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有幾樣?xùn)|西對詩歌來說不可或缺，古今中外都是這樣，那就是日月星辰和風(fēng)花雪月。說李商隱，我總是想起“太陽”和“雨”。
什么樣的詩人更能夠代表常態(tài)? 不是李白，他是天外飛仙，他不是人，他不屬于日常生活。誰能代表日常? 誰才是人? 是杜甫，是李商隱，是曹雪芹。
李商隱的晦澀、閃爍和不確定性很多人都領(lǐng)教過。李商隱的研究者甚眾，可研究來研究去，公有理，婆也有理，這是有詩為證的，元好問就說:“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這句話很著名。北宋的楊億等一幫詩人很推崇李商隱，他們模仿李商隱，還出了一本詩集，叫 《西昆酬唱集》，所以，后人反了過來，把李商隱的詩說成了西昆體。鄭，就是漢代的鄭玄，他箋注過 《毛詩》，在文學(xué)史上，“鄭箋”帶有權(quán)威解讀這一層意思。李商隱和李商隱的詩一直存有巨大的爭論，這個是事實。這不是研究詩歌的人沒能力，是李商隱的詩確實太晦澀，太閃爍，太不確定了。元好問的話反過來也證明了一件事，喜歡李商隱的人太多了，他魅力無邊。
我沒有能力講李商隱，不過，從李商隱的詩歌里頭挑幾句大家最熟悉的詩句，再挑出一兩個有意思的點，和大家分享分享，這個興趣我是有的。
有幾樣?xùn)|西對詩歌來說不可或缺，古今中外都是這樣，那就是日月星辰和風(fēng)花雪月。說李商隱，我總是想起“太陽”和“雨”。先來說說李商隱的太陽－－－
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首詩的中心詞是夕陽，關(guān)于夕陽，我們還有哪些最熟悉的詩句呢?最著名的一定是這一首，它來自王之渙－－－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這首詩豪邁，壯闊。意象再加上聲調(diào)，共同構(gòu)成了巨大的體量，也就是所謂的大唐氣象。
依然是夕陽，我們再聽聽王維是怎么說的－－－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王國維對這兩句詩有一個評價，“千古壯觀”。曹雪芹也評價過這十個字，在 《紅樓夢》 的第四十八回，曹雪芹假借著香菱的嘴巴，說，“想來煙如何直? 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要說再找兩個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p>
曹雪芹是一位詩歌的大家。這話里頭有一個重要的詩歌美學(xué)的概念，那就是“無理”。我們都知道，詩歌是講究趣的:1、情趣?！斑b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薄斑h(yuǎn)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如何”。這就是情趣。詩歌的主體當(dāng)然是情趣。2、理趣。“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边@是理趣，它是認(rèn)識論，也是存在感?！昂橛f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边@也是理趣，它涉及生命的艱難和生存的智慧。詩歌并不以理趣見長，但在有些時候，它也涉及理趣。3、無理趣。是不講道理帶來的特殊的趣味。這就要涉及詩歌的本質(zhì)－－－小說是藍(lán)領(lǐng)，是干粗活和干臟活的，詩歌是誰呀? 是格格，是貝勒爺。格格和貝勒爺就要有格格和貝勒爺?shù)钠?，他刁蠻，不和你講理。你一講理他就會對你怒吼－－－“下去!”清朝的徐駿說，“清風(fēng)不識字，何故亂翻書?！边@是標(biāo)準(zhǔn)的無理趣，清風(fēng)和識不識字有什么關(guān)系? 一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但詩人他就是要煞有介事地說清風(fēng)“不識字”。也難怪雍正要多心。我只能說，胤禛這個人太無聊了，他不知道詩歌有它的“無理趣”。曹雪芹卻懂得，所以，他才會讓香菱說，孤煙直“無理”。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太不講道理了。我想說，這十個字就是十個壯年的和尚，元陽未泄，粗茶淡飯，莊嚴(yán)肅穆。蒼涼，雄渾，壯闊。因為這十個字，我信了，我們的歷史上的確有過盛唐。這十個字就是盛唐的證明書和說明書。
同樣是夕陽，到了李商隱這里，很不妙。李商隱的夕陽和豪邁無關(guān)，和壯觀無關(guān)。李商隱的夕陽是憂傷和蒼涼的，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悲劇性。但是我還是要說，這首詩寫得好。就質(zhì)量而言，李商隱的夕陽和王之渙、王維的夕陽處在同一條地平線上。
從字面上看，《登樂游原》 這首詩特別地明了，也是通俗易懂的。這首詩最為出彩的地方在哪里，那還用說么，當(dāng)然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是作家，我不太在意“好”這個結(jié)果，我在意的是“好”的原因，作者是怎么讓它“好”起來的呢?
