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看到一些小孩,上過書法培訓班出來,拿毛筆寫字,把右肘翹得老高,看著跟殘疾人似的,心里頓生憐憫。
小孩之所以翹胳膊,大概是培訓班的老師說,這叫懸肘,只有懸肘,才能練臂力腕力,也就是練出寫字的功夫。真是這樣嗎?對此,瓜瓜君有自己的想法,就此聊一聊執(zhí)筆。
有人說,今人寫不好毛筆字,是執(zhí)筆方法和古人不合。已經(jīng)有不少人考證了古人的執(zhí)筆方法。最直接的證據(jù)就是古畫。比如下面這幾幅:
東漢畫像石
唐人畫
宋人畫
東漢畫像石這幅,執(zhí)筆是握管法,即攥著筆桿,指實掌實。這幅畫的主題是倉頡造字,那么就未必是漢代人的執(zhí)筆之法了。也有人說漢人寫隸書,筆畫就像刷子刷出來的,也許就是這樣握管執(zhí)筆。這個很難說。不過東漢蔡邕在《九勢》里列舉九種用筆之“勢”,如果是握管,恐怕筆勢不能如此細膩。
另外兩幀圖片,分別是唐、宋人的畫作。圖中都是單鉤(單苞)執(zhí)筆法,類似我們今天拿鋼筆的姿勢;而我們今天拿毛筆的姿勢,叫做雙鉤(雙苞)法:
雙鉤
單鉤
有同學恍然醒悟:原來我們拿鋼筆的姿勢和古人暗合,拿毛筆的姿勢卻跟古畫上不同啊。
其實,也沒那么一定。
有學者考證說,古人執(zhí)筆,單鉤法是主流,至少上面幾幅圖可資為證。不過考之文獻,唐韓方明《授筆要說》里說:“世俗皆以單指苞之,則力不足而無神氣……平腕雙苞,虛掌實指,妙無所加也”,言下之意,當時流行的是單鉤,但也有用雙鉤法的,且他以為雙鉤是最妙的。到底孰優(yōu)孰劣,自是個人觀點了。
最有名的要數(shù)宋代的蘇軾,蘇軾拿毛筆像今人拿鋼筆,不但單鉤,手腕還枕著。好友陳師道說:“東坡作書以手抵案,使腕不動為法。”大概如下圖:
至于蘇軾書法“左秀右枯”、“石壓蛤蟆”的特征,是不是由于這種執(zhí)筆法,瓜瓜君就不敢冒昧揣摩了。蘇軾曾在《答謝民師書》里說:“軾本不善作大字,強作終不佳”,那么,蘇軾的不善于大字,如果不是自謙,是不是因他長期伏腕寫字,腕力不夠,懸肘寫大字時,寫不好呢?這個,也沒有標準答案。在此,我們撇開討論,欣賞一下蘇軾書法:
蘇軾《天際烏云帖》局部
瓜瓜君編輯到此,不免又駐足欣賞一番蘇字,真是欲罷不能。
這里就涉及懸腕、懸肘、枕肘、枕腕、單鉤、雙鉤等系列問題。其實,我們要是把執(zhí)筆姿勢和家具演進史對照看,可以撥云見月。
今天我們寫字,都是坐在高度75——80cm的桌子前。但這種高桌配高凳的坐法,在中唐以前的中國,是沒有的。王羲之的時代,人們還是跪坐于地,而倚靠在“幾”上面。因為是席地而坐,倚靠的“幾”就很矮(今天的茶幾也不高)。古畫上往往這樣畫當時人的書寫姿勢:
右手執(zhí)筆,左手拿卷,這樣懸空寫。如果王羲之當年真是在山陰的蘭亭里寫了《蘭亭序》,那大家想像的畫面,大概不是“亭子中央有一張石桌,上面刻著棋盤,桌子四周有石凳”那樣。那蘭亭里面,最多可能也就是有那種很矮的“幾”具。羲之作書的姿勢,要么讓童子拿著空白卷子,或自己拿著(貴族,自己拿著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不如童子拿著裝逼),懸空書寫。要么把卷子放在矮幾上書寫,至于放在幾上是懸肘還是枕肘,不得而知??磥眙酥摹短m亭序》,原是在很“將就”的硬件環(huán)境下搞出來的。
很多學者都說古人是右手執(zhí)筆,左手執(zhí)卷,邊寫邊展。并說這也是為何古代行文是從右往左的原因。在紙張發(fā)明以前,用簡牘作書。簡牘是一卷兒一卷兒的,邊寫邊展的可能性較大。大概發(fā)明了紙以后,這樣的書寫姿勢延續(xù)了下來。但紙張比簡牘軟,不知古人是怎樣在紙張懸空的狀態(tài)下寫字的。
