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癡情人無奈作賢良 弄權(quán)者有心耍計謀
卻說那日襲人自香菱處回去，心里著實震驚，想那香菱多么嬌嫩的一個人，且才貌雙全，合府誰人不贊，當(dāng)初薛蟠為了得到香菱，甚至打死了馮淵，幸虧賈雨村看在賈政面上馬虎了事，沒有深究。薛姨媽看著香菱性格和順，也不肯委屈，特特擺酒請客，正式給薛蟠收在房里，也風(fēng)光了好一陣。誰料到娶了這夏金桂進(jìn)了門，好好的一朵花給糟蹋成這樣，誰人心里不心疼呢。黛玉面上對襲人很好，府里自賈母，王夫人起無人不夸，襲人也應(yīng)該知足了。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寶玉心里只有黛玉，起坐片刻不離，有賈母疼愛，也免了黛玉每日伺候，寶黛整日里良宵苦短，情濃意切，除了去上房請安，就是與眾姐妹吟詩作畫，日子比從前的愜意有過之而無不及。襲人雖是寶玉第一個嘗試云雨之情的，卻從黛玉進(jìn)門后再未同房，因著黛玉過門尚未滿月，襲人倒也無法歸咎于黛玉，但心里異常擔(dān)心，總覺得自己的將來不知道會怎樣。素日好姐妹的香菱縱有薛蟠往日的寵愛，也是禁不起夏金桂的折磨而纏綿病榻，更是不久香消玉殞，眾人傷心，襲人尤甚。想著黛玉自來心眼就小，嘴上不饒人，有賈母疼愛，從小就眾人捧著，如今過門，怕不比夏金桂和王熙鳳厲害。不談襲人這些傻想頭，賈府薛府眾人無不為香菱之死叫屈，大觀園眾姐妹更是為少了一個才貌俱優(yōu)的好姐妹灑淚痛哭。
黛玉與寶玉新婚轉(zhuǎn)眼滿月，兩人果真生死之盟，情深意切，日夜起坐不離，黛玉的臉色開始紅潤，越發(fā)好看。這日早起去上房請安，便對賈母和王夫人稟明要將鴛鴦和玉釧給了寶玉作姨娘，也可為自己分勞一些家事。這是早已說定了的，難得如此快就從黛玉口里說出，眾人也訝異于她的大方。賈母和王夫人自是含笑應(yīng)允，擇了三日后為鴛鴦和玉釧開臉。卻說黛玉為何不將紫鵑給了寶玉呢？原是和紫鵑商量過的，紫鵑若是一起給了寶玉，黛玉身邊就沒有了貼心的人，不若先把鴛鴦和玉釧給了寶玉作姨娘，紫鵑仍是房里的大丫頭，總理一切事務(wù)，黛玉也可省心。且賈府的規(guī)矩大，姨娘們要立規(guī)矩，而主子身邊的大丫頭往往更有臉面，碰著主子高興的時候，也可和主子同桌，府里的下人對主子身邊的貼身丫頭比對主子還敬上三分，生怕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故此黛玉想像鳳姐兒待平兒那般安置紫鵑，就不給姨娘的身份，一應(yīng)用度自有黛玉自己安排。且那紫鵑也是和黛玉前世的緣分，竟眼里只有黛玉，其他如寶玉或金銀珠寶都在其次，竟似可有可無，一心只為黛玉謀算。兩個人名為主仆，實則情勝姐妹。
因著鴛鴦是老太太房里的，玉釧是太太房里的，老太太和太太自然另有賞賜。二人的房間本已收拾妥當(dāng)，再略微裝飾一下就可以了。黛玉又指了一個小丫頭改名荷兒伺候鴛鴦，一個改名桂兒伺候玉釧。三日后寶釵探春等到新房里看鴛鴦玉釧開臉，倒是把她們羞得滿面通紅。鴛鴦玉釧裝飾一新，到上房給老太太和太太磕頭，又給寶黛磕頭請安，給其他奶奶姑娘請安，和襲人平禮相見了。黛玉回明今晚先給鴛鴦圓房，明日是玉釧，便帶了她們先告退了。眾人自是感嘆不已，素日愛較真的林姑娘做了媳婦竟是如此大方知禮。王夫人心里不免對自己往日厭惡黛玉的心淡了兩分。惟熙鳳暗暗思量，林妹妹素日清高，巴不得獨占寶玉，性子怎生如此大方？