在這首詩里頭，有三個字很容易被我們忽略，“登古原”?！膀?qū)車登古原”的“登古原”。
我們倒過來，先來看“古原”。這兩個字很普通，很好理解，就一地名，或者說，地點，也是李商隱觀看夕陽的落腳點；但是，對這首詩來說，這個地名講究了。在我看來，它們也許比“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還要講究。
這個“古原”不是泛指，是確定的，題目上交代得清清楚楚，就是長安城南的樂游原。附帶說一句，詩歌的題目和小說的題目很不一樣，詩歌的題目和詩歌的內(nèi)容時常攪和在一塊兒，它是詩歌的組成部分。樂游原也就是樂游廟，始建于漢宣帝時期，是一個旅游勝地，大家經(jīng)常到那里去俯瞰長安城，也就是漢朝的權(quán)力中心。到唐朝也還是這樣。
有一出昆劇，叫 《夜奔》，寫的是林沖背叛體制奔赴梁山的故事。林沖一點都不想造反，造化弄人，他被逼上了梁山。就在夜奔的路上，林沖有一句唱，他一步一回頭－－－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顧不得忠和孝。
林沖是八十萬禁軍的教頭，本來前程光明，現(xiàn)在，他造反了。他在造反的路上一共做了兩個動作，一是往前逃，二是回頭看?；仡^看就是“望天朝”。對林沖來說，這兩個動作太糾結(jié)、太矛盾、太痛苦了，可以說撕心裂肺。
我們來考察一下李商隱的現(xiàn)場，他站在樂游原，向北，可以看到長安，向西，則可以看見落日。他是不是“望天朝”來的呢? 我們不知道；那么，他是不是專門來看夕陽的呢? 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因為“意不適”，李商隱要出來散心，他來到了樂游原。
此時此刻，我們必須要看看李商隱是一個什么人了。我知道大家對李商隱的生平很熟悉了，李商隱是一個天才，可他也是一個苦孩子。十歲喪父，后來老師也死了。可李商隱的命運(yùn)卻得到了轉(zhuǎn)機(jī)，他被天平軍節(jié)度使令狐楚看中了，成了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绹－－－“事實上”的伴讀。這個令狐绹后來做了很大的官，一直到宰相。可以說，和令狐绹在一起的時候，李商隱的確過了幾天的好日子，我們可以在許多豪華的派對上看到李商隱的身影。18歲的李商隱寫道:“雖然同是將軍客，不敢公然子細(xì)看。”在紙醉金迷的派對上，作為貴公子的同伴，李商隱也許是壓抑的，也許也是亢奮的。有一點卻毋庸置疑，在眾人看來，這個壓抑的和亢奮的青年既是一顆文壇的新星，也是一顆政壇的新星。
公認(rèn)的說法是，是一場愛情徹底毀滅了李商隱。他愛上的那個姑娘是誰? 涇源節(jié)度使王茂元的七女兒。麻煩就此來臨。令狐楚屬于牛黨，而王茂元則屬于李黨，我們耳熟能詳?shù)摹芭＠铧h爭”說的就是這個。它是壓垮大唐帝國的最后一根稻草。李商隱的愛情與婚姻一下子就把他放在了兩大政治勢力的夾縫里頭了。陳寅恪說:李商隱“本應(yīng)始終屬于牛黨，方合當(dāng)時社會階級之道德”。陳寅恪說得對，李商隱的婚姻讓他三面不討好，1、在牛黨的這一頭，李商隱是叛徒；2、在李黨的這一頭，李商隱終究不是自己的人；3、在吃瓜群眾看來，李商隱太投機(jī)，不道德，是宵小。一顆政治新星就此陷入了黑暗。他不是官場不得志，某種程度上說，是政治上被判處了死刑。－－－關(guān)于李商隱，第一個結(jié)論出來了，就個人的發(fā)展前景而言，李商隱是一個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人。他的心理常態(tài)是什么? 是“意不適”。
