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題顏魯公書畫贊
顏魯公平生寫碑,唯《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后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大小相懸,非自得于書者末易為言此也。
[注釋]
(1)、顏魯公:唐代書法家顏真卿,字清臣,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祖出瑯琊臨沂(今山東臨沂)。開元進士,任殿中侍御史,因被楊國忠排斥,出為平原太守,世稱顏平原。官至吏部尚書、太子太師,后封魯國公,又稱顏魯公。曾抵御安祿山叛亂,后派往勸喻李希烈,為李所害。善楷書、行書。書風端莊雄偉、氣勢磅礴,古法為之一變。傳世碑帖甚多,著名的有《顏勤禮碑》、《麻姑仙壇記》、《爭座位》等。墨跡《祭侄稿》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
(2)、東方朔畫贊:全稱《漢太中大夫東方先生畫贊并序》,晉夏侯湛撰,顏真卿書,唐天寶十三年刻。此碑字體平整峻峭,深厚雄健,為魯公四十五歲盛年之作。
(3)、清雄:清遠雄健。
(4)、櫛比:排列緊密、整齊。
(5)、逸少本:小楷《東方朔畫贊》,傳為王羲之書,為世所重。
[解說]
此跋評顏魯公碑,可見東坡先生理想。坡公平生書論,本老莊之學,孤尚“清雄”。
六十八、題魯公書草
昨日長安二詩文,出所藏顏魯公與定襄郡王書草數(shù)紙,比公他書,尤為奇特,信手自然,動有姿態(tài),乃知瓦注賢于黃金,雖公猶未免也。
[注釋]
(1)、瓦注賢于黃金:《莊子.達生》曰“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昏?!迸c人競技,以瓦作賭注,則得心應(yīng)手,態(tài)度自然,若以黃金作注,則惟恐有失,不免戰(zhàn)戰(zhàn)兢兢。此言不經(jīng)意之作,更能達到好的藝術(shù)效果。
[解說]
東坡素尚老莊之自然,以自然為藝術(shù)上最高之境界。故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要求排除心理上種種之障礙,認為向顏真卿這樣的書法大家,有意之作往往勝過無意之作,從而證明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書無意于佳乃佳”的蘇氏論點,為“我書臆造本無法”作張本。
六十九、書張少公判狀
張旭為常熟尉,有父老訴事,為制其狀,忻然持去。不數(shù)日,復(fù)有所訴,亦為制之。他日復(fù)來,張甚怒,以為好訟。叩頭曰:“非敢訟也。誠見少公筆勢殊妙,欲家藏之耳?!睆報@問其詳,則其父蓋天下之工書者也。張由是盡得筆法之妙。
[注釋]
(1)、張少公:即張旭。少公,縣尉的別稱。
(2)、張旭:唐代書家,字伯高,吳(今江蘇蘇州)人。官至金吾長史,世稱張長史。工書,精通楷法,尤擅草書,性嗜酒,醉后呼喊狂走,援筆疾書,或以頭濡墨而書,人呼之為“張顛”。傳世書跡有楷書《郎官石記》,草書墨跡有《古詩四帖》。
(3)、忻然:即“欣然”,“忻”通“欣”。
[解說]
此跋敘述張旭得筆法的經(jīng)歷。
七十、書張長史書法
世人見古德有見桃花悟者,便爭頌桃花,便將桃花作飯喫,喫此飯五十年,轉(zhuǎn)沒交涉,正如張長史見擔夫與公主爭路,而得草書之法,欲學長史書,便日就擔夫求之,豈可得哉。
又:張長史草書必俟醉,或以為奇,醒即天真不全,此乃長史末妙,猶有醉醒之辯。若逸少何嘗寄于酒乎?仆亦未免此病。
[注釋]
(1)、俟:等待。
(2)、天真:即自然。
[解說]
東坡此跋,將王羲之與張旭作了比較:張旭作草書必須具有一定的條件作支撐,才能達到“天真”,而王羲之則不然,無須外部條件,就能達到“天真”,因此,王羲之的書法高于張旭。以我看,若從草書的角度分析,籠統(tǒng)地說王羲之勝過張旭,這話有一定的片面性。王以小草勝、張以狂草勝,王書多“書卷氣”,而張草多“英雄氣”,論氣勢,張旭勝過王羲之。
七十一、跋懷素帖
懷素書極不佳,用筆意趣乃似周越之險劣,此近世小人所作也,而堯夫不能辯,亦可怪矣。
七十二、跋褚薛書
王會稽父子書,存于世者,蓋一二數(shù)。唐人褚薛之流,硬黃臨仿,亦足為貴。
[注釋]
(1)、王會稽父子:即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因居會稽山陰得名。
(2)、褚:唐代書家褚遂良,字登善,錢塘(今江蘇杭州)人。高宗時官至尚書右仆射,封河南郡公,世稱“褚河南”。博涉文史,有王佐之才,高宗臨崩,與長孫無忌等受命輔佐繼主,因反對高宗立武則天為后,則天當政后,曾屢遭貶謫。工隸、楷、行書,對后世書風影響甚大。后人把他同歐陽詢、虞世南、薛稷稱為“初唐四大家”。傳世作品有《伊闕佛龕記》、《孟法師碑》、《雁塔圣教序》等碑,墨跡有《倪寬贊》、《大字陰符經(jīng)》及《褚摹蘭亭序》。
(3)、薛:即初唐書法家薛稷,字嗣通,為魏征外孫,蒲洲汾陰(今山西寶鼎)人。睿宗時官至太子太保,禮部尚書,人稱“薛少?!?。書法刻意于褚,兼善繪畫。碑刻有《信行禪師碑》。
(4)、硬黃:紙名。古人主要用以寫經(jīng)和臨摹古帖。以黃漿和蠟涂染,質(zhì)地堅硬而瑩澈透明,便于法帖墨跡之響拓雙鉤,以其色黃而利于久藏,故多用于抄經(jīng)。
[解說]
唐太宗自虞世南死后,二王書跡進御府者,悉由褚遂良鑒定真?zhèn)?,故褚遂良所見二王真跡獨多,臨仿之作,最為傳神,薛稷學褚書,亦得王書三昧。王書稀少,而褚薛臨仿之作,以傳二王法度,亦頗足貴。
七十三、跋咸通湖州刺史牒
唐人以身言書判取士,故人人能書,此牒近時侍詔所不及,況州鎮(zhèn)書史乎?元符三年十月十六日。
七十四、書太宗皇帝急就章
軾近至終南太平宮,得觀三圣遺跡,有太宗書急就章一卷,尤為奇妙,自古英主少有不工書,魯君之宋,呼于垤澤之門,守者曰:“非吾君也,何其聲之似吾君也?”軾于書亦之。
七十五、書所作字后
獻之少時學書,逸少從其后取其筆而不可,知其長大必能名世。仆以為不然,知書不在于筆牢,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為得之。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獨以其小兒子,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末始不在筆。不然,則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書也。治平甲辰十月二十七日,自歧下罷過謁石才翁,君強使書此數(shù)幅,仆豈曉書,而君最關(guān)中之名書者,幸勿出之,令人笑也。
[注釋]
(1)、治平甲辰:公元1064年,治平為宋英宗(趙曙)的年號。
(2)歧下:陜西歧山東北。
(3)、石才翁:東坡先生任鳳翔簽判時的朋友,善書法。
[解說]
此跋作于1064年冬,時東坡任鳳翔簽判,石才翁求其書,坡公為書數(shù)紙,并記數(shù)語于后。東坡此跋以為書法之力并非生理之力,書法之力是線條給人的一種感受,與生理的力有一定關(guān)系,但絕非同一事物。
七十六、書王石草書
王正甫石才翁對韓公草書,公言二子一作向馬行頭吹笛,座客皆不曉,公為解之:“若非妙手,不敢向馬行頭吹也?!蔽鯇幵晔禄迺?。
七十七、跋君謨飛白
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分科面醫(yī),醫(yī)之衰也。占色面畫,畫之陋也,和緩之醫(yī),不別老少,曹關(guān)之畫,不擇人物。謂彼長于是則可矣,曰能是不能是則不可。世之書篆不兼隸,行不及草,殆末能通其意者也。如君謨真、行、草、隸無不如意,其遺力余意,變?yōu)轱w白,可愛而不可學,非通其意能如是乎?
