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楊角風(fēng)）所住的地方離紹興非常近，開車的話，也就幾十分鐘的路程，屬于杭州郊區(qū)的一個小村莊。
上一期寫到魯迅筆下的閏土?xí)r，特意去了一趟紹興魯迅紀(jì)念館，了解到了很多鮮為人知的人文典故。
傍晚，一個人坐到咸亨酒店的堂食處，擺上一碟茴香豆，倒上一杯酒，重溫了一遍魯迅筆下的《孔乙己》。讀著讀著，心里的感覺就變了，越讀越凄涼，在一瞬間竟不能自已，悲痛到無法繼續(xù)讀下去……
楊角風(fēng)談晚清民國人物第115期：孔乙己：我嚴(yán)重懷疑，你們可能從來就沒有讀懂過，魯迅筆下的我！
一、
人啊最怕在某個時段，突然就懂了埋在記憶深處的某個片段，年少時只知道死記硬背，長大后才懂得用心！
《孔乙己》這篇課文，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yīng)該是在初中三年級語文課本中有出現(xiàn)。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是特意又翻出這篇原文，仔仔細(xì)細(xì)讀了幾遍的。
但在魯鎮(zhèn)咸亨酒店里，復(fù)讀《孔乙己》之前，我能想到的，有關(guān)孔乙己的記憶，只剩下了他的迂腐，他大概的樣子，以及魯迅給他安排的“病句式”結(jié)局：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其實(shí)孔乙己是有原型的，就像《故鄉(xiāng)》里面的閏土，都是跟作者魯迅多多少少有一些淵源的。
關(guān)于孔乙己的原型是誰，魯迅并沒有解釋過，但他的弟弟周作人在《魯迅小說里的人物》這本書中有說。
孔乙己是魯迅小說《吶喊》中第二篇文章的主人公，魯迅說他姓孔，人們從小孩子描紅用的字帖中找到了“上大人孔乙己”幾個字，給他起了名字叫孔乙己。
實(shí)際上，孔乙己原型姓孟，大家都叫他孟夫子，時間久了，他本名叫啥，也就不清楚了。自古孔孟不分家，為了映射，故在小說中他就姓孔了，再由孔字聯(lián)想到描紅紙上的金句，于是孔乙己這個名字就創(chuàng)作出來了。
而且小說中孔乙己的形象基本就是孟夫子的形象，也是破落大戶子弟，好喝懶做，喜歡咬文嚼字、喝酒、偷東西，最終也是被打斷了腿……
二、
孔乙己的故事是發(fā)生在紹興魯鎮(zhèn)，主要地點(diǎn)就是咸亨酒店，而且這所小酒館是確實(shí)存在過的！
當(dāng)然，紹興下面并沒有魯鎮(zhèn)這么一個地方，這是魯迅杜撰的一個鎮(zhèn)。在魯迅的很多文學(xué)作品中，都有出現(xiàn)過這座魯鎮(zhèn)，若是大家來紹興旅游，在柯巖風(fēng)景區(qū)，現(xiàn)在也建了這么個鎮(zhèn)子一角。
但實(shí)際上魯迅所寫的魯鎮(zhèn)，就是指他老家所在的鎮(zhèn)子，再精確點(diǎn)就是他家所在的位置——東昌坊口。
現(xiàn)在的咸亨酒店自然不是那時候的咸亨酒店，這是后來當(dāng)?shù)卣疄榱宋慰停匾庵亟ǖ?。事?shí)上真正的咸亨酒店也不過存在了兩年左右，就是魯迅的本家，周家人所建。酒店不大，一共有兩間，坐南朝北，正對著魯迅故居的大門。當(dāng)時周家還請了一個伙計，一個徒弟前往照管，后來魯迅的祖父周介孚在1893年被捕入獄后，酒館關(guān)門。
前文提到的孔乙己原型孟夫子，也是在魯迅的父親周伯宜活著的時候，常在咸亨小酒館出沒。周伯宜是在周介孚入獄后，被革除了功名，每日借酒消愁，最終一病不起，于1896年去世。
所以，由此推斷，咸亨酒店存在的日期，應(yīng)該在1893年到1895年之間，這時候的周家正是要沒落前夜，算是最后的輝煌了。那時候的魯迅也確實(shí)十二三歲，畢竟是自家的小酒館，平時放學(xué)后，他也會到這里幫忙打酒。
三、
這個孟夫子，跟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魯迅（周樹人）和他弟弟周作人經(jīng)常見他來咸亨酒店喝酒。
在紹興有一位研究當(dāng)?shù)孛耖g人物的老學(xué)者，他提到紹興當(dāng)?shù)卮_實(shí)有這么一個人，不過名字叫“亦也先生”。
這位老先生比孔乙己要稍微強(qiáng)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因?yàn)樗既×诵悴牛窃偻峡?，就再也沒中過了。畢竟中了一個秀才，眼高手低，又不善經(jīng)營，況且人又貪杯，久而久之，家道中落，變得窮困潦草。