晚間鴛鴦早早給黛玉請安回房中靜靜等候。寶玉用完晚飯，膩在黛玉身上說道，“妹妹，我們安歇吧。”黛玉心里其實著實不愿，卻又無法攔阻，見身邊只有紫鵑，遂搬住寶玉的臉笑咪咪說道，“寶玉，你可真不去？你不想吃鴛鴦姐姐嘴上的胭脂了么？”寶玉嬉皮笑臉，“還是妹妹的胭脂香。”黛玉嘆了氣道，“寶玉，還是去吧，今兒是鴛鴦姐姐的好日子，你若不去，明兒老太太和太太必以為我妒忌呢。且我這幾日也不舒服，你還是去鴛鴦屋里睡吧，讓我靜靜養(yǎng)養(yǎng)神兒。”說著叫了紫鵑送了二爺去鴛鴦姨娘房里。紫鵑忙拉了寶玉，連拖帶拽的送到鴛鴦門口交給荷兒，自己趕緊回黛玉房里伴她睡下。
黛玉成婚后首次沒有寶玉在身邊，竟睡不安穩(wěn)，一想著寶玉和鴛鴦此刻必定非常親密，心里竟如刀割，難以入睡。問紫鵑，“二爺可是進(jìn)了鴛鴦房間？沒和你說什么嗎？”紫鵑笑道，“二爺百般不愿意，好容易拖了去的。姑娘，你放心，二爺不管在哪里，心總是在姑娘這邊的。姑娘可是為了幾位姨娘的事情不開心？大戶人家三妻四妾本也尋常，可憐二爺一心只在姑娘身上，這一月竟一次也沒去襲人房里。我看她臉色也不好，不過為著姑娘剛過門，也不好說什么。鴛鴦和玉釧是隨姑娘過來的，又是老太太和太太的人，對姑娘忠心不二，姑娘自可放心。惟有襲人，早幾年就跟了二爺作房里人，與二爺?shù)那橐獗葎e人不同，但是與姑娘比起來可就差遠(yuǎn)了。依我看，二爺必也怕姑娘生氣，所以未對襲人有一絲安慰。姑娘此刻給了鴛鴦和玉釧給二爺，正好堵住了那些想說嘴的人，打量著姑娘和璉二奶奶一般容不得人呢。這下可不是打嘴了？姑娘，難得寶玉一心在姑娘身上，姑娘也莫要太小氣，即便是有幾個姨娘又能怎樣，不過成就了姑娘的名聲罷了。咱們過來之前商量過的，寶姑娘也勸過姑娘，做了媳婦萬萬比不得做姑娘嬌貴。這些日子，我聽得老太太和太太們都夸姑娘賢淑懂禮呢，可不是姑娘做的好嘛。姑娘為了日后，也得忍住不是？” 還欲再說，卻見黛玉合目睡了，自己也心下思量了一回睡了。
黛玉雖聽了紫鵑的話沒有做聲，心里卻是萬分酸楚。為了能和寶玉安穩(wěn)過日子，自己就得委屈自己接受襲人，還要故作大方的主動要了鴛鴦和玉釧。寶玉素日和這些人親厚，雖說名份有別，卻總是在和自己分享寶玉，爭搶寶玉啊。寶釵勸自己的那些話自是不錯，確實得到了長輩的認(rèn)同和夸贊。但是自己心里總是不甘愿，卻又怕別人說三道四的，名聲若像鳳姐兒和夏金桂那般就糟了。自己素日知書達(dá)理，最是懂得多，若是一步走錯，怕是難挽回的。襲人雖說性格和順，卻總覺得有心計，自己心里竟有些怕她的感覺。幸好這些日子相安無事，不知道日后這幾個人會不會鬧出什么事情，那可就壞了我的清靜地了。紫鵑倒是個好丫頭，給了寶玉我也放心，只是她不在寶玉身上用功夫，便宜了別人。就這樣翻來覆去，總是模模糊糊，不防一覺睡到天亮，醒來剛想叫寶玉，卻想起他在鴛鴦房里，不禁黯然，幾乎落下淚來。叫了一聲紫鵑，回頭卻是寶玉立在床前，張嘴叫了一聲妹妹，卻沒有話說了。黛玉知他為了昨夜之事尷尬，心下轉(zhuǎn)得快，強笑著說道，“二爺今兒好早，紫鵑呢？”寶玉素日順著黛玉，見她神色不同以往，不知道黛玉是什么想頭，心下忐忑，坐下來又叫了一聲，“妹妹，我…”黛玉忙捂了他的嘴說，“不用說了，我知道。