[注釋]
(1)、君謨:宋代書家蔡襄,字君謨,興化仙游(今屬福建)人,官至端明殿大學士,知機要。工書,學虞世南,顏真卿,并取法晉人,其正楷書、行書、草書,各具特色,與蘇東坡、黃庭堅、米芾、并稱“宋四家”(一說為蔡京)。傳世作品有《謝御賜詩書》及書札、詩稿,碑刻有《萬安橋記》等。
(2)、飛白:一種特殊風格的書法,點畫中間著墨不全,露出紙色,如枯筆寫成。相傳東漢靈帝時修飾鴻都門,工匠用刷石灰的刷帚寫字,蔡邕從中受到啟發(fā),遂創(chuàng)“飛白書”。
[解說]
書法分為楷、行、草、隸、篆各體,但是共性存在于個性之中,各體之間雖形式不同,但是有共同的規(guī)律存在其中。這個共同的規(guī)律,坡公名之曰“意”。只要掌握了這個“意”,掌握了書法的共同規(guī)律,則各種書體都能掌握。“飛白書”不具有獨立的藝術(shù)個性,是依附于行、草書體而存在的,所以“飛白書”可愛,但不可學,學習飛白當從行草書法始。
七十八、跋君謨書賦
余評近歲書,以君謨?yōu)榈谝?,而論者或不然,殆末易與不知者言也。書法當自小楷出,豈有正末能書,而以行草稱也?君謨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
[解說]
“本”者,根也,“末”者,枝葉。根深則葉茂。坡公以為書法雖有楷行草隸篆之分別,然其根本則在楷書??瑫鴼v來被看作是書法技法訓(xùn)練最好的途徑,因為書法中的所有技法在楷書中都存在,所以掌握了楷書的技法,就為學習其他書體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七十九、跋董儲書
董儲郎中,密州安邱人,能詩,有名寶元、慶歷間,其書尤工,而人莫知,仆以為勝西臺也。
[注釋]
(1)、董儲:宋仁宗時人。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作“董如”。
(2)、密州:今山東諸城市。唐代轄境相當今山東沂水、莒南以東,膠縣、安丘以南地區(qū)。
(3)、寶元、慶歷:宋仁宗趙禎年號。
(4)、西臺:宋代書家李建中,字得中。開封(今屬河南)人。官西京留司御史臺,故又稱“李西臺”。工楷書、行書。傳世書跡有《土母帖》、《同年帖》等。
[解說]
黃庭堅評李建中書曰:“李西臺書,出類拔萃,肥而不剩肉,如世間美女,豐肌而神氣清秀者也。”董儲事跡不詳,然坡公以為“勝西臺”,其書法必甚高明。今無傳,惜哉。
八十、跋文與可草書
李公擇初學草書,所不能者,輒雜以真行,劉貢夫謂之鸚哥嬌,其后稍進,問仆書比舊來如何,仆對:“可謂秦吉了矣?!迸c可聞之大笑。是日坐人爭索與可草書,落筆如風,初不經(jīng)意,劉意謂鸚鵡之于人言,止能道此數(shù)句耳。
八十一、評草書
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草書雖是積學而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書,”此語非是。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時亦有意于學,此弊之極,遂至于周越仲翼,無足怪者。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
[注釋]
(1)、周越:宋代書家,字子發(fā)。淄州(今屬山東)人。官至客郎中。草書精熟,博學有法度,而真行不及。天圣、慶歷間以書顯名,黃庭堅曾從其學書。
[解說]
“無意于佳”是典型的東坡創(chuàng)作理論。其哲學根據(jù)乃是道家哲學的“自然”觀。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揭示了一種打破教條,解散成規(guī)的反樸歸真的創(chuàng)作理論。坡公分析“匆匆不及草書”這一觀點,認為這種說法違背了草書求快求速的本性,思想上老是存在“創(chuàng)作”的意識,老是想“寫好”,恰恰丟掉了“自然”。解除不了書寫中的心理障礙,必然事與愿違。
八十二、論書
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缺一,不為成書也。
[注釋]
(1)、神:神采。
(2)、氣:氣韻。
(3)、骨:力度。清張廷相、魯一貞《玉燕樓書法.骨法》云:“夫骨,非棱角峭厲之謂也。必也貫其力于畫中,斂其鋒于字里,則縱橫大小無或懈矣。”
(4)、肉:似乎指線條厚度?!队裱鄻菚?肉法》云:“字之肉系乎毫之肥瘦,手之輕重也,然尤視乎水與墨。水淫則肉散,水嗇則肉枯,墨濃則肉癡,墨淡則肉瘠。粗則肉滯,積則肉凝?!?/p>
(5)、血:前人謂:“水墨者,字之血也。”主指濃淡方面。
[解說]
坡公此跋,將書法構(gòu)成要素分成“神、氣、骨、肉、血”五個方面。中國書法自晉代開始了以人物精神比喻書法的習慣,坡公此論,最其簡練者。清王澍《竹云題跋》說“筋骨、血、肉、精神、氣脈八者全具,而后可為人,書亦猶是?!敝苄巧彙杜R池管見》云:“字有筋骨、血脈、皮肉、神韻、脂澤、氣息,數(shù)者缺一不可?!本鹿碚撝l(fā)展。
八十三、題醉草
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為奇耳。
[解說]
酒能助草,不足為奇,酒后能作小楷,則奇矣。然非功力深厚何能得此?