后來被生活所迫，畢竟要吃飯啊，于是在家人的勸說下，開始做點(diǎn)小生意，就是類似于做油條、煎餅早點(diǎn)的攤子。畢竟是個酸秀才，不肯脫下長衫，也不肯放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理念。所以，即使跑去做生意，他也覺得這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自然也不敢吆喝。
但現(xiàn)實(shí)擺在眼前啊，你不吆喝，別人怎么知道你在賣東西，久而久之大街上就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場景。一個穿長衫的秀才跟在其他小販后面，走街串巷，前面小販喊：
“賣油條嘍……剛剛做好咯燒餅，賣咯……”
這個秀才就跟在后面小聲跟一句：
“亦也亦也！”
這樣一個場景出現(xiàn)，自然讓當(dāng)?shù)厝烁杏X到異?；瑥拇巳思揖徒o他起了一個名字，叫“亦也先生”。
亦也先生后面的結(jié)局跟孔乙己也是類似，等到做小生意也養(yǎng)活不了自己以后，開始給人家抄書，又偷書，也說過類似“竊書不算偷”的話。
四、
但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卻跟“孟夫子”和“亦也先生”的過度迂腐不同，他其實(shí)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少時讀書的時候，只覺得孔乙己很可笑，很迂腐，很頑固，他能落得如此下場，純屬活該。等到經(jīng)歷了一定的人情世故，經(jīng)歷了社會的洗滌之后，再讀《孔乙己》，卻再也笑不出來。
孔乙己并非一無是處，至少我們現(xiàn)在能讀出他的善良和單純，比如他給孩子們分茴香豆：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敝逼鹕碛挚匆豢炊梗约簱u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庇谑沁@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一個窮困潦倒的人，又比較好面子，魯迅評價他：
“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
這么一個品行還算不錯的人，至死都沒能還上欠咸亨酒店的十九個錢，甚至最后一次出現(xiàn)時，掌柜提到他還欠賬時，他也沒有抵賴，只說下次會還清。
這種情況下，一個錢一盤的茴香豆對他來講是多么的重要，而他卻愿意分給孩子們，而且是雨露均沾，一人一顆，誰也不會少。
哦，對了，茴香豆挺大的，長得是下面這幅圖這樣的：
五、
這些孩子受到了孔乙己的施舍，不僅沒有半句感謝的話，還伴隨著周圍人的嘲笑聲奔跑散了。
孔乙己的文化水平究竟如何，我們已經(jīng)無從得知，但從他知道茴字有四種寫法來看，必然不會太差。
作為儒家文學(xué)的學(xué)習(xí)者，孔乙己不計成本地分享茴香豆，足可見他也是一個“仁愛”之人，不管儒家怎么修飾，儒家經(jīng)典中的“仁愛”都是放在前面的。
而圍觀的人們只看到了孔乙己這個“吝嗇”的“罩”的行為，卻沒有看到他樂于分享的品質(zhì)，這種嘲笑反而讓人倍感凄涼。
關(guān)于孔乙己很善良又單純的另外一個場景，則是有關(guān)茴香豆的四種寫法了，很多人都從這件事中看到了他的迂腐，他的好為人師，卻沒有看到他的孤獨(dú)和善良。
在這個魯鎮(zhèn)上，在這個小小的酒館里，一共出場以及在別人嘴中出現(xiàn)了五種人，分別是小伙計、掌柜、短衫人、長衫人、丁舉人。
而孔乙己雖然位列長衫人行列，但無疑他在魯鎮(zhèn)，他在這個酒館里是孤獨(dú)的。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邊緣人物，被人疏遠(yuǎn)， 被人排斥，被人鄙視，偶爾出現(xiàn)在別人嘴中，也是受嘲笑的對象。
一個人久久不被理解，他內(nèi)心是相當(dāng)孤獨(dú)與絕望的，他所謂的好為人師，不過是太孤獨(dú)太寂寞，想找一個能傾訴的對象，能理解自己的人，說說話而已。
那么我們就看看前面提到的這幾類人，哪類型的人肯跟他說話呢？
六、
小伙計就是作者魯迅，他面對孔乙己的詢問時，表現(xiàn)是：
“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span>
掌柜的更不用說，或許他也曾讀過書，參加過科舉，但肯定是沒能得中。他們是通過非讀書途徑，獲得了在社會上的地位，成為了人們口中的成功人士。
這類人自然也瞧不上孔乙己，從內(nèi)心深處都懷有對這類失敗的讀書人的鄙視。就像當(dāng)今社會，很多沒文化，但趕上好機(jī)遇發(fā)財?shù)拇罂顐?，你讀書好有啥用，到頭來還是給我打工，還不是低三下四的求我辦事？
說不定內(nèi)心還在慶幸，幸虧我讀書不好，早早選擇了酒店行業(yè)，不然跟孔乙己似的，丟人現(xiàn)眼！