你吃東西了沒？先放我起來，我們一起用早飯去給老太太請安。”說話間襲人，鴛鴦和玉釧也都到了外間伺候。鴛鴦容光煥發(fā)，玉釧知道今晚輪著自己也是心下歡喜，非常期待，惟有襲人卻百感交集，二奶奶似乎不是那么小氣，看她待鴛鴦和玉釧也很大方，吃穿用度自己都是最好的，卻又有說不出的感覺。三人等候間，黛玉梳洗好與寶玉出來了，紫鵑出來吩咐擺飯，雪雁忙帶了小丫頭子把炕桌抬到廳里，因天冷，都蓋著蓋子。襲人等上前請安相見，也上前幫忙，鴛鴦卻端了一個托盤，里面是兩盞燕窩，請二爺二奶奶用。寶玉只看著黛玉，黛玉含笑端了一碗說，“難為鴛鴦姐姐有心。二爺也用吧。”自己喝了一口，便遞給鴛鴦道，“味兒很好，鴛鴦姐姐吃了吧，也該點補一下。”倒把鴛鴦羞得不行，叩謝了黛玉，立著喝掉。襲人和玉釧忙著端整了褥子，請寶黛入座，一回用完，黛玉要去上房請安，叫了襲人來吩咐，“這天看著要下雪，你把二爺?shù)拇竺路艺?。二爺?shù)囊粦?yīng)用品都是你在掌管，如今身份不同了，你帶著紫鵑去收拾一下，以后讓紫鵑來照應(yīng)，你只留心伺候好二爺，養(yǎng)好自己的身子就行。”襲人低頭應(yīng)了，待寶黛出門便帶紫鵑進(jìn)內(nèi)去收拾整理，一一交割。黛玉自帶了鴛鴦玉釧去上房。
賈母見了鴛鴦今日模樣，很是欣喜，說道，“這丫頭跟了我這些年，我還真不舍得給了別人，幸好林丫頭性格和順，我才放心呢。倒是便宜了寶玉。”說的哄堂大笑。王夫人也笑道，“正是呢，老太太偏疼寶玉，有這么好的丫頭服侍，老太太和我自可放心了。”那鳳姐兒忙笑道，“可不是。那年我就和老太太說，虧了我是孫子媳婦，我要是孫子，我早就把鴛鴦姐姐搶過來呢，哪輪到寶兄弟？到底是寶兄弟和林妹妹有福氣，老祖宗連鴛鴦姐姐都舍得給。”賈母說道，“正是，鴛鴦丫頭不在身邊，我總覺得不舒服，凡事沒有她那樣細(xì)心的，也只好慢慢調(diào)教了。”黛玉含笑聽到這兒，忙站起來說道，“老太太，太太，我今日正是為了這事回稟老太太和太太。鴛鴦姐姐服侍了老太太多年，莫說老太太不舍得，鴛鴦姐姐也不舍得離開老太太，我在瀟湘館就常聽她念叨，便是我也不忍從老太太這兒要了她。玉釧兒姐姐也是服侍了太太多年，一應(yīng)衣物用品都很熟悉，省了太太多少心，沒了玉釧兒姐姐，太太也是多操心。我尋思著，不若讓鴛鴦姐姐和玉釧兒姐姐白日里依舊如前伺候老太太和太太，晚間回咱們院子里安歇，可不是和從前一樣，橫豎我那邊人多，也夠使喚的了。這樣，也替二爺和我盡了孝心，也不枉老太太和太太疼愛我們。”賈母和王夫人都含笑點頭，道“難為你這片孝心。”黛玉笑了笑又說道，“只是一點，鴛鴦姐姐和玉釧兒姐姐本來嬌弱，老太太和太太使喚拿東西可以，莫要讓他們干粗活，怕是二爺不舍得，便是我也不忍心呢。”大家都笑起來，惟鴛鴦玉釧漲紅了臉。賈母道，“林丫頭，你做了媳婦兒，這張嘴怎么像鳳丫頭一樣刁鉆古怪？你何曾看見鴛鴦和玉釧兒干粗使活了，不過遣她們給你們送點吃的穿的用的，便宜你們，還被你這樣說。”又對王夫人說道，“難為你媳婦兒這般孝心，倒是允了她吧。你我也省事。”王夫人彎腰應(yīng)了，吩咐鳳姐道，“你多挑幾個好丫頭送到你妹妹那里使喚，怕是人手不夠。”鳳姐答應(yīng)了，又說道，“我正想回稟老太太和太太。林妹妹如今過門已滿月，我想把賬本并一應(yīng)鑰匙都交過來。這些年馬馬虎虎的管著，總是照應(yīng)不過來，承蒙老太太和太太擔(dān)待，沒有怪罪。