八十四、題七月二十日帖
江右僧寶索靖七月二十日帖,仆亦以是日醉書五紙,細觀墨跡,與二妙為三。每紙皆記年月,是歲熙寧十年也。
[注釋]
(1)、江右:江西別稱。古人在地理上以東為左,以西為右。魏禧《日錄雜說》云:“江東稱江左,江西稱江右,蓋自江北視之,江東在左,江西在右耳。”
(2)、二妙:西晉時,尚書令衛(wèi)
(3)、熙寧:宋神宗趙頊年號。熙寧十年為1077年。
[解說]
以酒能助興,故文人多好之者。文人于酒,不必善飲、豪飲,只需喜飲便好。
八十五、跋楊文公書后
楊文公相去來久,而筆跡已難得,其為人貴重如此,豈以斯人之風流,不可復(fù)見故也。
八十六、跋杜邾公書
正獻公晚乃學草書,遂為一代之絕,公書政使不工,猶當世傳寶之,況其清閑妙麗,得昔人風氣如此耶?
八十七、跋陳隱居書
(陳公密出其祖隱居先生之書相示,軾聞之蔡君謨先生書如三公被袞冕,立玉墀之上。軾亦以為學先生之書,如馬文淵所謂學伯高之為人也。)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末能正書而能行草,尤末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
[注釋]
(1)、備:全,盡。
(2)、莊語:嚴正的議論?!肚f子.天下》云:“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王先謙集解:“莊語,猶正論。”
(3)、放言:暢談。《論語.微子》云:“虞仲、夷逸,隱居放言?!?/p>
[解說]
坡公曾言:“書法當自小楷出,豈有正末能書,而以行草稱也?”(《跋蔡君謨書》),今又言:“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末能正書而能行草,尤末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笨梢娝麑瑫鴺O為重視。今世書家,成名之后,往往停滯不前,更有甚者,越寫越差,其中固然有學識不足的因素,但是楷法不過關(guān),亦是其中重要因素之一??上гS多人并不這么看,總認為書法可以越過楷書關(guān),直接取得行草書法的成就,我們不否認有這樣的情況。一般地說,楷書不過關(guān),行草就無法取得較大成就。雖然有特殊情況存在,但那畢竟只是十分特別的情況。
八十八、跋歐陽文忠公書
文忠公用尖筆干墨,作方闊字,神采秀發(fā),膏潤無窮,后人觀之,如見其清眉豐頰,進趨奕如也。
[注釋]
(1)、歐陽文忠:即歐陽修,北宋文學家、歷史學家,唐宋八大家之首,字永叔、號醉翁、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官至參知政事、太子少師,謚文忠。工書法,傳世書跡有《集古錄跋尾》等。
[說明]
此跋贊揚歐陽文忠書法能傳神。
八十九、跋錢君倚遺教經(jīng)
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態(tài),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錢公雖不學書,然觀其書,知其為抱然忠修禮義人也。軾在杭州,與其子世雄為僚,因得觀其所書佛遺教經(jīng)刻石,峭峙有不回之勢??鬃釉唬喝收咂溲砸沧殹H君倚之書,蓋讱云。
[注釋]
(1)、錢君倚:錢公輔,北宋武進人,為集賢校理,進知制誥。神宗時,拜天章閣侍制,以忤王安石出知江寧府。工書法。
(2)、辯訥:辯,善于巧辯,訥,出言遲鈍。
(3)、讱:出言難貌。《論語.顏淵》“仁者,其言也讱?!?/p>
[解說]
君子與小人,在儀態(tài)、氣度、襟懷方面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書法作為人的精神的反映,從中可以反觀人的本質(zhì),所以坡公從錢君倚“有峭然不回之勢”的書法中,見出“其為抱然忠修禮義人也?!?/p>
九十、書章郇公寫遺教經(jīng)
章文簡公楷法尤妙,足以見前人之篤實謹后之馀也。
九十一、跋所書清虛堂記
世多藏予書者,而子由獨無有,以求之者眾,子由亦以余書為可以必取,故每以與人不惜,昔人求書法,只于拊心嘔血而不獲,裸雪沒腰,僅乃得之,今子由既輕以余書予人可也,又以其微妙之法,言不待憤悱而發(fā),豈不過哉?然王君之為人,蓋可以言此者,他人當以余言為戒。
九十二、雜評
楊凝式書頗類顏行,李建中書雖可愛終可鄙,雖可鄙終不可棄,李國士本無所得,舍險瘦一字不成,宋宣獻書清而復(fù)寒,正類李西臺,重而復(fù)寒,俱不能濟所不足,蘇子美兄弟俱太峻,非有余乃不足也。蔡君謨?yōu)榻赖谝?,但大字如小字,草字不如真字,真不如行也?/p>
[注釋]
(1)、楊凝式:五代書家,字景度,號癸巳人,楊虛白、希維居士等,華陰(今屬陜西)人。歷仕五代,官至太子太師,世稱“楊少師”。工行、草,宗法顏真卿,是唐宋之際繼往開來的一代大師。傳世書跡有《韭花帖》、《神仙起居法》等。
(2)、宋宣獻:即宋綬,北宋書家,字公重,趙州平棘(今河北趙縣)人,仁宗時為兵部尚書、參知政事。家藏書頗豐,工書,卒謚宣獻。
(3)、蘇子美:即蘇舜欽,宋代書家,字子美,梓州銅山(今四川中江)人。官集賢校理,監(jiān)進奏院。工詩文,亦善行、草書。據(jù)傳《懷素自敘帖》前六行為子美所補。其兄蘇舜元,字才翁。工草書,詩章豪健。
[說明]
此跋評述五代至宋諸家書法,對“險瘦、清寒、重寒、太峻”等書法風格提出批評,推蔡君謨?yōu)榈谝?,然最推崇者乃君謨行書。根?jù)歷史情況看,可謂知人。
九十三、書贈王文甫
