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千多年前的一個傍晚，這個哥們或許是被上面巡查的官員一頓臭罵，或許是他看不慣體制內(nèi)的互相傾軋，更或許是他想到自己滿腹經(jīng)綸卻始終在底層打雜，反正他心中就是不爽到了極點。于是，他駕著馬車在京城的郊外狂奔。西天，一抹絢麗的夕陽染紅群山，萬道金光鋪滿寥落的原野，晚霞鋪滿云天。
“夕陽，是一位富有的姑娘，她在地平線慷慨地放射出紅光。”不，這只是現(xiàn)代人的腦回路。而這位失意的哥們瞬間想到的是，昔日輝煌無比的大唐王國，如今如同這美麗的夕陽，只是剎那間的回光返照。而他自己的人生之路呢？也如同這夕陽一樣接近生命的尾聲，卻沒有放出應(yīng)有的光彩。于是，一篇凄美飽含遺憾的詩歌應(yīng)運而生。
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不就是李商隱嗎？你何必繞一個大彎子。是的，這位哥們就是晚唐苦哈哈的苦情詩人李商隱。而他的詩歌，如同一抹絢麗的夕陽，讓云霞鋪滿晚唐詩歌的天邊，讓大唐的詩歌的天空更加絢爛。
二
李商隱生活的晚唐，皇帝的命運被宦官和有權(quán)勢的大臣掌握，皇帝也如同走馬燈的更換。而普通讀書人更不能像盛唐那樣可以通過公平的科舉改變命運，得靠拼關(guān)系。也就是說你想進入體制內(nèi)獲得更高的職位，你就得朝中有人。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懷有凌云之志、滿腹經(jīng)綸的李商隱，始終未能一展鯤鵬，只留下一篇篇苦情、奇思瑰麗的詩篇，同時也給后人留下諸多難解之謎。讓后人感嘆他的才華，贊嘆他的深情，沉醉他詩歌的美感，爭論他留下的謎題，為他郁郁不得志而憾嘆。
看，他來了。在晚唐的紛亂中，李商隱邁著堅定的步履沉穩(wěn)地走來。他的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他的臉上露出高傲和倔強，他年少的身體早已經(jīng)歷了風(fēng)霜。
為什么這樣說呢？雖然李商隱的父親也是當(dāng)時體制內(nèi)一位縣處級干部，卻在李商隱十歲左右就去世了。這位李縣長在臨終前一定會對已經(jīng)在詩歌上顯露靈氣的兒子再三叮囑：“孩子，記住，讀書改變命運?。 ?，稍后又用微弱的聲音說：“還要拼一些關(guān)系”。李縣長去世后，李商隱家道中落，小小年紀便為生機而奔波。好在他勤奮苦學(xué)，寫得好文章，寫得一手好字，小小年紀給人做些抄寫之類的事來養(yǎng)家。
某一天，窮苦的文藝青年李商隱走進了洛陽軍區(qū)的大門，遞上自己寫的詩稿，讓門衛(wèi)傳給軍區(qū)最高長官令狐楚。令狐楚翻開一讀，不禁大喜過望，讓人把李商隱請進來。于是，李商隱便在令狐楚的帳下做了文書，李商隱也順理成章地和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绹做了朋友。令狐楚欣賞李商隱的才華，想方設(shè)法提攜他。令狐楚提醒李商隱：要想在體制內(nèi)混，就得寫好駢文。要寫正能量文章，就必須駢文寫得好。比如寫個《大唐再現(xiàn)輝煌賦》，或者《大唐開創(chuàng)新紀元歌》之類的，用駢文寫起來就很華麗。令狐楚以自己的深厚的駢文功底，再加上寫官樣文章的心得，悉心指導(dǎo)李商隱，李商隱寫駢文的技巧也一日千里。
三
令狐绹憑借深厚的家庭背景，加上自己的才能，一舉通過公務(wù)員考試，進入了大唐公務(wù)員系統(tǒng)。而李商隱呢，前后參加了四次，由于沒有人遞條子，都名落孫山，而令狐绹已經(jīng)是廳局級干部。第五次時，正好主考官是令狐绹的朋友，在令狐绹暗地打招呼的情況下，李商隱通過了國家公務(wù)員考試，進入大唐的體制內(nèi)，準備大展宏圖。
李商隱結(jié)識同年進入公務(wù)員系統(tǒng)的韓瞻，韓瞻被大唐甘肅省委書記的王茂元看中，招為女婿。這讓李商隱艷羨不已，他這樣寫道：
籍籍征西萬戶侯，新緣貴婿起朱樓。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騎君翻在上頭。
云路招邀回彩鳳，天河迢遞笑牽牛。
南朝禁臠無人近，瘦盡瓊枝詠四愁。
意思是哥們你真幸運，那邊蓋起高樓等你去住。我雖然考得比你好，你卻先抱得美人歸。聽說王書記的小女兒很美麗，又很有才華，可我如同牛郎，與她只能隔著天河相望。
李商隱聽說王書記的小女兒對自己也很傾心。欣然寫下：
照梁初有情，出水舊知名。
裙衩芙蓉小，釵茸翡翠輕。
按現(xiàn)在流行的語言就是：妹子啊，你不僅光彩照人，還對我如此深情；你如出水芙蓉，你如凌波仙子。你的長裙飄飄，你的裝飾雅致又富有情調(diào)。
李商隱的一顆春心，早已飛到了王書記的小女兒那里。
李商隱按捺不住，又寫給他結(jié)識的哥們韓瞻，表達了自己想要與他成為連襟的強烈愿望。
簾外辛夷定已開，開時莫放艷陽回。
年華若到經(jīng)風(fēng)雨，便是胡僧話劫灰。
這簡直就是直白地焦急地呼喊：哥們，花開堪折直須折，莫讓我的相思成灰。
