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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寅|袁枚之出世

研究乾隆詩學(xué),袁枚(1716-1798)當(dāng)然是最重要的人物之一?!独m(xù)修四庫提要》稱“乾嘉詩人著述之富,聲氣之橫,無過于枚”[1],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實。不過袁枚的名聲不是與生俱來的,從一介才士到詩壇宗師,他也經(jīng)歷過許多名詩人曾經(jīng)歷的歷練和積累聲望的歲月。但后人往往忽略這一點,而將他與沈德潛相提并論。如錢泳《履園叢話·譚詩》說:“詩人之出,總要名公卿提倡,不提倡則不出也。如王文簡之與朱檢討,國初之提倡也;沈文愨之與袁太史,乾隆中葉之提倡也。”[2]今人對袁枚詩學(xué)的研究,因多集中于“性靈”之說的闡發(fā)而缺乏對袁枚與詩壇關(guān)系的細(xì)致考察[3],對性靈思潮的發(fā)生及袁枚詩學(xué)產(chǎn)生影響的過程,也不免有一些想當(dāng)然和大而化之的結(jié)論。主要是將性靈派看作是格調(diào)派的對立面,將袁枚詩學(xué)作為沈德潛和翁方綱詩學(xué)的對立和反撥來看待[4]。甚至將袁枚視為沈德潛《說詩晬語》潛在的論敵,如郭紹虞說沈德潛《說詩晬語》“張文昌王仲初樂府專以口齒利便勝人,雅非貴品”一句,“這隱隱是對袁枚講的”[5]。按:沈德潛《說詩晬語》據(jù)自序乃是雍正九年(1731)春居小白陽山僧舍讀書時答僧叩問詩學(xué)源流之作,時袁枚年甫十六歲,郭說明顯失之想當(dāng)然?!对都捌湓妼W(xué)》的作者司仲敖說:“德潛與袁枚同時,惟年齡既尊,官位既高,故其所倡之格律說天下幾靡然從之。于是袁枚標(biāo)舉性靈之幟反對沈氏,又反對翁方綱等'誤把讀書當(dāng)作詩’?!盵6]同樣也存在不顧年代而想當(dāng)然的問題。至于翁方綱與袁枚的詩壇地位,石玲認(rèn)為翁方綱“雖小于袁枚十七歲,但他功名早成,乾隆十七年(1752)二十歲時即成進(jìn)士,二十七歲便出典江西鄉(xiāng)試,三十二歲升任廣東學(xué)政。就在袁枚與退老鄉(xiāng)居的沈德潛就詩學(xué)觀念激烈爭辯之時,他已經(jīng)在北京贏得了赫赫的詩名。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官本位的情況下,官居高位的翁方綱自然有近水樓臺之便,因而他在詩界聲望的鵲起要先于袁枚?!盵7]這一結(jié)論也是可以斟酌的。從翁方綱與錢載的詩歌交往中我們可以看到,翁方綱雖然科舉成名甚早,但詩學(xué)活動要到乾隆三十年(1765)才開始活躍,當(dāng)時他正在廣東學(xué)政任上,每寫作一些詩篇,便編集寄去北京請錢載批點,完全是師事錢氏的姿態(tài)。說他在沈德潛告老還鄉(xiāng)的乾隆的二十年代已在北京贏得赫赫詩名,恐怕多有想當(dāng)然的成分。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研究者們談?wù)撨@些人物的詩學(xué)關(guān)系時,缺乏對袁枚詩學(xué)觀念成立及影響于詩壇的具體時間作具體考察,于是他們談?wù)撉〕妼W(xué)流派的消長,就因為缺乏必要的歷史感而流于隔膜和錯位。
   
     以我管見所及,只有王英志教授對袁枚及其性靈派的興起做過認(rèn)真的考察,得出性靈派興起于乾隆十四年(1749)至二十年(1755),初步成派,三十年代產(chǎn)生影響,五十年代至嘉慶二年袁枚逝世前為鼎盛期,嘉慶三年至嘉慶十九年為逐漸衰落期的結(jié)論[8]。除了“初步成派”的論斷尚待斟酌外,這一概括大體是符合袁枚生平的,只不過具體到袁枚作為詩論家之出世乃至揚(yáng)名立萬的經(jīng)過,還留有進(jìn)一步推考和細(xì)化的余地。尤其是近年范建明教授對施謙《蘭垞遺稿》的發(fā)現(xiàn)和考論[9],為研究這一問題提供了更有力的依據(jù),從而使問題有了更深入探討的必要。