王文甫好典買古書畫諸物,今日典端硯及陳歸圣篆字,余請攀歸圣例,每每日持一兩紙典,文甫言甚善,川魯清悟在旁知狀。
九十四、書贈王十六
王十六秀才禹錫,好畜余書,相從三年,得兩牛腰,既入太學,重不可致,乃留文甫許,然緘所牢甚,文甫云:“相與有瓜葛,那得爾耶?”十六及弟,當以風味風字大硯與之,請文甫收此為
九十五、記潘延之評予書
潘延之謂字由曰:“尋常于石刻見子瞻書,今見真跡,乃知與魯公不二。”嘗評魯公書與杜子美詩相似,一出之后,前人皆廢。若予書者,乃似魯公而不廢于前人者也。
[注釋]
(1)、子由:即蘇轍,字子由,蘇軾弟,眉山(今屬四川?。┤耍蔚v進士,官尚書右丞,門下侍郎。唐宋八大家之一,與父洵、兄軾合稱“三蘇”。
[說明]
從略。
九十六、書贈徐文正
江湖間有鳥鳴于四五月,其聲若云麥熟即快活,今年二麥如云,此鳥不妄言也。又:或問東坡草書,坡云不會,進云學人不會,坡云:“則我也不會?!?/p>
九十七、跋文與可論草書后
與可云:“余學草書凡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后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顛素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斯耳。
又:留意于物,往往成趣,昔人有好草書,夜夢則見蛟蛇糾結(jié),數(shù)年或晝?nèi)找娭輹鴦t工矣,而所見亦可患,與可之所見,豈真蛇也,抑草書之精也,予平生好與與可劇談大噱,此語恨不令與可聞之,令其捧腹絕倒也。
九十八、跋草書后
仆醉后輒作草書十數(shù)行,便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
九十九、記與君謨論書
做字要手熟,則神氣完實而有余韻,與靜中自是一樂事,然?;忌傧荆M于其所樂,常不足耶?自蘇子美死,遂覺筆法中絕,近年蔡君謨獨步當世,往往謙讓不肯主盟,往年予嘗戲謂君謨,言學書如溯急流,用盡氣力,不離舊處,君謨頗諾以為能取譬,今思此語,已四十余年,竟何如哉。
一百、跋秦少游書
少游近日草書,便有東晉風味,作詩增奇麗,乃知此人不可使閑,遂兼百技矣,技進而道不進則不可,少游乃技道兩進也。
一百零一、跋魯直草書
草書只要有筆,霍去病所謂不至學古兵法者為過之,魯直書去病穿城蹴鞠,此正不學古兵法之過也。學即不是,不學亦不可,子瞻書。
又:
曇秀來海上見東坡,出黔安居士草書一軸,問此書如何?坡云:“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吾于黔安亦云,他日黔安當捧腹軒渠也?!?/p>
一百零二、跋魯直為王晉卿小書爾雅
魯直以平等觀作欹側(cè)字,以真實相出游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可謂亦反。
一百零三、跋晉卿所藏蓮華經(jīng)經(jīng)七卷如箸籠
凡世之所貴,必貴其所難,真書難于飄揚,草書難于嚴重,大字難于結(jié)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今君所藏,抑又可珍,卷之盈握。沙界已周,讀未終篇,目力皆廢,乃知蝸牛之角可以戰(zhàn)蠻觸,棘刺之端,可以刻沐猴,嗟嘆之余,聊題其末。
一百零四、書杜介求字
杜幾先以此紙求余書,云大小不得過此,其意不問工拙,但恐字大費紙,不能多耳,嚴子陵若見當復(fù)有賣菜之語,無以懲其失言,當干沒此紙也。
一百零五、書贈宗人镕
宗人镕貧甚苦,吾無以濟之,昔年嘗見李駙馬瑋以五百千購?fù)母μ?,吾書不下夷甫,而其人則吾之所恥也,書此遺生,不得五百千,勿以予人,然事在五百年外,賈如是不亦鈍乎,然吾一生六十小劫,五百年何足道哉。
一百零六、戲書赫蹄紙
此紙可以
一百零七、自評字
昨日見歐陽叔弼云:“子書大似李北海,予亦自覺其如此,世或以為似徐書者非也。
一百零八、題歐陽帖
歐陽公書,筆勢險勁,字體新麗,自成一家,然公墨跡,自當為世所寶,不特筆畫之工也。
一百零九、跋劉景文歐公帖
此數(shù)十紙,皆文忠公沖口而出,縱手而成,初不加意者也,其文采字畫,皆有自然絕人之姿,信天下之奇跡也。
一百一十、題蘇才翁草書
才翁草書真跡,為歷世之寶,然李白草書歌,乃唐末五代效禪月而不及者,云
一百一十一、題所書歸去來詞后
毛國鎮(zhèn)從予求書,且曰當于林下展玩,故書陶潛歸去來以遺之,然國鎮(zhèn)豈林下人也哉,辟如今之紈扇,多畫寒林雪竹,當世所難得者,正使在廟堂之上,尤可觀也夫。
一百一十二、書付龔行信
辯禪師與予善,嘗欲通書,而南華靜人,皆爭請行,或問其故,曰:“欲一見東坡翁,求數(shù)字終身藏之?!庇杪劧υ唬骸按俗虞p千里求數(shù)字,其賢于蕺山姥遠矣,固知辯公強將下,無復(fù)老婆態(tài)也,紹圣二年六月十二日書付龔行信。
一百一十三、跋所贈曇秀書
曇秀來惠州見東坡,將去,坡曰:“山中人見公還,必求土物,何以予之?”秀曰:“鵝城清風,鶴嶺明月。人人送與,只恐他無著處。”坡云:“不如將幾紙字去,每人與一紙,但向道此是法言,筆墨里頭有災(zāi)福?!?/p>
一百一十四、題所書寶月塔銘并魯直題
予撰寶月塔銘,使澄心堂紙,鼠須筆,李廷桂墨,皆一代之選也,舟師不遠萬里,來求予銘,予亦不孤其意。紹圣三年正月十二日東坡老人書。
塔銘小字,如季海得意時書,書字雖工拙在人,要須年高手硬,心意閑淡,乃入微耳。庭堅題。
一百一十五、跋希白書
希白作字,自有江左風味,故長沙法帖比淳化侍詔所摹為勝,世俗不察,爭購閣本誤矣,此逸少一卷尤妙,庚辰七月合浦官舍借觀。
