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真光：橫渡印度洋回國記——悲愴的宴會（上）
作者：王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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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愴的宴會
（1）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輪金色的太陽在藍色的海洋中噴薄而出，冉冉上升，光華四射，照得我眼睛都睜不開?！?/span>
我左躲右閃，好不容易睜開了眼睛，室內(nèi)一片光亮，原來電燈還開著。我看了看表，也到早晨六點半了。也許是昨天太疲乏的緣故，一夜之中竟沒有翻一翻身，一覺睡到現(xiàn)在。拉開窗簾一看，外面早已是日上三竿，陽光燦爛，本想早早起來看海上日出的，現(xiàn)在只能是在夢里看了。
早飯后，不愿立即爬樓梯回房間，便順道去A甲板散步。
遠遠看見在船頭的方向站著一個人，正憑欄眺望。走近一看，卻是谷同工程師。
“谷老，怎么沒看見你吃早飯？”
“早上弗想吃。”
“怎么？身體不舒服？夜里睡得怎么樣？”
“嗨，失眠！一夜沒困覺， 所以老早就爬起來了。”
我開了個玩笑，說：“是不是真的想家了？現(xiàn)在可是正朝著家門走??！”
“弗是的。我有一個老毛病，一換地方就困弗著，特別是在船上搖搖晃晃更弗行了，多吃安眠藥也沒得作用?！?/span>
“是不是請醫(yī)生來看看？”
“弗要弗要！兩天習慣下來就好了。也是年歲大啦，看來還是年青人好，我出來的時候，聽聽隔壁那小兩口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們是久別勝新婚啊，那還不是酣睡如泥，怕連早飯都不吃了！”
正說著，忽見郭如元和朱秀麗過來了。
我說：“正說著你們，你們就到了。”
朱秀麗問：“說我們什么？”
我說：“說你們久別勝新婚，早晨酣睡如泥，連早飯也不吃了。對么？”
朱秀麗說：“沒正經(jīng)話！誰說我們酣睡如泥？我們早就起來了，早飯也吃過了，不信，你問谷老！”
我說：“別問谷老了，谷老叫你們鬧得一夜沒睡，早晨又聽不見你們一點動靜……”
郭如元吃驚地問：“是么，谷老？怎么回事？”
谷同笑笑說：“哪里，我是失眠，老毛病了。早起了一會兒，是沒聽見你們的動靜。”
我說：“你們看，谷老夜里睡不著覺，早飯沒趕上吃，你們二位可拍了胸脯，要照顧好谷老的呀！”
朱秀麗滿臉懊喪：“糟糕！谷老，我給你拿餅干去！”說著就要走，谷同忙止住她，說：“開個玩笑，我是不愿吃……”
郭如元說：“唉呀，大隊長，你這一批評真嚇我一跳！”
“你還當真？我這個大隊長有那么大的威風么？不過是一個臨時掛印的芝麻官?！?/span>
“官大官小都有權(quán)呀。'林副統(tǒng)帥’講過，有權(quán)就有一切?？h官不如現(xiàn)管，你要是動了真格的，咱這小翻譯受得了么？”
“別忘了，你翻譯官也是一'官’！”
郭如元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算啦，什么翻譯官？傳聲筒而已，領(lǐng)導人的傳聲筒，人家說什么你就得翻什么?！?/span>
我說：“可是，當今的中國領(lǐng)導人沒有這個傳聲筒，就寸步難行。有時候在緊要關(guān)頭，翻譯還能起著把關(guān)的作用。所以應(yīng)當說，翻譯是領(lǐng)導人的耳目和喉舌。你看，翻譯的地位和價值不是很高么？”
谷同本來和朱秀麗談著什么，這時忽然側(cè)過身來插話說：“這話對，同外國人打交道不能離開翻譯?！?/span>
郭如元說：“谷老，別人這么說可以，你就不該了。你的英文那么好，還讓我們再去翻譯，不是自找麻煩么？”
谷同忽然正色道：“不，不能那么講。在我們國家這可是一個原則問題。你代表中國，當然應(yīng)該講中文。再者，不通過翻譯，你哇啦哇啦講一通，別人哪里曉得你同外國人講些什么？萬一有了錯誤誰來證明？也不好補救呀，所以……”