如今可是該交給寶兄弟和林妹妹了來當(dāng)家了。往日若有什么不是，還請老太太和太太莫怪。”王夫人看著賈母，賈母沉吟著。黛玉此刻又立起來，“回稟老太太和太太，璉二嫂子這些年管理的井井有條，合府誰人不知。媳婦兒身體弱，也沒有鳳姐姐這般才干，若有什么事情偶爾商量一下還可。鳳姐姐若不嫌棄事情繁雜，還請鳳姐姐憐惜我，繼續(xù)照看，便是老太太和太太鳳姐姐疼我了。”王夫人點頭。賈母也說道，“鳳丫頭，倒是你妹妹說的對。你妹妹身子弱，你還是繼續(xù)操心吧，有事情只管商量著辦，不行就回你太太和我。”鳳姐也答應(yīng)了，回房去和平兒說道，“林妹妹做了寶二奶奶看不出真是很大度，若是寶姑娘嫁了來，怕是我就得回那邊去了。沒過門就管著園中的事情，過門了豈會放過？”
眾人只道黛玉會做人，卻不料黛玉是真心不想管這些事情，只想著和寶玉靜靜的相守?，F(xiàn)已有三個姨娘并紫鵑，若是添了家務(wù)事，莫說身體吃不消，便是時間上也占了很多，無法與寶玉相處，這是黛玉最不愿意的。那鳳姐兒卻道是黛玉客氣，凡事都遣了平兒來回黛玉，黛玉不堪其擾，講明由鳳姐兒做主，若有大事知會一聲即可，才漸漸的好些了。因著新婚已滿月，賈政命寶玉加緊用功看書，好參加明年的秋闈，王夫人也吩咐黛玉要督促寶玉，是以眾姐妹也不來打擾。寶玉每日和黛玉廝守在房里，正是逍遙自在。寶釵探春偶爾來看視，幾個人談詩論文一番，也是愜意。寶玉基本都在黛玉房里，偶爾也去鴛鴦玉釧和襲人房間里，一個月就那么幾天，都是黛玉怕別人說才硬推了去。平日里卻是待襲人等異常和善，眾人也無法埋怨，只有夜里感嘆寶黛情深，怪不得黛玉。一應(yīng)日常事宜都是紫鵑帶著雪雁照顧，鴛鴦和玉釧每日里早出晚歸伺候賈母和王夫人，早晚向?qū)汍煺埌?，唯有襲人，卻清閑的很，每日里除了向?qū)汍煺埌簿褪窃谖堇镒鲎鲠樉€，或去上房請安，或出來逛逛。
鳳姐兒從黛玉推辭接管帳務(wù)開始，更加盡心竭力的照管家務(wù)，對寶黛的用度也分外的關(guān)照。年下老太太喜歡熱燥，便置辦了新的被褥，又送了東西來裝飾。黛玉心里感激，也使了紫鵑去送些點心給鳳姐兒。紫鵑熟門熟路，拿了只管去，進(jìn)了鳳姐兒院子里卻是靜悄悄的，料到鳳姐兒在上房，便準(zhǔn)備去找平兒。一路到了平兒門口，剛準(zhǔn)備叫，聽得里面平兒的聲氣，“那真是恭喜你，若生了個哥兒，將來也是依靠，誰敢瞧不起你呢。姐妹當(dāng)中你可不就是最高的了，鴛鴦玉釧如何能比，便是你們奶奶也對你另眼相看。”紫鵑一驚，忙退了幾步到院子里，高聲叫道，“平兒姐姐，奶奶使我送東西給璉二奶奶。”平兒和襲人忙迎了出來接了。紫鵑故意說道， “襲人姐姐也在這兒啊。”襲人忙陪笑說道，“我來找平姐姐借花樣，也就回去了。”紫鵑道，“我還要去太太房里回事，就不陪你回去了。”徑直回去找黛玉了。
第八十八回 一場空美夢成泡影 別重逢女尼再贈梅
卻說紫鵑一徑回到新房尋找黛玉，正值寶釵來尋黛玉閑話，無奈只好在房間里做些針線活計，聽著外間動靜。好容易聽得黛玉送寶釵出門，忙出來。黛玉見紫鵑臉色不好，忙問道，“你這是怎么了？莫非誰給你氣受了？”紫鵑嘆氣道，“姑娘，誰敢給我氣受呢。”說著叫了雪雁看著門，自己急急拉了黛玉進(jìn)里間關(guān)上門坐下。黛玉心下納悶，不由得也緊張起來，問，“這到底怎么了？”