 凡著名人物的公眾形象和地位都是自我期待和社會評價交相作用的結(jié)果。自我期待作為對“理想作者”的追求,多少會付諸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自我建構(gòu)行為,這在缺乏系統(tǒng)、完整的社會評價資料的古代,往往成為我們了解人物成名過程的重要參照。袁枚雖然不太瞧得起王漁洋,但其《隨園詩話》卻全盤繼承了《漁洋詩話》那種風(fēng)流自賞的寫作情調(diào),一段段自述拼合起他由一介文士變身為詩壇翹楚的過程,而且有紀(jì)年可考。這就讓我們可以從自我建構(gòu)的角度,根據(jù)《隨園詩話》的自述,參照其他資料,將袁枚走向詩壇盟主的位置、執(zhí)詩壇牛耳的歷程作一番爬梳,這不只是乾隆詩學(xué)史的一個脈絡(luò),也是認(rèn)識古代作家的自我建構(gòu)和自我認(rèn)同的一個典型個案。


一、才名初露
袁枚對自己學(xué)歷的敘述始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壬寅,是年他七歲,始受業(yè)于史玉瓚先生?!峨S園詩話》敘述自己步入名場始于:“雍正癸丑,余年十八,受知于吾鄉(xiāng)總督程公元章,送入萬松書院肄業(yè)。其時掌教者為楊文叔先生,諱繩武,癸巳翰林,豐才博學(xué),蒙有國士之知。后掌教鐘山,而余適宰江寧,時時過從。”[10]楊繩武曾受教于王漁洋,古文有盛名。從這個淵源上說袁枚與翁方綱一樣,于王漁洋都誼屬小門生,可他卻不像覃溪那樣敬仰和膜拜王漁洋,反而時時流露不屑之意。

 當(dāng)袁枚未遇之時,對他青眼相加的人,除了《隨園詩話》卷九提到的湖州翰林徐以升外[11],就是提學(xué)使帥念祖。《詩話》卷十二載:
 
帥公來時,余年十九,考古學(xué),賦《秋水》云:“映河漢而萬象皆虛,望遠(yuǎn)山而寒煙不起。”公加嘆賞。又問:“'國馬’、'公馬’,何解?”余對云:“出自《國語》,注自韋昭。至作何解,枚實不知?!崩U卷時,公閱之,曰:“汝輕年,能知二馬出處足矣;何必再解說乎?”曰:“'國馬’、'公馬’之外,尚有'父馬’,汝知之乎?”曰:“出《史記·平準(zhǔn)書》?!痹唬骸叭昴軐??”曰:“可對'母?!?。出《易經(jīng)·說卦傳》?!惫笙?,拔置高等。蘇先生聞之,招往矜寵,以不早識面為恨。先輩之愛才如此。[12]
 
雍正十三年(1735)乙卯,袁枚在帥念祖學(xué)使任上科試獲雋。《隨園詩話》曾載:“余乙卯科試,考列前茅。其時在帥學(xué)使幕中閱卷者,邵君昂霄也。相遇湖上,有所贈云:'韻到梅花清有骨,軟于楊柳怯當(dāng)風(fēng)?!嘤兄褐?,故至今誦之?!?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13]這一年他還在杭州參加了博學(xué)鴻詞薦舉資格的考試,即《詩話》卷十四所記“與周蘭坡先生同試博學(xué)鴻詞于杭州制府,其時主試者,總督程公元章、學(xué)使帥公念祖”。當(dāng)時同應(yīng)試者就有施謙(1688-1760),字蘭垞,浙江海寧人。這是袁枚在敷文書院的同學(xué),同受教于楊繩武,有詩名于江淮間,與厲鶚、丁敬、金農(nóng)、汪沆等人結(jié)南屏詩社,著有《蘭垞遺稿》。楊繩武曾薦他纂修《吳縣志》,袁枚列名于參閱者中。

 袁枚雖受知于程、帥二公,但少年負(fù)氣,不能見容于鄉(xiāng)里名宿。唯秀才柴致遠(yuǎn)(號耕南),一見傾心。是年春,柴讀書孤山,與袁枚有書札往還,泛論友朋[14]。翌年春袁枚欲往粵西探視叔父,貧不能成行,恰值耕南之兄東升就館高安,挈袁枚同行至署,并贈金一笏,袁枚因得抵粵西,并由此步入名場。《隨園詩話》卷一載:
 
