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蕙芬 安福金田人
引言：“一個平凡人的離去，伴隨而來是與之相關(guān)物件都將成為歷史，或是付之一炬，去追隨了遠(yuǎn)去的主人；或舊去新來，新的物件取代了曾經(jīng)。接著可能是更多的改變，曾經(jīng)熱鬧的老屋大院變成鐵將軍把門，小小蜘蛛忙織網(wǎng)；隴上的幾畝良田再不見那躬耕的熟悉身影，已是野草任風(fēng)吹；一點豆燈推杯換盞黃酒小菜有幾碟，卻惜對飲老友成故人。
小時候在老家，常見池塘里漂著花架木床，那時候不知其意味著是有老人家過世。老人睡過的木床按風(fēng)俗就要丟要池塘漂洗，以去晦氣...至于那些穿過的衣物，用過的物件，很多就在出殯的路邊，付之一炬。以至于多年后，當(dāng)你想試圖了解一個離去的故人時，你會發(fā)現(xiàn)，他曾經(jīng)在這個世上生活這么多年，而走后留下能讓你可了解他的東西卻少之又少，那怕是片紙文字...”
——杰《迎來送往》.2015.02
所以能有人為身邊的故人 ，寫下一點文字，是如此的珍貴。這正如民國大家胡適先生曾勸說別人寫自傳一樣，為后世添史料，于是逐漸就有了后來中國文學(xué)史的一大批自傳文字。 我等民間凡人，為親人著文寫字，不說添史料，起碼為家族記憶及情感精神維系是在做力所能及之事——編者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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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元月18日（農(nóng)歷12月初二）早上7：50，收到大哥的信息說母親與世長辭。聽到這個消息，我猶如五雷轟頂，頭腦一片空白，片刻后淚如雨下。我不明白，昨日下午與母親通話，她思維清晰，吐字清楚，只不過兩天來有一點腹瀉，又一直在用藥，今日卻陰陽兩隔，怎不令我痛斷肝腸！不過她也說了，怕是再也見不到我們了，難道她自己是有預(yù)感的？臨近年關(guān)，我們本就準(zhǔn)備回家過年再探望她的。早知如此，我應(yīng)該連夜趕回家的，真的很后悔！
近十年，我一直與愛人在廣東江門打拼，得知母親去世，即刻開車啟程回娘家安?？h洋門鄉(xiāng)濠林村。一路上風(fēng)塵仆仆，淚水在臉上流淌，對母親的記憶也像打開閘門的洪水奔涌而出。
母親出生于1924年農(nóng)歷九月初五，去世時已滿93周歲，洋門九溪人，十歲以前隨父母在南昌生活，童年是幸福的。外公在南昌電信局工作，因生性耿直，舉報上司貪贓枉法而被免職。十歲那年，母親便隨父母回到老家九溪，生活一落千丈。那個年代，社會動蕩不安，戰(zhàn)亂不斷，母親她們一家經(jīng)常為躲土匪流離失所，東躲西藏，饑一頓飽一頓，吃了上頓沒下頓。但無論生活多難，我母親卻是一個極其聰惠的女子。她沒正式上過一天學(xué)，只讀過一年半夜校，但憑她的悟性，常用字她基本都認(rèn)識，看電視時她能念出那些字幕。2012年，我們開車接她到廣東住了半年，一路上她興奮地念著那些招牌上的字，令我們既感動又驚訝。要知道，她那時已是88歲高齡了。在我工廠，她沒事能做，想看書打發(fā)時間。我就找了一堆的書和雜志給她，她戴著老花鏡看得聚精會神。
母親不僅識字，還有著驚人的記憶和一副好的歌喉。我小時候，到了晚上經(jīng)常聽見她邊干活邊唱歌，聲音甜美，音準(zhǔn)極好?！秶琛?、《三民主義》、《桃花江邊》，還有抗戰(zhàn)時期、解放戰(zhàn)爭以及解放初期的一些歌，她都記得，并唱得極其好聽。聽說原來生產(chǎn)隊出工時，有時大伙叫母親別干活，專門唱歌給大家聽。