紫鵑定了定神道，“姑娘，你莫心急，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說著緩緩將自己所聽到的告訴黛玉。不異于平地驚雷，黛玉臉色蒼白，顫巍巍問紫鵑，“你可聽真了？”紫鵑道，“哎呀，姑娘，我怎么敢撒謊呢。她悄悄的告訴平兒，我也只當(dāng)不知道，指著要去太太房里就趕緊先回來了。”黛玉尋思了一回哼了一聲道，“是了，她沒告訴我，卻告訴平兒，必以為我會像鳳姐姐待尤二姐那樣對付她，也太小瞧我了。”紫鵑道，“姑娘，若是她真的有了孩子，怕是太太待她更好了，便是二爺也不好常陪著姑娘了。”黛玉道，“傻丫頭，如今說這些可有什么用。我自有主張。你去吩咐廚房，中飯要點酸酸的菜，點心加一樣山楂糕。”
中午用飯時，襲人等照舊站在邊上伺候。鴛鴦和玉釧倒沒什么，襲人心里有鬼，總是偷覷著黛玉的臉色，瞧見沒什么異樣，方放下心來。寶玉坐下看見桌上的糖醋魚，山楂糕，很是奇怪，問是誰傳的飯。黛玉接過來說道，“是我讓他們叫廚房做的。”寶玉道，“你自來不愛酸的，怎么叫做這些。”黛玉笑道，“正是呢，我也不知道，今兒就想吃點酸的，許是一陣一陣吧。你不吃，我也不勉強，吃剩的一會兒給紫鵑她們吃吧。”寶玉也不多言，只管吃飯，只不停的關(guān)照黛玉小心魚刺，莫要多吃，防著肚子疼。黛玉微笑，搛了兩塊也就放下了，舀了一碗雞肉筍尖湯泡了半碗飯吃著，就些小菜。那襲人見得這些東西不由口內(nèi)生津，不一會兒捂著心口跑到外面“哇”的一聲吐了，寶玉忙放下碗過去，茉兒機(jī)靈，早擰了帕子過來。黛玉帶著眾人也出來了，問道，“襲人姐姐可是不舒服么？天冷，要注意著些。紫鵑，叫人去回了璉二奶奶請?zhí)t(yī)來瞧瞧。”襲人漲紅了臉，回道，“擾了奶奶用飯，是我的罪過。我不礙事的，略躺躺就好了。”紫鵑和茉兒扶了襲人進(jìn)屋，黛玉命她坐下，叫茉兒捧了熱茶，又拿了墊子蓋在身上。眾人噓寒問暖，弄得襲人不知如何是好。
卻說鳳姐兒正在上房伺候賈母用飯，聽得雪雁來告訴說襲人吐了，寶二奶奶叫回稟二奶奶請?zhí)t(yī)來瞧。賈母年紀(jì)大人，心心念念要抱重孫，念叨了黛玉不知多少回，這會兒聽得如此，忙對鳳姐兒說道，“快去請?zhí)t(yī)來，莫不是有喜了。”鳳姐兒不敢怠慢，一面吩咐人去請?zhí)t(yī)，一面伺候賈母急急用完飯，王夫人也得了信趕來，一行人匆匆往寶黛新房來。黛玉和寶玉在門口接了進(jìn)來坐下，襲人也在茉兒攙扶下行禮，賈母忙說道，“襲人，你先免了這些禮數(shù)。你是不是有喜了。”襲人霎時滿臉通紅，半晌沒有作聲。黛玉道，“老祖宗，才剛問了茉兒，聽得襲人姐姐這個月月信遲了十多天了，且這些日子總是想吃酸的，剛才又吐了，肯定是呢。要給老祖宗和太太道喜了。”賈母和王夫人眉開眼笑，道，“正是家運亨通，事事順心，如今又要添丁，是個哥兒就好了。”黛玉笑道，“是，我也盼著是個哥兒。”王夫人道，“襲人我素日看著她是個有福氣的，又大方又懂禮。如今有喜，也是她的福分。缺什么只管叫玉釧兒回我，莫要傷了身子。”襲人真是又羞又喜。眾人都圍著襲人，惟有寶玉皺眉，似乎有所不解。