還有一點需要補(bǔ)充，就在李商隱寫 《登樂游原》 的時候，當(dāng)時的皇帝唐武宗剛剛完成了一場官場上的大洗牌，他重用了李黨的首領(lǐng)李德裕。李商隱寫這首詩的時候才三十出頭，有雄心，有壯志，可是，這時的大唐已不再美妙。李商隱郁悶?zāi)模趺淳蜎]趕上李白與杜甫的時代的呢? 李商隱能感受到的是什么? 世紀(jì)末的衰敗。－－－要知道，這個時候的大唐只剩下最后的半個多世紀(jì)了，離黃巢起義也只剩下區(qū)區(qū)的三十來年。歷史的變遷不可能突如其來，它是有跡象的，李商隱多敏感的一個人? 不可能熟視無睹。面對這樣的跡象，李商隱能做些什么呢? 一個中國歷史上特別重要的詞，這個詞和中國的知識分子永遠(yuǎn)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憂患。讀書人哪有不憂患的? 中國是特殊的，從文化上說，這是一個家國同構(gòu)的國家，換句話說，我們的知識分子習(xí)慣于把自己的命運(yùn)和國家的命運(yùn)對等起來。這是知識分子的文化心理和遺傳心理，更是知識分子的集體無意識。李商隱預(yù)感到了大勢的不妙，他預(yù)感到了黑暗的降臨。－－－關(guān)于李商隱，第二個結(jié)論出來了，在家國情懷這個層面，李商隱依然是一個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人，他憂患，憂患當(dāng)然是“意不適”的。
好，一個“不適”的人，為了散心，他來到了樂游原。剛才我說過，說李商隱是沖著“望天朝”這個目的來樂游原是說不通的，但是，說李商隱來到樂游原沒有“望天朝”，那就更說不通了。李商隱一定“能”望天朝，為什么? 因為詩歌里頭有一個關(guān)鍵的字，它“登”?！暗枪旁钡牡恰?/p>
“登”這個字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游樂園的地理位置比長安要高，站在樂游原是可以鳥瞰長安城的，用電影術(shù)語來說，是一個俯視長安城的大全景。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樂游原才有可能成為漢朝和唐朝的旅游圣地?，F(xiàn)在，李商隱登上了樂游原，“天朝”與夕陽就在眼前，無遮無擋，一覽無余，李商隱想不看他都做不到。
“登”，多么普通的字，現(xiàn)在，它落實在“古原”的前面。“登古原”這三個字在詩歌中出現(xiàn)的時候，后面兩句詩已經(jīng)不重要了。從情緒上說，只能是“登古原”的延續(xù)。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如果后面跟隨的是正能量，那么，“登古原”的意義就是正面的；如果后面的意義是負(fù)能量，“登古原”的意義就一定是負(fù)面的，這是心理或情感的合理化進(jìn)程。
說到這里我就要岔開去了，我想強(qiáng)調(diào)一件事，那就是詩歌的計量單位。
小說的計量單位是章節(jié)，散文的計量單位是句子，我們所讀到的格言或者金句，大多來自散文。詩歌的計量單位則苛刻，是字。要想真正領(lǐng)會一首詩，第一要素是小學(xué)的功夫，每一個字都要落實。所謂“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這是詩歌的艱辛，也是詩歌的樂趣。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我常說，要想真正理解語言，最好的辦法是去讀詩，它可以幫助你激活每一個字。詩歌是由字組成的，反過來，也只有詩歌才能最大范圍地體現(xiàn)字的價值，徹底地解放每一個字。請注意，我用了一個很有分量的詞－－－解放。這是我個人的感受，當(dāng)一個字遇上好的詩句時，它會亢奮，載歌載舞，流芳千古。
為了把這個問題說清楚，我來引用一句王國維說的話，它強(qiáng)調(diào)了字的重要性。這句話你們一定很熟悉，它來自 《人間詞話》。王國維說:
“紅杏枝頭春意鬧?！敝弧棒[”字，而境界全出。
這句話是詩歌史上最為著名的判斷之一。王國維認(rèn)為，就一個字，也就是“鬧”字，它帶來了境界。王國維忍不住跟了帖，點了贊。
然而境界是一個系統(tǒng)。當(dāng)“鬧”這個字體現(xiàn)出美學(xué)力量的時候，原因就在于，它前面還有六個字，是6+1構(gòu)成了一個特殊的系統(tǒng)，是6個字+1個“鬧”字，構(gòu)成了境界。一個都不能少。
回到李商隱。剛才我說了，當(dāng)“登”這個字在“古原”的前面出現(xiàn)時，一首詩的全部內(nèi)容都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只差最后的一擊，只差詩人最后的一聲長嘆。李商隱站在高處，他眺望著天朝，越發(fā)痛苦了，－－－怎么就沒人來提拔我的呢? 這件事也等于另外的一件事:我多有能耐呀，只要有人愿意提拔我，大唐帝國就一定有救。
但是，這句話李商隱能說么? 不能。不說他熬得住么? 也不能。就在這個時候，絕望的李商隱面對著正北，因為絕望，他側(cè)過了臉龐，向西。西邊的夕陽無限姣好，姣好正在墜落。也許連一秒鐘都不到，一口血就從李商隱的嘴里噴了出來－－－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如果把這首詩隔離開來，僅僅就這兩句來說，它的境界并不特別高。它僅僅是一句描繪大自然的詩句，也許還包含了一些廉價的哲理。
但是，因為前面有了“古原”這兩個字，“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所感嘆的就不只是大自然和廉價的哲理，這里所包含的，有一生的命運(yùn)，有家國情懷。那是殘陽如血的。
我還要說，因為“古原”的前面有一個“登”，就李商隱的情緒而言，何嘗又不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呢? 我要說，因為“登”，就詩歌情緒的強(qiáng)度而言，剛才所說的那個命運(yùn)感和家國情懷就得到了幾何級數(shù)的增長。請注意，對詩歌來說，即使表現(xiàn)的是悲傷與絕望，那也一定是遼闊的，那叫境界。境界就必須是氣象萬千的。我想學(xué)王國維，我想說:著一登字，境界全出。
如果有人認(rèn)為我言過其實，或者解讀過度，我可以反過來問一個問題，唐朝也沒有摩天大樓，李商隱要看夕陽，要產(chǎn)生“無限好”和“近黃昏”喟嘆，他站在哪里不可以? 可以在天井，可以在環(huán)廊，還可以在窗前，他真的犯不上去“登古原”。那好吧，我們不妨把李商隱的詩歌改一改－－－
向晚意不適，獨立小窗前。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老實說，改動并不大，但很局促，毫無境界。隨便一個中年女性都可能寫得出來，很像抱怨離婚。
李白的詩我喜不喜歡? 我喜歡。但是，什么樣的詩人更能夠代表常態(tài)?不是李白，他是天外飛仙，他不是人，他不屬于日常生活。誰能代表日常?誰才是人? 是杜甫，是李商隱，是曹雪芹。
我喜歡李商隱，“夕陽”加上“夜雨”始終伴隨著我對李商隱的想象。想來這也是有道理的，李商隱在夾縫里生活了一輩子，他始終是黑暗的和潮濕的。我心疼他。
一部中國的詩歌史，說白了也就是一部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史。我喜歡這部歷史。夕陽會有的，夜雨也會有的。李商隱之所以偉大，我之所以如此喜愛李商隱，因為他前有古人，因為他后有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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