤，亦北宋南派畫中圣手也，其上有自識名款并自鈐“畫學世家”印，即曹斯棟所謂“斷?塵濁下品”也。前賦中“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楊世昌先發(fā)曹孟德之嘆，其識論亦不凡，此又東坡赤壁懷古“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之前奏也。前賦之論辯風月，后賦之鶴化道士，亦似乎楊世昌然，東坡道識，多自楊世昌交游而來，東坡成坡仙，或自此始也。后賦中，“二客”其二者，言：“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贝藮|坡忘年之交潘大臨也，字邠老，其父潘鯁時為黃州蘄水縣尉，善以祖?zhèn)鞣ㄡ劸疲瑬|坡呼為“潘生酒”， 《黃州府志》載，潘大臨常攜酒尋東坡，于“樊口江上釣鳊野飲”。潘大臨中秀才后屢試不第，拏舟打魚為生，其不及而立之年，然風度恬適，殊有塵外之韻，與弟潘大觀皆有詩名，黃魯直謂其“蚤得詩律于東坡，蓋天下奇才也?！彼位莺椤独潺S夜話》記：“湖北黃州人潘大臨工詩，多佳句，然甚貧。東坡、山谷尤喜之。臨川謝無逸致書問：'近新作詩否？’潘答書曰：'秋來景物，件件是佳句，恨為俗氛所蔽翳。昨日清臥，聞攪林風雨聲，遂題壁曰：滿城風雨近重陽……忽催租人至，遂敗意。只此一句奉寄?！逼洹督g作》絕似東坡《赤壁賦》:“白鳥沒飛煙，微風逆上舡。江從樊口轉，山自武昌連。日月懸終古，乾坤別逝川。羅浮南斗外，黔府古河邊?！庇帧督贤聿健方^似東坡《赤壁懷古》詞:“西山通虎穴，赤壁隱龍宮。形勝三分國，波流萬世功。沙明拳宿鷺，天闊退飛鴻。最羨漁竿客，歸船雨打篷?！被驗橥纬啾谒饕?。大臨亦善思辨，東坡雪堂成，來與之論，謂去欲如囊中之猬，不意即穎出矣，東坡以《雪堂問潘邠老》記之。元豐七年三月，潘大臨赴“秋闈”，東坡以《蝶戀花》詞贈之：“別酒勸君君一醉，清潤潘郎，又是何郎婿。記取釵頭新利市，莫將分付東鄰子。 回首長安佳麗地，三十年前，我是風流帥，為向青樓尋舊事，花枝缺處余名字?！笨芍^寄望之切。元豐七年東坡移汝州，二潘來求書《赤壁賦》，東坡書并跋曰：“元豐甲子，余居黃五稔矣，蓋將終老焉。近有移汝之命，作詩留別雪堂鄰里二三君子。獨潘邠老與弟大觀，復求書《赤壁》二賦。余欲為書《歸去來辭》，大觀礱石，欲并得焉。余性不耐小楷，強應其意。然遲余行數日矣。蘇軾?！睎|坡去后，雪堂贈潘大臨兄弟居用，田地贈大臨之叔潘丙耕植，二潘刻石二賦，以傳不朽，今猶存其拓本。及十七年后，東坡病逝常州，潘大臨聞之，作《哭東坡》二首：“公與文忠總遇讒，讒人有口直須緘。聲名百世誰常在，公與文忠北斗南?！薄霸咏z綸兩漢前，曲刑意得龍光宣。裕陵圣德如天大，誰道微臣敢議天。”（元 朱德潤 《李委吹笛并引》）
東坡謫黃州，常泛舟赤壁之下，除楊、潘外，所記他人另如元豐五年之《李委吹笛并引》：“元豐五年十二月十九日，東坡生日也。置酒赤壁磯下，踞高峰，俯鵲巢。酒酣，笛聲起于江上?？陀泄?、石二生，頗知音，謂坡曰：'笛聲有新意，非俗工也?！谷藛栔?，則進士李委，聞坡生日，作新曲曰《鶴南飛》以獻。呼之使前，則青巾紫裘腰笛而已。既奏新曲，又快作數弄，嘹然有穿云裂石之聲。坐客皆引滿醉倒。委袖出嘉紙一幅，曰：'吾無求于公，得一絕句足矣?！滦Χ鴱闹荷筋^孤鶴向南飛，載我南游到九疑。下界何人也吹笛，可憐時復犯龜茲?！痹偃绱文曛杜c范子豐八首》：“黃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傳云曹公敗所，所謂赤壁者?；蛟环且?。時曹公敗歸華容路，路多泥濘，使老弱先行，踐之而過，曰：'劉備智過人而見事遲，華容夾道皆葭葦，使縱火，則吾無遺類矣?！癯啾谏傥鲗Π都慈A容鎮(zhèn)，庶幾是也。然岳州復有華容縣，竟不知孰是？今日李委秀才來相別，因以小舟載酒飲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數弄，風起水涌，大魚皆出，山上有棲鶻，亦驚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適會范子豐兄弟來求書字，遂書以與之。李字公達云。元豐六年八月五日?！敝０橛握吒猩拼档颜咝悴爬钗?。東坡赤壁懷古《菩薩蠻》詞為兩賦之間作，三月之內作二賦一詞，輒為千古佳篇，曠世奇文，非是偶游而發(fā)，是數游而積發(fā)也；亦非獨己之能發(fā)，是他人之激發(fā)而發(fā)也，所激者，二賦所謂“客”者也。 | 棲園主人五記之《蜀中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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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閱大著，如同拾詩數片晚明。悠悠斯文，溶于今世，不禁笑由心生。 -----余秋雨
氣韻古樸，行文優(yōu)雅，似與前人松下泉邊品茗、聽琴，一脈心香，曠渺裊裊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在喧擾中回歸寧靜。 -----趙忠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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