一會兒家人領(lǐng)了太醫(yī)來了，寶玉接了進(jìn)來，賈母帶了眾人回避在里間。襲人躺到炕上，茉兒放下簾子，拿了帕子蓋住襲人的手。這太醫(yī)細(xì)細(xì)診了一回，皺眉思索了一陣，又請了另一只手出來也細(xì)細(xì)診了一回放下，便出來開方。寶玉便來問是何癥狀。太醫(yī)道，“這位奶奶素日憂思過度，用心太多，以至于月信延遲，淤積不下，該用些紅花之類，無礙的，請二爺放心。”賈母在琥珀的攙扶下也出來了，忙問道，“她月信沒來，且嘔酸不喜飲食，莫不是有喜了，還煩細(xì)診診。”太醫(yī)躬身答道， “老太太，此癥與喜脈截然不同，斷然不會診錯。若有閃失，甘領(lǐng)老太太責(zé)罰。”賈母道，“那她為何嘔吐想吃酸的呢？”太醫(yī)回道，“這位奶奶心下期待有喜迫切，故此月信沒來，自認(rèn)有孕該吃酸的，實為假想癥狀。如今吃兩劑藥就該好了。”賈母無言，扶了琥珀徑直回去了。
太醫(yī)開了方子便隨了家人出去，寶玉看時，卻是：
紅花 十錢 白術(shù) 十錢 當(dāng)歸 十錢 黨參 十錢 山藥 十錢
菟絲子 十錢 白芍 十錢 茯苓 十錢 柴胡 十錢 生地 十錢
里間王夫人帶著黛玉等正在等消息，聽得寶玉詳細(xì)回稟了情況，王夫人也皺了眉，略關(guān)照襲人注意休息，好生調(diào)養(yǎng)，也扶了玉釧帶著鳳姐兒忙忙去給賈母請安了。襲人原是滿心期待，此時竟臉色蒼白，手腳發(fā)冷。寶黛送了王夫人出門，回來看襲人。襲人淚珠滾滾而下，竟說不出話來。黛玉上前扶住道，“襲人姐姐，身子不好，莫要這樣傷心。紫鵑，你先送襲人姐姐回房歇息，吩咐小丫頭子仔細(xì)熬藥，趕快將養(yǎng)好身子是要緊的。”紫鵑應(yīng)了，和茉兒扶了襲人回房去，這邊寶玉忙攙了黛玉進(jìn)內(nèi)歇息。黛玉坐下喝了一口水道，“老太太和太太白喜歡了一場。襲人姐姐素日極明白的一個人，如何憂思過度呢，莫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待她不好？”寶玉忙說， “妹妹，這些人里面，你待她最好了，若是有什么想頭，是她自己糊涂。你站了這半日，想必累了，歇著吧。”黛玉道，“我還好，你還是去看看襲人吧。這會子肯定傷心呢?？諝g喜了一場。”寶玉答應(yīng)了，去了襲人房間里。黛玉卻扶著紫鵑來賈母上房。
賈母正在生氣，王夫人也是不樂，鳳姐兒素日伶俐，這會兒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黛玉進(jìn)來請安，賈母命她坐下說話。黛玉告了座，回道，“累了老太太和太太，原該我和二爺請?zhí)t(yī)來瞧定了才來回稟的。不想老太太和太太得信快，竟是白忙了一場。如今若是氣壞了身子，豈不是二爺和我的不是。”賈母嘆了一口氣道，“你哪里知道，我并不是為她不是有喜生氣。你沒聽見，那太醫(yī)說襲人是因為用心太過才致月癸不調(diào)，嘔吐喜酸是自己急盼有喜才有的反應(yīng)。那孩子素日穩(wěn)重大方，你太太也是極信任她，才給了寶玉做了第一位姨娘，指望她幫你和寶玉分勞些，也省了我們多操心。誰知道她竟把心思都用在這上面。如今你剛過門，寶玉有三位姨娘，還有紫鵑，若姑息了這種爭寵之風(fēng)，以后是非難免。便是寶玉素日身子弱，也禁不起她們這般折騰。我和你太太老了，你自己也該管管她們。我常聽鴛鴦講，你待她們太好了，怨不得上頭上臉，凈想著好事。”王夫人聽到這兒，忙立起來說道，“我原是看著她穩(wěn)重大方，凡事想得周全，才回了老太太給了寶玉。我也是聽說寶玉媳婦兒待襲人極好，凡吃穿用度皆是頭一份，為著她服侍了寶玉這么多年盡心盡力，也是該當(dāng)?shù)?。不想她身在福中還不知足，竟貪心至此，以至用心太過，累得老太太空歡喜，真是罪過。這是媳婦兒的不是，老太太莫要生氣了。”