乾隆丙辰,余二十一歲,起居叔父于廣西。撫軍金震方先生一見,有國士之目,特疏薦博學(xué)宏詞:首敘年齒,再夸文學(xué),并云:“臣朝夕觀其為人,性情恬淡,舉止安詳。國家應(yīng)運(yùn)生才,必為大成之器?!币粫r司道爭來探問。公每見屬吏,談公事外,必及余之某詩某句,津津道之,并及其容止動作。[15]
 
金震方名鉷,照《詩話》卷九的說法,袁枚赴廣西便是就金氏之聘。當(dāng)時姚申甫賦詩相留,曰:“就使將軍重揖客,何如南國有詞人?”[16]話雖這么說,但桂林之行,對袁枚來說確實是一個嶄露頭角的機(jī)會。文集卷三《廣西巡撫金公神道碑》寫道:“天子詔舉博學(xué)鴻詞之士,四方舉者,每疏累數(shù)人及,多老師宿儒。公獨專為一奏,稱某年二十一歲,賢才通明,羽儀景運(yùn),應(yīng)此選克稱,語多溢美。天下駭然,想見其人。廣西自高爵以下至于流外,驚來問訊?!盵17]《薦鴻詞北上辭別桂林中丞》又寫到金鉷為他揄揚(yáng)名聲的情形:“百僚參謁處,八座散衙辰。譽(yù)我如夸寶,稱詩似數(shù)珍?!盵18]
    
      憑著金鉷的推薦,袁枚參加了乾隆元年(1736)的博學(xué)鴻詞考試。這是清廷繼康熙十八年(1679)鴻博盛典后,再次開恩科攬士,規(guī)模更逾于前。各地共薦舉二百余人,全祖望《公車征士錄》著錄180人參加了保和殿試,其中包括已成名的厲鶚、杭世駿、查禮、汪沆等人,序齒以萬經(jīng)冠首,而袁枚年最少。杭世駿為查禮作《銅鼓書堂遺稿序》,說:“今上龍飛,廷試鴻博之士,得十五人,余皆報罷。然輦轂人才,于斯為盛?!?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19]袁枚最終雖名落孫山,但在京受知于當(dāng)時名士,得以彰顯才名。只要看看他反復(fù)縷述此行的際遇,即可感知這次應(yīng)試對于他進(jìn)身仕途的重要性:
   
    丙辰,余在都中,受知于張鷺洲先生。先生作御史,立朝侃侃,頗著風(fēng)績。有《柳魚集》行世。[20]
(王峻)先生少所許可,獨譽(yù)枚不絕于口。以故,枚雖報罷鴻詞科,而名聲稍起公卿間。[21]
枚弱冠試鴻詞下第,落魄長安。天大風(fēng)雨雪,衣單縑衣,謁公(太常寺卿唐綏祖)于順治門里第,公與語,奇之,次日屬今學(xué)士朱公佩蓮來,欲妻以女。枚以聘定辭,而公憐之益甚。每過必賜食。[22]
    余試鴻詞報罷,蒙歸安吳小眉少司馬最為青盼。[23]
 
這年冬袁枚還因偶然的機(jī)會結(jié)識平生所交往的第一位重要詩人李重華,他當(dāng)然不會忘記這一經(jīng)歷:
 
丙辰冬,余游土地廟;見美少年,揖而與言,方知是李玉洲先生第三子,名光運(yùn),字傅天。問余姓名,欣然握手。次日見贈云:“燕地逢仙客,新交勝故知。高才偏不偶,大遇合教遲。書劍懷儔侶,風(fēng)霜感歲時。慚予初學(xué)步,何以慰相思?”時予才弱冠,廣西金撫軍疏中首及其年;傅天閱邸報,先知余故也。[24]
 