谷同的話，確是道出了實情。我也深有同感。
豈知郭如元卻不以為然，說：“谷老是客氣話罷了，其實應(yīng)該說，咱們的清規(guī)戒律太多了，當然有的領(lǐng)導人也有缺點，一無能耐——不學外語；二不負責——官僚主義！”
朱秀麗忙拉了拉郭如元的胳膊：“你別亂發(fā)議論好不好？胡扯些什么呀！”
郭如元說：“怕什么？目前這里是'自由世界’，谷老和老吳都不會去檢舉的！”
我笑笑對朱秀麗說：“我可什么也沒聽見，小郭的話叫海風給刮跑了！”
朱秀麗也笑了。
正在這時，劉新景風風火火地跑來了：“喔，大隊長，我到處找你！”
“什么事？”
“船上通知，去參觀，八點鐘在艇甲板集合，你看——”
我說：“對了，有這事，你去通知四位分隊長一齊去，還有，也通知一下攝影師，……”然后又對谷同、郭如元和朱秀麗說：“咱們一塊去。”
參觀船上的設(shè)備是否是每個航次都有的項目，我不知道，但這樣做實在是想得很周到的一件事。因為參觀不完全是看看機器設(shè)備什么的，更重要的是同船上的工作人員認識，了解他們的工作繁重情況，增加彼此的感情，是一個很好的交流機會。
陳船長早就在艇甲板上等候我們了，今天是他帶領(lǐng)我們參觀。彼此寒暄兩句，陳船長說：“先到駕駛臺吧，那是船的首腦部分。”
駕駛臺是船體上層建筑最高的艙室，三面有窗，視野廣闊，瞭望方便。我們進去時，里面的人都正在工作。駕駛臺里最引人注目的是舵輪。這時，舵輪前站著一個人注視著前方，兩手放在半圓形的舵輪操作把手上，中間有一人躬身俯視在雷達罩上。稍遠處站著一手持望遠鏡的人正在瞭望。從他們的服裝和飾物上就可以分辨出職位了。見我們進來，大家都轉(zhuǎn)身向我致意，表示歡迎。
陳船長介紹說：“這位是大副曹昆——”
拿望遠鏡的那位，疾步上來同我們一一握手。
陳船長又說：“可不是那個當過大總統(tǒng)的曹錕呀！因為他沒有那個金字偏旁，所以只是個大副，不過他可是我們的臺柱子！”
陳船長又指了指操舵者說：“這是值班水手陸阿炳，一叫名字就知道是下江人，他是浙江舟山普陀人氏，觀音菩薩的老鄉(xiāng)……”
陸阿炳微笑著向大家點點頭。
陳船長又對著那位觀察雷達的人說：“他是二副，叫韓廣信，大概是大將軍韓信的后代，所以他老是觀察雷達，研究用兵之計……”
不想陳船長還如此幽默。經(jīng)他這么一介紹，氣氛也就活躍了，大家在無形中也同他接近了許多。
陳船長還把大副的高倍望遠鏡拿過來，讓我們從瞭望窗看看大洋。
從望遠鏡中觀察方圓幾十浬的水域，只見半圓形地平線以內(nèi)一片茫茫，湛藍色的大洋平滑如鏡，水波不興如果沒有船頭有規(guī)律地起伏，真感覺不到是航行在水面上。
我不禁喟嘆了一句：“沒想到印度洋是這樣平穩(wěn)，原以為是波浪滔天的，……”
陳船長說：“是呀，這次航行趕上個好氣候，可是各位的福氣了！像這種情況是航海最舒適的，希望能多保持這樣的日子。不過，海上的氣象是變化無常的，說晴是晴，說陰就陰，往往是剛才還是天朗氣清，說不定一會兒就陰云密布，狂風大作，來一陣暴雨?，F(xiàn)在你看海面平靜，很溫柔的樣子，大風一來，浪高水急，馬上又是另一副面孔。但是，海洋并不是翻臉無情的小人，而是心地寬容的長者……”
陳船長把海洋說得人性化了，我理解他對海洋的感情。
這時，他走到舵輪前，兩手扶著舵輪把手，說：“駕駛海輪，是一個航海人員的志向。但是，只有駕駛自己國家的船才是最舒心的。過去中國人只能在外國船上工作，那是要看外國老板的臉色的。值班舵手，聽錯了一個舵令，輕則挨耳光一頓打，重則炒魷魚。中國人，從來不被人家瞧得起的，只配當三等國民。解放了，中國有了自己的船，自己的航線，乘風破浪，航行在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上，出入于六大洲各國的港口，鳴笛升旗，外國人側(cè)目而視：Ok，Chinese！這時候，每一個中國海員都會有揚眉吐氣的感受！可是，這種人類應(yīng)當享受的尊嚴，卻是來之不易??！”
船長的話像一陣雷雨沖擊在每個人的心田上，一時大家都陷入沉思之中，只有兩位攝影師又拍攝又錄音不停地忙碌著。