黛玉早在王夫人站起來就和鳳姐兒也一起站起來了。此時說道，“太太原是為了二爺好，況襲人素日極明白懂事，從前姐妹們都夸過，有她服侍二爺，老太太和太太放心，我心里也感激。二爺既然成家了，又有了幾位姨娘，我身子弱，也盼她們能早日給老太太抱上重孫兒，想來襲人姐姐也是這個想頭，老太太和太太莫要生氣。若說襲人姐姐用心太過，我卻是不太明白，莫非姐妹們多了，怕二爺冷淡了她不成？鴛鴦姐姐和玉釧姐姐性格極好，容易相處，便是紫鵑，每日里幫我照應(yīng)大小事情，也很少有時間伴著二爺。襲人姐姐若是存了這些想頭，那真是糊涂了。二爺待她們都好，近日忙著用功讀書，難免沒時間多陪她們，也該體諒二爺辛苦不是。” 賈母吩咐王夫人和鳳姐兒并黛玉坐下，嘆了一口氣，道，“正是這話。我倒也不是怪你太太。襲人那孩子我看著好才給了寶玉，你太太也是看她明白大方又一心為著寶玉，才讓她作了姨娘。現(xiàn)在又有鴛鴦玉釧，還有紫鵑，你也是剛過門，襲人如果整日里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想端到別人頭上，那真是素日看錯了她。”王夫人也說道，“老太太說的是。既然太醫(yī)說襲人是勞心太過，寶玉媳婦又對襲人極好，那就是她自己糊涂了。我等會讓玉釧去問問清楚，順便開導(dǎo)襲人。如今家運正好，莫要出現(xiàn)這些事情。”賈母道，“也罷了。我累了，你們也回去歇著吧。”王夫人答應(yīng)了，帶了眾人請安出去。
鳳姐兒指了個事情先告退了，王夫人便帶了黛玉回到房里，讓黛玉坐下，玉釧和紫鵑在門外等候，問道，“襲人這孩子糊涂。你怎么看？”黛玉恭敬答道，“二爺如今也是大人了。襲人姐姐服侍了二爺多年，想有個孩子也是常理之中。我也盼著鴛鴦玉釧能有喜，太太早日抱孫子。但只襲人勞心太過，不但辜負(fù)了老太太和太太，也于身體不利，倒讓二爺操心，耽誤時間。太太說讓玉釧去開導(dǎo)襲人，還是太太想得周到。她們姐妹我和二爺一般看待，她們不要存了別的心思才好。我年輕，凡事還請?zhí)鲋鳌?#8221;王夫人點頭道，“你說得也是。老太太素日說咱們家是功臣世勛，若有科甲發(fā)第才是光宗耀祖。你在姐妹中文才是好的，也要勸導(dǎo)寶玉多用功。你放心，其他事情自有我和老太太做主。”黛玉答應(yīng)了，略說了一些閑話，無非是寶玉飲食起坐讀書之類，也就告退了。這邊王夫人吩咐玉釧不提。
黛玉扶了紫鵑出門，紫鵑道，“幸好不是，嚇?biāo)牢伊恕?#8221;黛玉笑了笑道，“是啊，若是真的有喜，怕是惹起多大的事情呢。不過她也瞧錯了我，打量我是鳳姐那般么。真是打錯了主意，自己嚇自己。”說著，看了看天空，道，“天色還早，久未去園子里，今兒清閑，去看看我的瀟湘館吧，也不知道給他們糟踏成什么樣子了。”紫鵑扶著黛玉進(jìn)園子，一路走來，因是初冬，百花凋謝，便是樹葉也掉光了，感覺很是凄涼。昔日衣香鬢影的大觀園，自打迎春和黛玉出嫁，寶釵搬出園子偶爾回來住，只剩了李紈在稻香村，探春在秋爽齋，惜春在藕香榭，人少了一半，園子里冷清許多，只剩了打掃的婆子和丫環(huán)。黛玉看到此景，心里自是傷感，不由灑淚。紫鵑也是心下難過，少不得勸慰黛玉。不多會兒來到瀟湘館，若不是天氣寒冷，瀟湘館里依舊青翠，仿若四季長春，讓人心情愉快?？