袁枚因此而成為李重華座上客。李重華(1682-1755),字實君,號玉洲,江蘇吳江人。雍正二年(1724)進(jìn)士,官翰林院編修。劉大櫆《翰林院編修李公墓誌銘》稱“公性愛士如饑渴,士之負(fù)材藝游京師者,公皆與之往返論議,時時出酒食以相勸勞。壬子(雍正十年,1732),典四川鄉(xiāng)試。而是年以前所薦舉人不稱落職。而公之長子治運(yùn)方為秋官郎中,以祿養(yǎng)留京師,則日與縉紳及故交之閑居者,連為詩社,或聚徒課文,文章益富,賢豪趨附益眾”[25]。多年后袁枚還在《題曹麟書學(xué)士天下名山圖即送其乞假歸里》、《舟過平望訪張看云居士不知其已亡也留詩哭之》詩中感懷李重華的宏獎眷顧?!吨T知己詩》又有“編修李公重華”一篇,寫道:“市上逢郎君,雞壇敦夙好。門下作門生,裴皞咥其笑。長安鳴珂里,姑蘇青雀舟。夫人行大享,內(nèi)子折花籌。思之如生前,華屋悲山丘。”[26]寄托了對李重華的深情追憶。郭紹虞先生論李重華《貞一齋詩說》和袁枚詩說的關(guān)系,說“重華與沈德潛、袁枚同時,而其論詩既不如沈氏之拘,也不同袁氏之放,(中略)書中如最忌輕薄諸條,近于暗斥袁枚”[27],實屬未究兩人的年輩和交誼。
    
      鴻博落第后,袁枚并沒有馬上返里,而是繼續(xù)留在京師尋求機(jī)會。在這期間,他得到一些前輩文人乃至滿人權(quán)貴的賞識,也結(jié)交了一批在乾隆文壇有影響的先達(dá)作家,如胡天游、齊召南、商盤、杭世駿及張問陶父顧鑒等。《詩話》和文集中對這段經(jīng)歷也累有記錄:
 
    丁巳余流落長安,寓刑部郎中王公諱琬者家。同寓人常熟孝廉趙貴璞,字再白,傾蓋相知,西林相公門下士也。欲薦余見西林,有尼之者,因而中止。未幾,王公出守興化,余僳然無歸。趙以寒士而留余仍住王公舊屋,供其饔飧,彼此倡和。[28]
余在都時,永之引見滿洲學(xué)士春臺。(中略)公愛永之與枚,以為兩少年必貴;每至,必留飲、留宿,遣妾捧觴。[29]
馬觀察維翰,字墨麟,嘉興人,貌不逾中人,而抱負(fù)甚大。(中略)皇上登極,授江南常鎮(zhèn)道。在都時,余以后輩禮見,蒙有“三異人”之稱。其二,則尚君廷楓、萬君光泰也。[30]
余弱冠時,與王復(fù)旦卿華為至交。其父星望公官御史。丙辰春,余從廣西入都。卿華舉浙江鄉(xiāng)試。漏盡,作家信,報其尊人,猶再三道余不置。已而同到京師,彼此失意,往來更密。其大父子堅先生,亦以國士相待。次年八月,卿華歸娶,同騎馬至彰儀門外,兩人泣別。戊午秋,星望公病篤,猶讀余闈墨,許為第一。初十日,榜發(fā),余獲雋,而先生即于是日委化。[31]
   《胡稚威哀詞》:“吾與稚威同薦鴻詞,初見,謂曰:美才多,奇才少,子奇才也。年少修業(yè)而息之,他日為唐之文章者,吾子也。呼車行,稱余于前輩齊次風(fēng)、商寶意、杭堇浦、王次山(峻)諸先生,而勸之來交?!?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32]
    《覆洪稚存學(xué)使》:“閣下所極贊之張船山,乃枚之世交也。丙辰召試,枚寓吾鄉(xiāng)趙橫山閣學(xué)家,有美少年張顧鑒者,聯(lián)床交好。張小我三歲,遂與閣學(xué)兒子書山,作三人車笠之盟,未幾書山亦登詞館。此后音塵隔絕,剛六十年,豈知問即船山父也。”[33]
 
在熟悉的人眼中,袁枚顯然已被視為有前途的年輕髦俊。他的干謁也很成功,為后來科舉進(jìn)身制造了必要的聲譽(yù)。他很清楚自己得中乾隆三年(1738)戊午科順天鄉(xiāng)試舉人并于翌年聯(lián)捷登進(jìn)士第,乃至通過館選庶吉士考試,都是與這些先達(dá)的垂青分不開的。
 