一百一十六、題自作字
東坡平時作字,骨撐肉,肉沒骨,未嘗作此瘦妙也,宋景文公自名其書鐵線,若東坡此帖,信可謂云爾矣。元符三年九月二十四日游三舟巖回舟中作。
一百一十七、書舟中作字
將至曲江,船上灘欹側(cè),撐者百指,篙聲石聲犖然,四顧皆濤瀨。士無人色,而吾作字不少衰,何也,吾更變多矣。置筆而起,終不能一事,熟于且作字乎。
一百一十八、書沈遼智靜大師影堂銘
鄰舍有睿達,寺僧不求其書,而獨求予,非唯不敬東家,抑有不敬西家耶。
一百一十九、書墨
余蓄墨數(shù)百挺,暇日輒出品試之,終無墨者,其間不過一二可人意,以此知世間佳物,自是難得,茶欲其白,墨欲其黑,方求墨時嫌漆白,方求白時嫌雪黑,自是人不會事也。
一百二十、書懷民所遺墨
世人論墨,多貴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為棄物,若黑而不光,索然無神采,亦復(fù)無用,要始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佳也,懷民遺仆二枚,其陽云清梅煙法墨,其陰云道卿,既黑而光,殆如前所云者,書以報之。
一百二十一、書海苔紙
昔人以海苔為紙,今復(fù)無有,今人以竹為紙,亦古所未有也。
一百二十二、書嶺南紙付子過
硯細而不退墨,紙滑而字易燥,皆尤物也,吾平生嗜好,獨好佳筆墨,既得罪謫嶺南,凡養(yǎng)生具十無八九,佳紙筆行且盡,至用此等,將何以自娛,為之慨然,書付子過。
予自謂此字不惡,然后世觀之,必疑其為模本也。
一百二十三、書諸葛筆
宣州諸葛氏筆,擅天下久矣,縱其間不甚佳者,終有家法,如北苑茶,內(nèi)庫酒,教坊樂雖敝精疲神,欲強學之,而草野氣終不可脫。
一百二十四、記古人系筆
系筆當用生毫,筆成,飯甑中蒸之,熟一斗飯,乃取出懸水甕上,數(shù)月乃可用,此古法也。
一百二十五、記歐公論把筆
把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歐陽文忠公謂余,當使指運而腕不知,此語最妙。方其運也,左右前后卻不免欹側(cè),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繩,此之謂筆正,柳公權(quán)之語良是。
一百二十六、書魯直所藏徐偃筆
魯直出眾工筆,使仆歷試之,筆鋒如著鹽曲蟮,詰曲紙上,魯直云,此徐偃筆也,有筋無骨,真可謂名不虛得。
一百二十七、書吳說筆
筆若適士大夫意則工書人不能用,若便于工書者,則雖士大夫亦罕售矣,屠龍不如履
一百二十八、試吳說筆
前史謂徐浩書,鋒藏筆中,力出字外,杜子美云,書貴瘦硬方通神,若用今時筆工,虛鋒漲墨,則人人皆作肥皮饅頭矣,用吳說筆,作此數(shù)字,頗適人意。
一百二十九、書硯
硯之發(fā)墨者必廢筆,不費筆則退墨,二德難兼,非獨硯也,大字難結(jié)密,小字常局促,真書患不放,草書苦無法,茶苦患不美,酒美患不辣,萬事無不然,可一大笑也。
一百三十、書汪少微砑
予家有歙硯底有款識,云吳順義元年處士汪少微銘,云松操凝煙,楮英鋪雪,毫穎如飛,人間五絕,所誦者三物爾,蓋所謂硯與少微為五也。
一百三十一、書文忠贈李師琴師
與次公聽賢師琴,賢求詩,倉卒無以應(yīng)之,次公曰:“古人賦詩皆歌所學,何必已云?!贝喂蛘b歐陽公贈李師詩囑余書之以贈焉。
一百三十二、書王進叔所蓄琴
知琴者以謂前一指后一紙為妙,以蛇跗文為古,進叔所蓄琴,前幾不容指,而后劣容紙,然終無雜聲,可謂妙矣,蛇跗文已漸出,后日當益增,但吾輩及見其斑斑焉,則亦可謂難老者也。元符二年十月二十三日與孫叔靜皆云。
一百三十三、書李巖老棋
南岳李巖老好睡,眾人飽食下棋,巖老輒就枕,數(shù)局一輾轉(zhuǎn)云,我始一局,君幾局矣,東坡曰:“李巖老常用四腳棋盤,只著一色黑子,昔與邊韶敵手,今被陳摶爭先,著時似有輸贏,著了并無一物,歐陽公夢中作詩云: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賴客思家?!贝侵^也。
一百三十四、書古銅鼎
舊說明皇羯鼓(卷)以油,注中不漏,或疑其誕,吾嘗蓄古銅鼎,蓋之煮湯,而氣不出,乃知舊說不妄。
一百三十五、書臨皋亭
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繚,清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岔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
一百三十六、書臨皋風月
臨皋亭下,不數(shù)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xiāng)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問范子豐新第園池,與此熟勝,所不如者,上無兩稅及助役耳。
一百三十七、書贈古氏
古氏南坡,修竹數(shù)千竿,大者皆七寸圍,盛夏不見日,蟬鳴嗚呼,有山谷氣象,竹林之西,又有隙地數(shù)畝,種桃李雜花,今年秋冬,當作三間一龜頭,取雪堂規(guī)模,東蔭修竹,西眺江山,若果成此,遂為一郡之佳觀也。
一百三十八、書贈何圣可
歲云暮矣,風雨凄然,紙窗竹室,燈火清熒,輒于此間得少佳趣,今分一半,寄與黃岡何圣可,若欲同享,須擇佳客,若非其人,當立遣人去追索也。
一百三十九、書田
吾無求于世矣,所須二頃稻田,以充膳粥耳,而所至訪問,終不可得,豈吾道方艱難時,無適而可耶?抑人生自有定分,雖一飽亦如功名富貴,不可輕得也耶?