丛鹤拥难经h(huán)忙打起簾子，黛玉看到室內(nèi)整潔和自己以前住的時候一樣，心下欣喜。不禁四處看了看，紫鵑笑道，“姑娘，這屋子住了那么長時間，如今倒好像是來做客，姑娘只是看不夠似的。”黛玉道，“你那里知道。在這里住，雖說感覺不是自己家，但吟詩作畫，調(diào)琴吹簫，很是愜意。如今出嫁了，雖說百般逃避家務(wù)雜事，還是逃不開這么煩心的事情。不知道還有沒有機(jī)會再來住住這屋子，和從前一般住上幾天。”說著，又滴下淚來。紫鵑也回憶起過去種種女兒家的生活，也是傷感。主仆兩人竟默默無言，半晌，還是紫鵑笑道，“姑娘，好容易來了園里，何不去看看三姑娘和大奶奶？”黛玉拭淚，點頭道，“也是。好些日子沒有來園子里了，倒是去看看她們。”兩人相扶著出來，迤邐前行，遠(yuǎn)處一簇紅光耀眼，卻是櫳翠庵的紅梅開了。
黛玉傷感許久，忽見如此美景，興致所在，扶了紫鵑的手徑直往櫳翠庵而來。行至山下，清香味兒撲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黛玉不禁想起當(dāng)年詩社罰寶玉前來乞梅作詩，順口吟哦，“不求大士瓶中露，但乞嫦娥檻外梅”忽聽得墻內(nèi)清脆的聲音，“瀟湘妃子為何過門不入呢？這大冷的天，進(jìn)來坐坐吧。”說著山門打開了。黛玉迎了上來，但見妙玉依舊是一襲青色道裝，系著白色絲絳，斜墜一對碧綠翡翠如意環(huán)，頭上戴著道冠，顯得清麗脫俗。妙玉與黛玉相見，讓到禪房請坐。黛玉再次謝了前番成婚妙玉所寫的賀貼。兩人略微聊了近日境況，因妙玉乃方外人，黛玉只得聊些詩詞并園中景色之類的。臨別，妙玉命婆子取了兩支怒放的紅梅贈與寶黛，黛玉稱謝，命紫鵑拿了，便告辭?；氐椒恐姓伊嘶ㄆ坎迳弦恢Х旁趲咨?，滿屋清香。另一支命紫鵑插在美女聳肩瓶中送與賈母放在房內(nèi)，略添些清香。紫鵑命一小丫頭拿了一起去上房。
卻說黛玉自成婚至今，身子漸好，夜間也睡得多了些。今日用心勞累，加上天涼在園中傷感，這會兒感覺疲累，聽得寶玉在賈母處請安，便躺到床上歇息一回再用晚飯。誰知到了晚間便不思飲食，略喝了兩口粥，就放下碗。寶玉見黛玉懨懨，以為為了白日之事，便忙忙的吃完飯命撤了。襲人因身子不好，黛玉命紫鵑傳話養(yǎng)好身子要緊，故此沒來。鴛鴦和玉釧告退去看視襲人。寶玉便扶了黛玉進(jìn)房坐到床上歇息。黛玉神色不佳，問寶玉下午可見襲人了，現(xiàn)下情況如何。寶玉忙解釋道，“妹妹，早我就覺得不對。你第一次推我去襲人那邊，她身子不方便，過了幾天我去過一次，再往后就沒有去過，如何會有喜呢？她也是糊涂，才會以為自己懷孕，你莫生氣。我下午看她，她只在哭，我坐了一回，安慰一番，也就出來了，沒得心里煩。”黛玉心下放心，寶玉看來并不那般看重襲人，自己倒是多心了。但覺得頭疼，往下沉，怕寶玉多心，笑著說，“我今兒不舒服，你去襲人房里陪她吧，再不去她們房里。”叫了紫鵑來服侍自己睡下，寶玉以為黛玉仍在生氣，不肯走。今晚雪雁伴黛玉，紫鵑估著黛玉累了，拉了寶玉到襲人房間，自己略坐坐也回房歇息了。剛梳洗好，準(zhǔn)備就寢，聽得敲門聲，不知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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