    孫文定公(嘉淦)為冢宰時,余以秀才修士相見禮,投詩云:“百年事在奇男子,天下才歸古大臣?!庇衷唬骸耙荒业蔑栙逅?,三上應(yīng)無宰相書?!惫x之,忻然延入曰:“滿面詩書之氣?!币讯?,戊午科出公門下。[34]
   《左副都御史趙公(大鯨)墓志銘》:“枚未遇時,袖文質(zhì)公,公奇賞之。枚乞一授餐所,公唯唯。朝送公出,暮聘已至,即今大宗伯嵇公家也?!?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35]
    詩集卷二十九《南陵道上喜晤宣州太守孫公別后卻寄》,題下小序:“公諱述曾,字敦夫,是予己未年居停主人也。其時公才七歲,尊人牧堂太史延余權(quán)記室事,余釋褐、館選俱主其家?!?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36]這是乾隆四年進(jìn)士及第后,為孫牧堂權(quán)記室事,居停其家。
    己未朝考,題是《賦得因風(fēng)想玉珂》。余欲刻畫“想”字,有句云:“聲疑來禁院,人似隔天河?!敝T總裁以為語涉不莊,將置之孫山。大司寇尹公,與諸公力爭曰:“此人肯用心思,必年少有才者;尚未解應(yīng)制體裁耳。此庶吉士之所以需教習(xí)也。倘進(jìn)呈時,上有駁問,我當(dāng)獨奏?!比鹤h始息。余之得與館選,受尹公知,從此始。[37]
 
這里的刑部尚書尹公即尹繼善,是繼孫嘉淦之后又一個賞識袁枚的重臣,此后他對袁枚的關(guān)照持續(xù)數(shù)十年,袁枚在《隨園詩話》中也再三對他的蔭庇感戴不已。
 


二、鴻漸于陸
     乾隆四年己未科袁枚以二甲第五名中進(jìn)士,是科共取進(jìn)士328名,其中以文學(xué)著名者僅莊有恭、裘曰修、單烺等數(shù)人,但不可忽視的是卻有江南老名士沈德潛。從上文尹繼善的回護(hù)可見,袁枚雖被視為少年才雋,但其詩才尤其是作試帖詩的技能還不被認(rèn)可,只能說是一個可教育好的青年才俊。沈德潛雖然同科登第,卻已是很有聲望的老名士,袁枚的資歷和名望遠(yuǎn)不能與之相埒,根本不可以相提并論,《詩話》只好借別人的話或用寓貶于褒的方式來銷減沈德潛的盛名?!对娫挕芬粍t說:
 
己未翰林五十人。蔣君麟昌,年才十九,大京兆晴崖公諱炳之長子也;目空一世,嘗言:“同館中,吾服叔度、子才耳。歸愚先生雖耆年重望,意不屬也。”[38]
 
這里先抬舉蔣麟昌眼界之高,然后說他不屑于沈而獨取于己,則沈之莫己若自不待言?!对娫挕酚忠粍t云:
 
沈歸愚尚書,晚年受上知遇之隆,從古詩人所未有。作秀才時,《七夕悼亡》云:“但有生離無死別,果然天上勝人間。”《落第詠昭君》云:“無金贈延壽,妾自誤平生?!鄙钔裼形?,皆集中最出色詩。六十七歲,與余同入詞林?!都o(jì)恩》詩云:“許隨香案稱仙吏,望見紅云識圣人?!盵39]
 