一百四十、記承天寺夜游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末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一百四十一、再書贈王文甫
昨日大風,欲去而不可,今日無風,可去而我意欲留,文甫欲我去者,當使風水與我意會,如此便當作留客過歲,準備也。
一百四十二、蓬萊閣記所見
登州蓬萊閣上,望海如鏡面,與天相際,忽有如黑豆數(shù)點者,郡人曰:“海舶至矣?!辈灰淮毒弥灵w下。
一百四十三、書贈柳仲矩
柳十九仲矩自共城來,持太官米作飯食我,且言百泉之奇勝,勸我卜鄰,此心飄然已在太行之麓矣,元袥三年九月十七日。
一百四十四、題萬松嶺惠明院壁
予去此十七年,復(fù)與彭城張圣途丹陽陳輔之同來,院僧梵英,葺治堂宇,比舊加嚴潔,茗飲芳烈,問此新茶耶?英曰:“茶性新舊交則香味復(fù)。”予嘗見知琴者,言琴不百年,則桐之生意不盡,緩急清濁,常與雨漾寒暑相應(yīng),此理與茶相近,故并記之。
一百四十五、題廣州清遠峽山寺
軾與幼子過同游峽山寺,徘徊登覽,想見長老壽公之高致,但恨溪水太峻,當少留之,若于淙碧軒之北,作一小閘,潴為澄潭,使人過閘上,雷吼雪濺,為往來之奇觀,若夏秋水暴,自可為啟閉之節(jié),用陰陽家說,寺當少富云。紹圣元年九月十三日。
一百四十六、記與舟師夜坐
紹圣二年正月初五日,與成都舟阇黎夜坐饑甚,家人煮雞腸菜羹甚美,緣是與舟譚不哦法,舟請記之,其語則不可記,非不可記,蓋不暇記也。
一百四十七、題合江樓
青天孤月,故是人間一快,而或者乃云,不如微云點綴,乃是居心不凈者,常欲滓穢太清,合江樓下,秋碧浮空,光接幾席之上,而有癸苫敗屋七八間,橫斜砌下,今歲大水舟至,居者奔避不暇,其無寸土可遣,而乃眷眷不去,嘗為人眼中沙乎。
一百四十八、題廉州清樂軒
浮屠不三宿桑下,東坡蓋三宿此矣,去后仲修使君,當復(fù)念我耶。
一百四十九、題鳳翔東院右丞畫壁
嘉(佑)癸卯上元夜,來觀王維摩詰筆,時夜已闌,殘燈耿然,畫僧躅躅欲動,恍然久之。
一百五十、書摩詰藍田煙雨圖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詩曰:“藍溪白石出,玉川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贝四υ懼姡蛟环且?,好事者以補摩詰之遺。
一百五十一、跋文與可墨竹
昔時與可墨竹,見精縑良紙,輒憤筆揮灑,不能自已,坐客爭奪持去,與可亦不甚惜,后來見人設(shè)置筆研,即逡巡避去,人就求索,至終歲不可得,或問其故,與可曰:“吾乃者學道未至,意有所不適,而無所遣之,故一發(fā)于墨竹,是病也,今吾病良已,可若何?然以余觀之,與可之病,亦未得為已也,獨不容有發(fā)者乎,余將伺其發(fā)而掩取之,彼方以為病,而吾有利其病,是吾亦病也,熙寧庚戍七月二十一日子瞻書通叔篆。
李元直長安人,其先出于唐讓帝,學篆書數(shù)十年,覃思甚苦,曉字法,得古意,用銑鋒筆縱手疾書,初不省度,見余所藏與可墨竹,求題其后,因戲書此數(shù)百言。通叔其字云。
一百五十二、題趙(岌)屏風與可竹
與可所至,詩在口,竹在手,來京師不及歲,請郡還鄉(xiāng),而詩與竹皆西矣,一日不見,令人思之,其面目嚴冷,可使靜險躁,厚鄙薄,令相去數(shù)千里,其詩可求,其竹可乞,其所以靜厚者不可致,此予所以見竹而嘆也。
一百五十三、跋蒲傳正燕公山水
畫以人物為神,花竹禽魚為妙,宮室器用為巧,山水為勝,而山水以清雄奇富,變態(tài)無窮為難,燕公之筆,渾然天成,粲然日新,已離畫工之度數(shù)而得詩人之清麗也。
一百五十四、跋文勛畫扇
舊聞吳道子畫西方變相,觀者如堵,作佛圓光,風落霓轉(zhuǎn),一揮而成,常疑其不然,今觀安國作方界,略不抒思,乃知傳者之不謬。
一百五十五、題王靄畫如來出山相
頭(須繒),耳卓朔,適從何處來?碧色眼有角,明星未出萬相閑,外道天魔猶奏樂,錯不錯,安得元上菩提,成等正覺。
一百五十六、跋吳道子地獄變相
道子畫圣也,出新意于法度之外,寄妙理于豪放之中,蓋所謂游刃余地,運斤成風者耶。官地獄變相,不見其造業(yè)之因,而見其受罪之狀,悲哉悲哉,能于此間一念清凈,豈無脫理,但恐如路旁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耳,元封六年七月十日齊安臨皋亭借觀。
一百五十七、跋與可紆竹
紆竹生于陵陽守居之北崖,蓋歧竹也,其一未脫籜,為蝎所傷,其一困于嵌巖,是以為此狀也,吾亡友文與可為陵陽守,見而異之,以墨圖其形,余得模本以遺玉冊宮祁永,使刻之石,以為好事者動心駭目詭特之觀,且以想見亡友之風節(jié),其屈而不撓者,蓋如此云。
一百五十八、書黃筌畫雀
黃筌畫飛鳥,頸足皆展,或曰:“飛鳥縮頸則展足,縮足則展頸,無兩展者,驗之信然,乃知觀物不審者,雖畫工不能,況其大者乎?君子是以務(wù)學而好問也。
一百五十九、書戴嵩畫牛
蜀中有杜處士好書畫,所寶以百數(shù),有戴嵩畫牛一軸尤所愛,錦囊玉軸,常以自隨,一日曝書畫,有一牧童見之,拊掌大笑曰:“此畫斗牛也,牛斗力再角,尾插入兩股間,今乃掉尾而斗謬矣,處士笑而然之,古語有云:“耕當問奴,織當問婢?!辈豢筛囊?。
一百六十、跋趙云子畫
趙云子畫,筆略到而意已具,工者不能,然托于椎陋以戲侮來著,此柳下惠之不恭,東方朔之玩世,滑稽之雄乎?或曰:“云子蓋度世者,蜀人謂狂云猶曰風云耳?!?/p>
一百六十一、跋艾宣畫
金陵艾宣畫翎毛花竹,為近歲之冠,既老,筆跡尤奇,雖不復(fù)精勻,而氣格不凡,今尚在,眼昏不復(fù)能運筆矣,當見此物,各為賦一首云。
一百六十二、書畫壁易石
靈壁出石,然多一面,劉氏園中砌臺下有一株,獨嶦然反復(fù)可觀,作麋鹿宛頸狀,東坡居士欲得之,乃畫臨華閣壁,作丑石風竹,主人喜,乃以遺予。居士載歸陽羨。
一百六十三、書陳懷立傳神