瓜瓜君手頭資料不足,以上大都為推測之詞。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所謂懸肘,并非像今人理解的,是為了練習力量和功夫,實在是因為古人條件簡陋,那只肘沒地方著落,只能懸著。
大概魏晉時期,中國北方從西域傳來一種坐具,叫胡床。胡床不是床,其狀類似今天的馬扎。見下圖:
圖中大爺坐的就是馬扎
看著圖就眼紅。很難想像,今天哪位作家,寫小說時是有美女在旁伺候翻紙的。
提及胡床,插一嘴:有人據(jù)此,重新解釋了李白《靜夜思》中“床前明月光”一句。說這個床實際指的是小馬扎。李白夜晚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欣賞月色,而不是躺在床上透過窗戶,因為古代窗戶實在太小,不容易透進月光,何況后面還有“疑是地上霜”——坐在門外,才能看見地面的。又如李白《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床”,也應是小馬扎。不然,這個郎一來就直接跑到姑娘閨房深處的床上,這不是示意要上床嗎?也太直接了。
言歸正傳。唐代胡床流行起來,人們不再席地而坐。坐在胡床上,即便是前面有幾,因為太矮,也無法在幾上寫字。唯一的辦法,就是增加幾的高度。幾增高了,就不再叫幾,而叫桌、案。至于桌到底產(chǎn)生于何時,是外傳還是中國發(fā)明的,尚無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隨著腿部的解放、屁股的升高,配套的桌案的高度也要升高。宋代以后,類似今天高度的桌椅就普遍起來。這時,人們寫字,端坐于桌前,桌面高度大概到人的腹胸,又因為腿部下垂放松,人坐得比之前舒服多了。加之桌面比幾面寬,且桌面較幾面,到人肘的距離縮短,這只肘子,就索性枕在桌面上了。
肘部枕在桌面,手腕就要適當上揚,于是跟著手指就采用了雙鉤法。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由此看來,雙鉤法的興起和普及,跟坐具的變革一致。
這樣,我們就回到了本文開頭的話題:我們今天坐在桌子前寫毛筆字,根據(jù)生理習慣,為了健康著想,實在沒有必要把肘翹起來。倘若是站立寫字,身體重心升高,那當然肘也就隨之抬起來,然后腕就下垂,如圖:
說了這么多,握筆的要領到底是什么呢?瓜瓜君以為,就是古人一直在強調(diào)的:指實掌虛。蘇軾就說過:“把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指實掌虛,說白了,就是讓指、腕既能有控制力,又要靈活。有經(jīng)驗的書寫者都有這樣的體會:寫字時,筆桿在手指里是靈活的,時不時要轉(zhuǎn)動以調(diào)鋒。想想自己拿筷子時是何等放松,拿毛筆,和拿筷子,一個道理。瓜瓜君曾有一段時間用單鉤法寫字,也覺得挺好。要之,不管是懸肘、枕肘、懸腕、枕腕、單鉤、雙鉤,都是執(zhí)筆之法,因地因時制宜吧。
順帶提一下:從席地而坐到坐上小馬扎,后來坐上各種舒服的凳子椅子。中國人逐漸告別了羅圈腿,平均身高可能也提高不少?,F(xiàn)在,中國人又坐上了沙發(fā),真正享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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