母親的一生是勤勞的一生，也是辛勞的一生。她一生共生育了3男4女7個孩子，我最小，上有三個哥哥和三個姐姐。解放前，我的祖父是方圓百里赫赫有名的木材種植經(jīng)銷大商人，家境殷實，生活富足。父親從小只管讀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實足的大少爺一個。后來公私合營，我家的產(chǎn)出都?xì)w公了，又加上臨近解放，我家遭土匪搶劫了三次，家里所有值錢的物件都被洗劫一空，連大姐周歲的衣服都被搶了，家里一貧如洗。父親在外教書，少問家事，母親一人在家拉扯著兒女。大躍進(jìn)集體吃食堂的時候，我家孩子多，別人都不愿與我家一桌吃飯，母親拖著一堆的孩子總是最后一個到食堂。人家都吃完了，母親只好盛一點殘羹剩飯到家里，加上白菜、蘿卜煮煮，讓一家人吃。到了災(zāi)荒歲月，母親什么植物都試吃，只要豬能吃的，她都弄來人吃，甚至連水浮蓮的莖都吃過，不過那是實在不能吃的。母親是個非常有遠(yuǎn)見的人，她總是堅信知識能夠改變命運，再苦再難，都盡力供每個孩子讀書。沒有勞力，家里就更窮了。父親每月少得可憐的工資除留出幾元錢作自己的伙食費外，幾乎都交了生產(chǎn)隊的口糧款。但我們都是學(xué)生定量，每月稱回來的稻谷，連谷糠都不夠全家人吃半個月的。母親只好在有限的自留地里刨食，別人家能開荒 ，我家沒勞力開不了荒，而分給我家的往往也是很貧瘠的土地，不是山上干旱的，就是河灘水土不保的。母親就帶領(lǐng)孩子們積農(nóng)家肥改善那些地。我記得小時候母親種的辣椒苗比我還高，都是挑籮筐去采摘的。我們的床底下都塞滿了成熟的冬瓜和南瓜。五厘地，人家種的芋子最多能挖一擔(dān)半，我家卻能挖三擔(dān)。就是這樣，三分糧、三分瓜果、四分菜，母親硬是堅強的、艱難地將孩子們拉扯大。
母親的勤勞不僅體現(xiàn)在生產(chǎn)方面，在生活中也是這樣的。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從來沒與我們一起上桌吃過飯，總是忙到我們吃完飯后才隨隨便便對付著每一餐。她一直不停地勞作，再忙也見不得孩子穿臟衣服、破衣服。她要將孩子們的破衣服補得整整齊齊、洗得干干凈凈，因此，我總是見母親在燈下通宵達(dá)旦地干著針線活，紡紗、織布、做鞋、打補丁，累了、困了，閉閉眼睡一會兒，醒了接著干。我的母親干活不是最快的那個，但絕對是最勤快的那個。
母親性格溫婉，待人和善，與父親恩恩愛愛一輩子，幾乎沒見他們吵過架。對待兒女，也是以身作則，諄諄善誘，從不打罵孩子。在農(nóng)村，這是少有的現(xiàn)象?，F(xiàn)在想來，這是一種怎樣的修為與智慧呀！如今教育家們倡導(dǎo)的教育理念不正是如此嗎？而我的母親她是出自本能做到了。小時候，村里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婦女們各種罵街聲，誰家菜園少了菜、誰家又丟了雞、哪家孩子不聽話，各種大事小情，婦女們總是在高聲罵著不堪入耳的臟話，喧泄著自己的情緒。而我的母親猶如一個大家閨秀一般從來不罵街，也不知道罵臟話。母親這一輩子沒與人吵過架，也沒與人紅過臉，遇見煩心事，她總是默默地忍著，拼命地干活來緩解自己的情緒。她總說，罵人等于罵己，是有報應(yīng)的。在母親的言傳身教下，我們家真正成了一個文明的大家庭，母慈子孝，和和睦睦，兄弟姐妹團(tuán)結(jié)友愛，互讓互諒。我們家孩子成了村里其他孩子的榜樣。母親的善良不僅僅對家人，對別人也是如此。她常常接濟(jì)比我們更苦更難的人，來要飯的，她會給一把米、給一碗飯。村里有位奶奶，經(jīng)常被家人嫌棄，常常餓肚子，母親總是煮個雞蛋、盛點飯偷偷地送給她吃。
母親有事盡量自己擔(dān)著，不愿給兒女添負(fù)擔(dān)。1992年，與母親結(jié)婚46年、77歲的父親逝世了。父親去世前三年患上了老年癡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出門需要有人跟著。那時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有自己的工作，照顧父親的重?fù)?dān)全落在母親一人身上。母親不離不棄精心照顧著父親，直到父親去世。我親愛的母親呀，本該是我們?yōu)楦赣H盡孝的，您卻替我們做了！我們心里對您有著萬分的敬意與歉疚！父親去世后，我們將母親接到安?？h城大哥處生活，一是能離大家近一些，好讓兒女多盡點孝心；二是希望母親能停下來享點清福。但勤勞慣了的母親還是閑不住，在大哥單位的院墻內(nèi)開了幾塊荒地，種上了菜，一直到86歲生了一場病之后才停下來。接下來的幾年，兄弟姐妹輪流照顧著。近三年，考慮到母親已90高齡了，也應(yīng)她自己落葉歸根的愿望，將她送回到老家二哥處，二哥二嫂照顧得挺好，大家也都很放心。