傳神之難在于目,顧虎頭云:“傳神寫照都在阿堵中,其次在顴頰?!蔽釃L于燈下顧見頰影,使人就壁畫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為吾也,目與顴頰似,余無不似者,眉與鼻口,蓋可增減取似也,傳神與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當于眾中,陰察其舉止,今乃使具衣冠坐,注視一物,彼斂容自持,豈復(fù)見其天乎?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頭云:“頰上加三毛,覺精彩殊勝。”則此人意思,蓋在顴頰間也,優(yōu)孟學孫叔敖,抵掌談笑,至使人謂死者復(fù)生,此豈能舉體皆是耶?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使畫者悟此理,則人人可以為顧陸。吾嘗見僧惟真畫曾魯公,初不甚似,一日王見公,歸而喜甚,曰“吾得之矣?!蹦擞诿己蠹尤y,隱約可見,作仰首上視,眉揚而額蹙者遂大似,南都人陳懷立傳吾神,眾以為得其全者,懷立舉止如諸生,蕭然有意于筆墨之外者也,故以所聞?wù)咧l(fā)之。
一百六十四、跋石氏畫苑
君厚畫苑,處不充篋笥,出不汗牛馬,明窗凈幾,有坐臥之安,高堂素壁,無卷舒之勞,而人物禽魚之變態(tài),山川草木之奇姿,粲然前陳,亦好事者之一適也。元(佑)二年二月八日平叔借觀子瞻書。
一百六十五、跋宋漢杰畫
仆曩與宋復(fù)古游,見其畫瀟湘晚景,為作三詩,其略云,徑遙趨后崦,水會赴前溪。復(fù)古云,子亦善畫耶?今其猶子漢杰,亦復(fù)有此學,假之數(shù)年,當不減復(fù)古。元(佑)三年四月五日書。
一百六十六、跋漢杰畫山
唐人王摩詰李思訓(xùn)之流,畫山水峰麓,自成變態(tài),雖蕭然有出塵之姿,然頗以云霧間之。作浮云杳靄,與孤鴻落照,滅沒于江天之外,舉世宗之,而唐人之典刑盡矣,近世唯范寬稍存古法,然微有俗氣,漢杰此山,不古不今,稍出新意,若為之不已,當作著色山也。
又:
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善畫工,往往之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fā),看數(shù)尺許便倦,漢杰真士人畫也。
一百六十七、跋李伯時卜居圖
定國求余為寫杜子美寄贊上人詩,且令李伯時圖其事,蓋有歸田意也,余本田家,少有志丘壑,雖為縉紳,奉養(yǎng)如農(nóng)夫,然欲歸者十年,勤請不已,僅乃得郡,士大夫逢時遇合,至卿相如反掌,唯歸田古今難事也,定國識之,吾若歸,不乳鳥獸,當如陶淵明,定國若歸,豪氣不除,當如謝靈運也。
一百六十八、跋李伯時孝經(jīng)圖
官此圖者,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筆跡之妙,不減顧陸,至第十八章,人子之所不忍者,獨寄其仿佛,非有道君子不能為,殆非顧陸之所及。
一百六十九、書許道寧畫
秦人有鼎筆者,許道寧師之,善分布澗谷間,見屈曲之狀,然有筆而無思致,林木皆掩靄而已,道寧氣格過之,學不及也。
一百七十、書黃魯直畫跋后三首
1、遠近景圖
舟未行而風作,固不當行,若中途遇風,不盡力牽挽以投浦岸,當何至耶?魯直怪舟師不善預(yù)相風色可也,非畫師之罪。紹圣二年正月十二日惠州思無邪齋書。
2、北齊校書圖
畫有六法,賦采拂淡,其一也,工尤難之,此畫本出國手,止用墨筆,蓋唐人所謂粉本,而近歲畫師,乃為賦采,使此六君子者,涓然作何郎傅粉面,故不為魯直所取,然其實善本也,紹圣三年正月十二日思無邪齋書。
一百七十一、跋醉導(dǎo)師圖并章子厚跋
仆素不喜酒,觀正父醉士圖,亦甚威執(zhí)杯持耳翁也,子瞻。
仆觀醉道士圖,展卷末諸君題,子瞻所題,發(fā)噱絕倒,子厚書。
又:
熙寧元年十二年二十九日,舟過長安,會正父與毋清臣家,舟觀醉士圖,見子厚所題,知其為予噱也,持耳翁為予固畏之,若子厚乃求其持而不得者,他日舟見,當復(fù)一噱,時與清臣堯夫子由同觀子瞻書。
酒中固多味,恨知之者少耳,若持耳翁已太苛矣,子瞻性好山水,尚不肯渡仙游潭,況于此而知味者乎,宜其畏也,正父赴豐國時,子厚令進武,復(fù)題此以繼子瞻之后。巳酉端午后一日。
一百七十二、書李伯時山莊圖
或曰龍冥居士作山莊圖,使后來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見所夢,如悟前世,見山中泉石草木,不問而知其名,遇山中樵漁隱逸,不名而識其人,此其強記不忘者乎?曰非也,畫日者常疑餅,非忘日也,醉中步以鼻飲,夢中不以趾捉,天機之所合,不強而自記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與萬物交,其知與百工通,雖然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吾嘗見居士作華嚴相,皆以意造,而與佛合,佛菩薩言之,居士畫之,若出一人,況自畫其所見者乎。
一百七十三、書畫竹
歸自道場山,遇大風雨,因憩耘老溪,亭命官奴秉燭捧研,寫風雨竹一枝,題云:“更將掀舞勢,把燭畫風條,美人為破顏,恰似腰肢弱。
一百七十四、書蒲永升畫后
古今畫水多作平遠細皺,其善者不過能為波頭起伏,使人至以手捫之,謂有洼隆,以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與印板水紙,爭工拙于毫厘間耳,唐廣明中,處士孫位始出新意,畫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盡水之變,號稱神逸,其后蜀人黃筌孫知微,皆得其筆法,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壽寧院壁,作湖山水石四堵,營度經(jīng)歲,終不肯下筆,一日倉皇入寺,索筆墨甚急,奮袂如風雨,須臾而成,作輸瀉跳蹙之狀,洶洶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筆法中絕,五十余年,近歲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與畫會,始作活水,得而二孫本意。自黃居宓兄弟李懷袞之流,皆不及也,王公富人,或以勢力使之,永升輒嬉笑舍去,遇其欲畫,不擇貴賤,頃刻而成,嘗與余臨壽寧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掛之高堂素壁,即陰風襲人,毛發(fā)為立,永升今老矣,畫亦難得,而世之識真者亦少,如往時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畫水世或傳寶之,如董戚之流,可謂死水,未可與永升同年而語也,元豐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黃州臨皋亭西齋戲書。