這里先將沈德潛抬得無比之高,然后舉兩首未必很出色的詩作,推為“集中最出色詩”,適足將沈德潛的盛名打個折扣。

 這多年后書寫的漫憶,似仍舊意氣未消。事實是無論他如何瞧不起沈德潛,彼此前途的云泥之別已清楚表明誰更成功地執(zhí)詩壇牛耳。沈德潛作為高宗的詩學(xué)導(dǎo)師,蒙受曠古未有的榮遇;而袁枚,卻因滿文不合格而被外放知縣。這種遭遇對袁枚一輩以文學(xué)自負(fù)的才人來說,無疑是大傷榮譽(yù)感的挫折。正如胡明先生所說,“從北京的翰林院到江南去當(dāng)縣吏,有如從天上彩云端墜入到塵世泥途中”[40],意味著此生再與清望的翰林無緣。袁枚有《改官白下留別諸童年》詩云:“頃刻人天隔兩塵,難從宦海問前因”,“生本粗才甘外吏,去猶忍淚為諸公?!?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41]其中的屈辱之感不難體會。后來他在《詩話》里記載了兩件事,試圖為自己的外放挽回點面子。一是“己未座主留松裔諱保先生,于諸門生中待余最厚。乾隆七年,今上有保薦陽城馬周之旨,公欲薦余,疏已定矣。余以親老家貧,苦辭而出”[42];一是“余散館出都,走別南華先生。先生取紙,疾書《送別》云(詩略)”[43]?!对娫挕分性岬?,平生所見對客揮毫、文不加點的捷才有四人,前輩中一為張鵬翀,一為周長發(fā)。以張鵬翀之大才而如此眷惜他的離去,自然抬高他身份不少。文集卷十四《周筠溪哀詞》還記錄了乾隆七年(1742)壬戌春周際昌來受業(yè)一事,似乎他很希望人們注意到,這個人生逆轉(zhuǎn)的年頭也是他見重于時的開始。

 直到寫作《抵金陵》時,他仍未吐盡“才子合從三楚謫”的怨氣[44],一方面深感“身非氏族難為客”的抑屈,同時也看到了“地有皇都易得名”的好處。但不管怎么說,《謁長吏畢歸而作詩》“問到出身人皆惜”一句[45],已足見這一蹉跌對他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打擊。尤其是乾隆八年(1743)聽到同年的喜訊,作《聞同年裘叔度沈歸愚廷試高等驟遷學(xué)士喜賦一章》:“殿上幾回歌《白雪》,詩人俱已到青云。玉堂氣類關(guān)心切,宦海煙波逐漸分?!?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46]強(qiáng)顏慶賀的背后不難想見其失落的心情。這一年底他有《懷人詩》一組31首,除了裘曰修、沈德潛這些庶常同學(xué)外,也有張鵬翀、周長發(fā)等前輩,其中的期待是不言而喻的。唯一聊以慰懷的是,他的才能在京師已受到注目。李渭赴任江蘇布政司使,袁枚以屬官參謁,李渭一見便問:“黃昆圃先生交好耶?”袁枚答未也,李渭說:“我出都時,黃公以足下再三托我?!?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47]黃昆圃即王漁洋門生黃叔琳,在雍、乾之際是北方很有影響的學(xué)者和文學(xué)家,他對袁枚的垂注足以為后者制造聲譽(yù)。袁枚很清楚這一點,他感到了詩壇對他的關(guān)注,因而覺得自己有資格對詩壇發(fā)言了。

 乾隆十年(1745)秋,袁枚分校江南鄉(xiāng)試,與曾南村論詩,有《答曾南村論詩》云:“提筆先須問性情,風(fēng)裁休劃宋元明。八音分列宮商韻,一代都存雅頌聲。秋月氣清千處好,化工才大百花生。憐予官退詩偏進(jìn),雖不能軍好論兵。”[48]錢鐘書已注意到詩中“深非分朝代、劃時期之說”[49],王英志則指出其中“初步提出詩主性靈的觀點”[50],潘務(wù)正更發(fā)現(xiàn)袁枚在翰苑時“落筆不經(jīng)意,動乃成蘇韓”[51],還很重視借鑒古人,而這里卻對分唐界宋的模擬風(fēng)氣提出了批評,其鋒芒所向便是以沈德潛格調(diào)論為主的翰苑詩風(fēng)[52]。這些見解都很敏銳地看到此詩不同尋常的意義,我還可以補(bǔ)充的是,就現(xiàn)有材料看,這也是袁枚第一次正式表達(dá)自己的詩學(xué)主張。

 從翌年丙寅開始,《詩集》中留下一些顯示自己社會影響的記載,如《宿陶紅棲隱寺題壁》,《逾月再至見江孝廉和章喜疊前韻》、《冬月又至則和章盈壁矣再疊前韻》三首記錄了棲隱寺題壁詩引起的熱烈反響。乾隆十二年(1747)康熙間名詩人王樓村之孫箴輿來訪的記載,顯示自己的詩論已為人傾服:
 
寶應(yīng)王孟亭太守,為樓村先生之孫。丁卯,見訪江寧。攜胡床坐門外,俟主人請見乃已,遂相得甚歡。聘修江寧志書,朝夕過從。嘗言樓村先生教人作詩,以“三山”為師:一香山、一義山、一遺山也。有從子嵩高,字少林,少年倜儻,論詩不服乃伯,而服隨園。[53]
 