母親五臟六腑都沒啥毛病，耳不聾、眼不花，只有腰間盤突出引發(fā)的下肢疼痛，和一些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痛。這些毛病都是生孩子坐月子里落下的。母親生了七個孩子，卻沒有好好坐過一個月子。我家沒有老人，父親又不會照顧，母親生大姐的第三天就下河去打豬草，生三姐時是自己接的生，生完每個孩子不僅得不到休息，也沒吃過什么營養(yǎng)品。1962年三姐出生時，家里只有一碗米。大姐將這些米煮成了粥。母親是準(zhǔn)備吃兩餐的，但實在是太餓了，一頓就吃完了，結(jié)果第二天只好餓肚子。這是我們現(xiàn)在無法想象的！我的母親，您就像蒲草那樣柔韌，任何風(fēng)雨都摧不垮您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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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大家的生活好了，母親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我們都希望母親能活過一百歲?？蛇@兩年，眼見母親飲食越來越少，每次回家探視，都見她房間里堆滿了兒孫們送的補品，有些都要過期了，她也沒吃。每次回家，母親都眼巴巴地望著我們，像個幾歲的孩童。俗話說，人越老話越多，而我的老媽媽，一輩子從來不搬弄是非，越老話越少。我多希望母親能多說一些話，多聽聽她的教誨，母親的話是金玉良言，讓我受用一輩子。母親的突然離世，帶走了我的思念。
回到家，見到母親遺容。母親就像睡著了一般，依然是那樣慈祥，五官像雕塑般精致，鵝蛋型的臉龐，高挺的鼻梁，長長的人中，長闊厚實的耳廓，一副福壽俱全的相貌。在村里，媽媽是目前為止壽命最長的。她的與世無爭，她的豁達(dá)心胸，沒有幾人能達(dá)到那樣的境界。俗話說得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個好女人能旺三代人。母親有子孫52人，大多數(shù)兒孫都從天南海北趕回來了。母親，您的后代都是好樣的！男的英俊瀟灑，事業(yè)有成，女的溫柔賢淑，聰明能干，這都是遺傳了您的良好基因。
出殯那天，全村的人都來了。我村有兩姓，黃姓與胡姓，有感于母親的賢德，連胡姓人家都來送母親最后一程。按理說現(xiàn)已是數(shù)九寒冬，可那天卻風(fēng)和日麗，如陽春三月。母親，您真是積了陰德。您走了，挑了那么好的天氣，讓兒孫們能順利地辦完喪事。將母親送到山上，墓地周圍竟開滿了潔白如玉的油茶花。放眼望去，漫山遍野，讓人心頓時得到了凈化與升華。此情此景，猶如母親的名字——羅素英，人如此景，人若此名！
送葬歸來，我們姐妹幾個來到田野，來到河邊，來到母親生活過的地方緬懷我們的母親。小河流水嘩嘩，猶如母親的教誨。菜園菜色青青，仿佛看見母親勞作的背影。碧綠的一望無際的油菜苗在微風(fēng)中招手，猶如母親的召喚。暖暖的風(fēng)吹在臉上，風(fēng)干了我的淚痕，就像媽媽的手溫柔地在撫摸。在這一片母親勞作過的土地上，到處充滿著母親的氣息！聽二哥說，母親去世前聽到空中傳來嗩吶聲、鑼鼓與音樂聲，就讓我唯心一回吧！母親，您是登仙界了吧？希望天堂里照樣有人給您洗澡、按摩、剪指甲，希望天堂里沒有饑餓、沒有病痛，希望您亮著嗓子唱著歌，開開心心每一天。
母親，我永遠(yuǎn)想念您！
小女蕙芬寫于深圳
2018年2月11日晚
追憶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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