一百七十五、書吳道子畫后
智者創(chuàng)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平原,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吳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cè)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shù),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余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余于他畫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zhèn)我玻皇篮庇姓嬲?,如史全叔所藏,平生一見而已,元豐八年十一月七日書。
一百七十六、書朱象先畫后
松嶺人朱象先,能文而不求舉,善畫而不求售,曰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而已,昔閻立本始以文學進身,卒蒙畫師之恥,或者以為是君病,余以謂不然,謝安石欲使王子敬書太極殿榜,以魏仲將事諷之,子敬曰:“仲將國之大臣,理必不爾,若然有以知魏德著急不長也,,使立本如子敬之高,豈誰敢以畫師使之?阮千里善彈琴,無貴賤長幼皆為彈,神氣充和,不知向人所在,內(nèi)兄潘岳使彈,終日達夜無忤色,識者知其不可榮辱也,使立本如千里之達,其誰能以畫師辱之。今朱君無求于世,雖王公貴人,其何道使之?遇其解衣盤礴,雖予亦得攫攘其旁也。元(佑)五年九月十八日東坡居士書。
補錄:
一、書煨芋帖
岷山之下,兇年以蹲鴟為糧,不復(fù)疫癘,知此物之宜人也,本草謂芋為土芝,云益氣充饑?;葜莞淮宋?,然人食之者不免瘴,吳遠游曰:“此非芋之罪也,芋當去皮,濕紙包煨之,火過熱乃熟,噉之則松而膩,能益氣充饑,今惠州皆和皮水煮冷啖,堅頑少味,其發(fā)瘴固宜?!北映骨皟扇?,饑甚,遠游煨兩枚見啖甚美,乃為書此帖。
二、跋王荊公書
荊公書得無法之法,然不可學,無法故。仆書畫意作似蔡君謨,稍得意似楊風子,更放似言法華。
三、書寄子由
或為余草木之長,常在明昧間,早起伺之,乃見其拔起數(shù)寸,竹筍尤甚,夏秋之交,稻方含秀,黃昏月出,露珠起于其根,累累然乎自騰上,若推之者,或綴于莖心,或綴于葉端,稻乃秀實,驗之信然,此二事與子由養(yǎng)生之說契,故書以寄之。
四、跋文與可飛白
始見與可詩文,及行草篆隸,以為止此矣,既歿一年,而復(fù)見其飛白,美哉多乎,其盡萬物之態(tài)也,霏霏乎其若輕云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長風之卷旗也,猗猗乎其若游絲之縈柳絮,裊裊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帶也,離離乎其遠而相屬,縮縮乎其近而不隘也,其工若此,而余乃今知之,則余之知與可者固無幾,而其所不知者,蓋不可勝計也。
五、書李邦直超然臺賦后
世之所樂,吾亦樂之,子由豈獨能免乎,以為徹弦而聽鳴琴,卻酒而御芳茶,猶未離乎聲味也,是故即世之所樂而得超然,此古之達者所難,吾與子由,豈敢謂能爾矣乎,邦直之言,可謂善自持者矣,故刻于石以警云。
六、題劉壯輿文編后
今日晨起減衣,得頭風病,然亦不甚也,取劉君壯輿文編讀之,失疾所在,曹公所云,信非虛語,然陳琳豈能及君也耶?
七、書淵明詩飲酒后
飲酒詩云:“養(yǎng)客千金軀,軀化消其寶。”寶不過軀,軀化則寶已矣,人言靖節(jié)不知道,吾不信也。
八、書淵明詩
玉川子作月蝕詩,以為蝕月者,月中之蝦蟆也,梅圣俞作日蝕詩云:食日者三足烏也,此故因俚說以寓其意也,戰(zhàn)國策曰:“日月暉于外,其賊在內(nèi),則俚說亦當矣。
九、題顏長道書
故人楊元素顏長道孫莘老,皆工文而拙書,或不可識,而莘老尤甚,不論他人,莘老徐觀之,亦自不識也,三人相見,輒以此為嘆,今皆為陳跡,使人哽咽。
十、書求墨
阮生云:未知一生當著幾兩屐,吾有佳墨七十九,而猶求取不已,不近愚耶?
十一、書茶墨相反
茶欲其白,常患其黑,墨則反是,然墨磨隔宿則色暗,茶碾過日則香減,頗相似也,茶以新為貴,墨以古為佳,又相反矣,茶可于口,墨可于目,蔡君謨老病不能飲,則烹而玩之,呂行甫好藏墨而不能書,則時磨而小啜之,此又可以發(fā)來者之一笑也。
十二、書研贈段玙
研之美止于滑而發(fā)墨,其他皆余事也,然此兩者常相害,滑者輒褪墨,余作孔毅夫研銘云:“澀不留筆,滑不拒墨。”毅夫甚以為名言。
十三、書雪
黃州今年大雪盈尺,吾方種麥東坡,得此故吾所喜,但舍外無薪米者,亦為之耿耿不寐,悲夫!
十四、書醉翁操后
二水同器,有不相入,二琴同手,有不相應(yīng),今沈君信手彈琴而與泉合,居士縱筆作書而與琴會,此必有真同者矣,本覺法真禪師,沈君之子也,故書以寄之,愿師宴坐靜室,自以為琴,而以學者為琴工,有能不謀而同,三合無際者,愿師取之。
十五、題憩寂圖詩
元(佑)二年正月十二日,蘇子瞻李伯時為柳仲遠作松石圖,仲遠取杜子美詩,松根胡僧憩寂寞,龐眉皓首無住著,偏袒右肩露兩腳,葉里松子僧前落之句,復(fù)求伯時畫此數(shù)句,為憩寂圖,子由題云:“東坡自作蒼蒼石,留取長松待伯時,只有兩人嫌未足,兼收前世杜陵詩。”因次其韻云:“東坡雖是湖州派,竹石風流各一時,前世畫師今姓李,不妨題作輞川詩?!拔呐c可嘗云,老夫墨竹一派,近在徐州,吾雖不及,石似過之,此一卷公案,不可不令魯直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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