過了一會，大副曹昆說：“船長在海上航行多年了，什么驚濤駭浪都經(jīng)過，航海經(jīng)驗是非常豐富的。以前，船長還在外國船上干過呢，所以對海員生活的酸甜苦辣是有深刻體會的……”
我抬頭望望船長，見他正凝視著前方，神態(tài)莊重，安詳自然，他那曬得微黑的臉上刮得干干凈凈，隆起的鼻子象征著一種力量。從側(cè)面望去，眼角處一條條魚尾紋和制帽帽沿下露出的灰白色頭發(fā)，卻又給這位健壯的船長增添了令人惋惜的蒼老顏色。我對這位飽經(jīng)滄桑愛國愛海的老船長，不禁從心里升起敬重之情。我對攝影師汪云波說：“應(yīng)該把這個形象永久留下來！”
于是，汪云波舉起了攝影機。
船長又讓我們一一在雷達罩上觀察，只見熒光屏上的掃描線半月形旋轉(zhuǎn)著。他告訴我們，這說明方圓十浬內(nèi)沒有障礙物。
他說：“雷達是我們的千里眼，電羅經(jīng)是指航標。但我們不要忘記，它的基礎(chǔ)卻是羅盤。而羅盤，是我國四大發(fā)明之一……”
陳船長，這位老海員熾熱的愛國心，可以說處處都表現(xiàn)了出來。離開駕駛臺之后，陳船長說，這條船的設(shè)備在現(xiàn)在講還是比較先進的，總機操縱都是自動化的。于是，他帶我們到了總控制室。里面全是儀表、電子計算機。我們這些門外漢，雖然在陳船長的講解之下，仍然是莫名其妙，只對其中自動報警報火系統(tǒng)還明白一點。接著一轉(zhuǎn)，又進了海圖室。
海圖室不大，當時里面沒有人。一張桌子上攤開一張大地圖，另一角整齊地排著一些硬面簿子，壁上掛著幾張圖表，桌旁還有幾組儀器。
陳船長指著桌子上那張大地圖說：“這就是我們的航海圖，這條線，就是我們的計劃航線。根據(jù)航行情況，隨時標記實際航線。我們是用電子導航接收儀器測定船位的?？?，我們已經(jīng)到了這里?！彼蜷_桌旁的儀器，又拿起放在圖上的繪圖分規(guī)和尺子，比比劃劃，說：“我們已經(jīng)走了二百八十海里，從這里到廣州黃埔港還有五千二百九十海里?！?/span>
他又把一個簿子拿過來說：“這是航海日志，每天船上發(fā)生的情況，發(fā)布的命令，都記錄在案。”
最后，他又從櫥子里拿出幾張海圖，說：“這是各國的港口圖。達累斯薩拉姆的，新加坡的，廣州黃埔港的。你們看，這上面標的全是英文，而且是英國印刷的。國際航海規(guī)定，所有海圖，各國的港口，也包括我們中國各個港口圖，都必須統(tǒng)一由英國這個機構(gòu)印制，各國都到那里去買。航海事業(yè)是國際性的，這倒是必須的。到了公海，就可以體會到了。比如，旗語、燈信號、SOS呼救，等等……”
陳船長耐心細致、不厭其煩地向我們講解著?？上覀冞@幫外行，聽不進去，但是礙于主人的熱情，不能不裝作全神貫注的樣子在聽。
等到陳船長帶我們到了電報室，我們才像蘇醒了一樣活躍起來。原來在這里見到了老熟人，電報室主任萬永康。說他是老熟人，是因為每次到坦桑下船同我們聯(lián)系的總是他。這位出生在江蘇的中年人，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無所不能，游歷的地方多，知識面廣，又善于交際，所以同我們很談得來，我們也喜歡同他“擺龍門陣”。
萬永康一看到是我們，也高興得跳了起來，可惜他正在工作，不能多談，便握住我的手說：“回頭到你的客房去看你！”
已經(jīng)離開電報室，劉新景還在追述萬永康講過的故事，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們隨著船長沿鐵梯子曲曲折折一層層往下走，也不知到哪里去。走了好一陣，聽見隆隆機器聲越來越重，震耳欲聾。陳船長回頭喊了聲：“到機艙了！”
在機艙門口，遇見一位身材高大的人，船長大聲介紹說：“輪機長，我們喊他'輪鬼’的！”
輪機長笑著同我們握手，也是大聲喊著：“我叫高崇山！”說完，便帶著我們進了機艙。機艙高大，簡直像一間大廠房，一排排發(fā)動機的搖臂不停地來回擺動，發(fā)出“咚咚”的響聲，幾個工人或在機器旁來回走動，或蹲在那里干什么。
船長告訴我們，這里是船的最底層，已經(jīng)處在水平面以下深水處了，是船的心臟能動部分。過去老式輪船燒煤，就在這里裝上鍋爐，是工人勞動最累最臟的地方?，F(xiàn)在這艘船燒柴油，干凈多了，工人的勞動量也大大降低了。