王書記也是愛才之人，加上韓瞻的撮合，又郎有情妾有意，一對美滿的姻緣就結(jié)成了。
由于李商隱缺乏政治敏感性，心中只想著愛情，卻沒有想到他在獲得美滿愛情的同時，已經(jīng)不知不覺中卷入了黨爭的政治漩渦中，導(dǎo)致了他后面人生命運的顛沛流離和終生不得志。
四
在李商隱考入公務(wù)員系統(tǒng)的那一年，賞識并提攜他的恩人令狐楚去世了。而不久后，李商隱就做了王茂元王書記的乘龍快婿。
當(dāng)時晚唐的政治勢力分為兩派：牛黨、李黨，這兩派在政治上互相對立，甚至水火不容。令狐楚是牛黨的靈魂人物，而王茂元卻是李黨的核心力量。當(dāng)李商隱滿心歡喜地奔赴西北做王茂元的女婿的時候，曾經(jīng)為他進入公務(wù)員系統(tǒng)打過招呼的令狐绹心情如何，應(yīng)該是大家可想而知的。
正直的王茂元在身前沒有為李商隱的升遷鋪平道路，同時他也在幾年后就去世了。由于各種陰差陽錯的原因，李商隱一直在體制的底層徘徊，在各地做做科長，或者副處級級秘書之類小官。而新的皇帝上臺后，李黨徹底失勢，牛黨的勢力如日中天，李商隱當(dāng)年的好友令狐绹已經(jīng)貴為宰相。
身不由己置身于李黨的李商隱，屬于被牛黨清除的政治余毒之列，當(dāng)然也注定了他不能有大的發(fā)展。
岳父王茂元走了，李商隱心愛的妻子也走了，李商隱徹底失去了依靠，四處顛沛流離。
在底層徘徊的李商隱，想到了當(dāng)年的好朋友令狐绹，給他寫了這樣一首詩：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
十年泉下無人問，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學(xué)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這是李商隱在和令狐绹套舊情：當(dāng)年重陽節(jié)你老爸約我一起飲酒賞菊，如今他老人家已經(jīng)去世十年了，沒有人再賞識我。在這個重陽節(jié)，我端起酒杯不禁思緒聯(lián)翩，我這匹千里馬無人來飼養(yǎng)，我如同高潔的屈原在江邊苦吟，卻無人來欣賞。老兄你如今高高在上，我連你的府邸都進不了，想要到當(dāng)年和你父親一起飲酒的地方去看一眼都不能。
李商隱幾乎在心里狂喊：“哥們，看在昔日兄弟一場的份上，拉我一把吧！”。
五
或許有人會埋怨令狐绹絕情，而令狐绹也有自己的無奈：“兄弟啊，不是我不幫你，是政治無情啊”。李商隱原是李黨重要人物的女婿，又做過李黨的地方官員秘書，屬于被清除的余毒之列。雖然李商隱一直沒有進入中層干部行列，卻沒有被送入局子，至少他一直有官做，表明令狐绹還是在暗中照顧他。
一篇《錦瑟》，是李商隱對自己坎坷命運的最佳注解。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你為什么要彈奏這五十根線的錦瑟？它凄涼哀怨的聲音圍繞著它莊嚴華美的一弦一柱流淌，我在追思我流逝的青春年華。我有過“莊生曉夢迷蝴蝶”那樣的美好理想，我現(xiàn)在只剩下“望帝春心托杜鵑”的堅持，我不能忘記我的春心，但時光呢，卻再也不能返回。我有過“滄海月明珠有淚”一樣的悲哀，我有過“藍田日暖玉生煙”那樣美麗的想象。這些往事，這些情感，這些理想，這些悲哀，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才感到悲哀嗎？不，是當(dāng)時已經(jīng)感到惆悵和迷惘了。
六
李商隱帶著深深的遺憾走了，他沒有成為志得意滿的政治家，卻給我們留下了一位多情、深情、苦情的詩人。他在官場的不得意，注定了他的顛沛流離，注定了他與心愛的人離多聚少的生活。他的多情與深情，凝結(jié)成奇?zhèn)ス妍惖脑娖?/span>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多少讓今人讀來依舊纏綿悱惻、柔腸寸斷的詩句，寫盡了天下有情人無盡的思念。
一首首充滿大膽想象、美妙無比卻難以言表的詩篇，如同西天的夕陽，發(fā)出絢爛奪目的光芒，映照著晚唐的詩壇，書寫著晚唐詩歌的輝煌。
或許當(dāng)令狐绹讀到這首《哭李商隱》：
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
良馬足因無主踠，舊交心為絕弦哀。
九泉莫嘆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臺。
會禁不住老淚縱橫，心中默默念叨；“我苦命的兄弟”。
西天，一抹夕陽投射在大唐層層疊疊的宮殿上，反映著奇異的、柔和的光芒。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注：本文的個別字句來自葉嘉瑩先生的《美玉生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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