短衫的人，大都是窮苦勞動人民，連進(jìn)酒店里面的機(jī)會都很少，自然也就沒有話語權(quán)。
長衫的人，是坐著在酒店內(nèi)部喝酒吃茴香豆的，他們跟孔乙己一樣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yùn)。他們之所以鄙視孔乙己，是因?yàn)榭滓壹核闶亲x書人里面的失敗者，連個功名都沒能考取，丟人吶。
丁舉人，則是咸亨酒店的上層人士，通過科舉改變了一生，走上了金字塔的頂端。這類人有著絕對的權(quán)力、地位和名譽(yù)，他的地位不寒而栗，不容侵犯。
酒店里一個喝酒的人就說了：
”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
七、
一句“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道出了丁舉人的位置之高，孔乙己的地位之低！
為什么孔乙己會跟酒館的小伙計有這么一段對話，歸根到底就在于，以上的五類人，只有小伙計還能聊一聊。
孔乙己或許看出來面前的小伙計讀過書，所以才會試探性地問一句：
“你讀過書嗎？”
如果小伙計這時候搖了搖頭，那么斷然就不會有下面的對話，孔乙己也絕對不會無聊到教一個不認(rèn)字的人寫什么“茴”字的四種寫法。
恰恰是因?yàn)檫@個小伙計點(diǎn)了點(diǎn)頭，讓孔乙己燃起了一點(diǎn)點(diǎn)希望，他以為可以跟這個小伙計說幾句話，而不會被鄙視。事實(shí)上小伙計在心里已經(jīng)在鄙視他了，只是他不自知罷了。
為了能跟小伙計說幾句話，孔乙己才順眼從自己看到的茴香豆這里想到了問題，考了一下小伙計“茴香豆怎么寫”？
理由也并非是賣弄，或者故作迂腐，而是確實(shí)為小伙計著想，目的是記賬用：
“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yīng)該記著。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賬要用?！?/p>
一句“很懇切”，道出了孔乙己確實(shí)沒有賣弄的意思，也沒有得意，或者炫耀的語氣，他是完全把自己放到了跟小伙計同等的地位來說話，并非好為人師。
八、
等到小伙計回答出來問題后，孔乙己表現(xiàn)得異常高興，恰恰是小伙計的回答，萌發(fā)了他要繼續(xù)交流的興趣。
但結(jié)局并不美好，因?yàn)樾』镉嫴]有買孔乙己的賬，甚至都懶得聽他所謂的茴字的四種寫法：
“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yuǎn)?？滓壹簞傆弥讣渍毫司疲朐诠裆蠈懽?，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span>
這句話讓人倍感辛酸，這也是整部小說中孔乙己唯一一次主動想交流的記載，從此之后，再也沒有人跟他有過交流了。
一個向來孤獨(dú)到?jīng)]朋友的人，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小伙計，本來期待能聊幾句，能讓對方理解一下自己，可惜希望破滅了。沒有任何事情比本來沒有希望，又突然給了他希望，最后希望又在一瞬間破滅更傷人的了。
孔乙己并不是壞人，相反，他很善良，他渴望被認(rèn)同，可惜就像他一次次參加科舉考試一樣，總是得不到人們的認(rèn)可。
就像當(dāng)今的網(wǎng)絡(luò)，嘲笑一個人很容易，鍵盤一敲，各種惡毒的話就上去了。畢竟踐踏一個人的尊嚴(yán)，總比從這個失敗的人身上找優(yōu)點(diǎn)，要容易得多！
就算是穿著長衫在酒店里面坐著喝酒的人，在時代的潮流下，何嘗不是一個螻蟻。即使自己受著壓迫，卻還要嘲笑那么一個毫無存在感的人，不停地刷自己的優(yōu)越感，誰更可悲，也就不言自明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小時候的我們總在嘲笑孔乙己，就跟咸亨酒店的小伙計一樣，鄙視著孔乙己，心中想著，自己絕不要當(dāng)他這樣的人。
可是，多年之后，坐在昏黃咸亨小酒館的燈光下，慢慢咀嚼著茴香豆的自己，不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孔乙己嗎？
孔乙己的結(jié)局很悲慘，按照魯迅的話講就是：
“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這是不是病句先放一邊，但我從“大約”兩個字中，看到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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