但是，即使這樣，我們還是感到這里的工作是很艱苦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們坐在客房的沙發(fā)上，躺在席夢思上，怎么也想象不到船上還有這些值得人尊敬的勞動者。
然后，我們乘電梯上升到A甲板，結(jié)束了這場參觀。
也許是身臨其境，親眼目睹，這次參觀不僅獲得了許多知識，而且確實使我們同“船”，同船員，在感情上邁近了一步，大大減少了作客的心境，覺得真如政委說的那樣，生活在自己的“大家庭”里了。
我從A甲板登樓梯準備回客房。當我拾級而上的時候，忽聽背后有人喊了聲“大隊長”。我停步回頭一看，是李盼滿臉笑容站在那里。
“哦，李盼同志！”
我連忙又走下樓梯，同他握了握手。自從昨天在B甲板認識他之后，對他在當時的言行表現(xiàn)很有好感。我接著問：“你叫我？有事么？”
“大隊長，我有個情況想向你匯報匯報，一個情況……”他搓著兩只手，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說：“有什么情況，你說吧?！?/span>
“這里——”他左右看了看，有點神秘兮兮的樣子?！斑@里不太方便，要不……”
“那就到我房間里去。”
“好的！好的！”
我于是和李盼一同上樓。不想在游步甲板客房的走廊里又遇見那位袁夫人。
“哎呀，我的大隊長！我到處找你，到處找你！”
袁夫人扯著尖嗓子叫，聲音在滿走廊里回響。
我問：“什么事？”
“哎呀呀，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快給我調(diào)調(diào)房間呀！我真是受不了啦！昨個兒晚上，我是一整宿一整宿都沒合眼！你不知道，我一向不習慣兩個人睡一個房間……”
她一邊說一邊往前蹭，說一句靠近一步，一股香氣撲鼻。
我望著她那涂滿脂粉抹著口紅的臉說：“這事你不是說過了么？我已經(jīng)讓生活干事給你想辦法解決?！?/span>
“可是昨個兒沒給我調(diào)呀，我這一宿真受了罪了！今兒無論如何您得給調(diào)！行行好！出門在外，我只有依靠您大隊長啦——”
我不想再同她糾纏下去，才要走，李盼卻在一旁替我說：“大隊長答應(yīng)了，一定給你調(diào)的，你放心好了！”
“是么？”袁夫人狐媚地一笑，又扭著腰說：“那就好了，要是大隊長忘了，我就找你這同志啦！”
她大概把李盼當成我的隨員了，倒把李盼說得不知所以了：“我、我……”
“嘿嘿嘿嘿……”
袁夫人甩過來一串清脆的笑聲，那笑聲顯示出輕佻。我望過去，果見她用眼斜瞟著李盼。那李盼卻像被攝去了魂魄一般，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一動不動。
我連忙對李盼說了聲：“走吧！”李盼這才清醒過來，恢復(fù)常態(tài)。
“是！是！”
回到客房，我問:“你不是要說什么嗎？說吧?！?/span>
李盼說：“是的。我想向大隊長匯報一件事。聽說咱這船上押送了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按規(guī)定呢，對押送回國的罪犯，應(yīng)該關(guān)在底艙里，可是，這個反革命分子沒有關(guān)在底艙里，卻讓他住在C甲板的客房里，這不行——”
“你怎么知道有個反革命分子，又怎么知道住在C甲板客房里？”
“這，誰不知道？船上押送一個反革命分子，大家都在傳說，我是聽A甲板的人傳來的。我這人好奇，就想看看這個反革命分子是什么樣子，跑到底艙沒找到。經(jīng)過一番偵察了解，我終于偵察到了，原來這人藏在C甲板的一間客房里！我覺得這是個政治原則問題。對敵人怎么能這樣寬待呢？聽說押解罪犯的是一分隊負責，我去找一分隊何隊長向他提意見，他不但不接受，反倒刺了我一頓！大隊長，你說，這對么？所以我才向你匯報，應(yīng)該立即糾正一分隊的嚴重政治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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