王孟亭和商盤是袁枚在金陵交往的主要對象,集中留下《與商寶意司馬王禹言太史齋中臨別奉贈》、《王孟亭飲判花軒以幾上漢璧分韻得花字》等詩作。此時,袁枚已有了幾個門生,最初是剛抵江寧需次時,寓王俁巖翰林家,從子銘琮執(zhí)弟子禮受業(yè),見《文集》卷四《吉安府知府王君墓志銘》。然后是乾隆九年(1744),汪濬川來受業(yè),見《詩集》卷四《甲子過金陵汪生濬川受業(yè)學(xué)詩今年生來索題其扇》。《詩話》補(bǔ)遺卷二又載:“寧(楷)故宿學(xué)之士。余宰江寧時,與秦大士、朱本楫諸公,受業(yè)門下?!睂幙髞沓蔀槲膶W(xué)名家,秦大士則貴為狀元。

 乾隆十二年(1747),袁枚有《上尹制府》詩云:“風(fēng)云蕩天地,會合良不偶。賤子區(qū)區(qū)名,半世出公手。(中略)公余商文章,一月輒八九。使公常在朝,我豈逐升斗。我若官長安,隨公反不久。恩始復(fù)恩終,前定如壓紐。屈指諸門生,親炙輸袁某?!?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54]或許是他的區(qū)區(qū)之情打動了尹繼善,不久得到高郵州知州的任命,但他顯然無意再試這種地方官,已萌生了隱退之意?!对娫挕分刑岬剑骸拔斐角?,余宰江寧,將乞病歸;適長沙陶士橫方伯調(diào)任福建;路過金陵,謂余曰:'子現(xiàn)題升高郵州,憲眷如此;年方三十,忽有世外之志,甚非所望于賢者也?!?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55]但袁枚去意已決,并且在秋季購得隋織造園,改名隨園,從此隱居不仕。當(dāng)時王孟亭、商寶意、陶西圃置酒相賀,各有詩見贈。邑宰的身份和急流勇退的高名為他贏得官人和布衣兩大群體的輸心,經(jīng)常受邀出席各種雅集。如是年秋席武山通判招他同蔣用庵侍御、姚云岫觀察一起往江寧觀賞僧亮一栽種的菊花[56],乾隆十六年(1751)又出席沈德潛門人薛雪舉行的雅集,作《病中謝薛一瓢》云:
 
    先生七十顏沃若,日剪青松調(diào)白鶴。開口便成天上書,下手不用人間藥??诮兰t霞學(xué)輕舉,興來筆落如風(fēng)雨。(中略)故人忽罹二豎災(zāi),水火欲殺商丘開。先生笑謂雙麻鞋,為他破例入城來。十指據(jù)床扶我起,投以木瓜而已矣。咽下輕甌夢似云,覺來兩眼清如水。先生大笑出門語,君病既除吾亦去。一船明月一釣竿,明日煙波不知處。
 
詩中自稱“故人”,可知兩人相識已有年頭?!对娫挕肪砦宸Q薛雪“公卿延之不肯往;而予有疾,則不招自至”,言下頗引以自矜。有關(guān)薛雪招邀的宴集,詩話中是這么記載的:
 
     乾隆辛未,予在吳門。五月十四日,薛一瓢招宴水南園。座中葉定湖長楊、虞東皋景星、許竹素廷、李客山果、汪山樵俊、俞賦拙來求,皆科目耆英,最少者亦過花甲;惟余才三十六歲,得遇此會。是夕大雨,未到者沈歸愚宗伯、謝淞洲征士而已。葉年八十五,詩云:“瀟瀟風(fēng)雨滿池塘,白發(fā)清尊掃葉莊。不有忘形到爾汝,那能舉座盡文章?軒窗遠(yuǎn)度云峰影,幾席平分水竹光。最是葵榴好時節(jié),醉吟相賞晝方長?!庇莅耸卸湓疲骸叭胱棚L(fēng)堪遠(yuǎn)俗,到門新雨欲催詩?!庇崃芯?,句云:“社開今栗里,樹老古南園?!贝卧拢黄霸僬型讼鄷?,則余歸白下,竹素還太倉,客山死矣。主人之孫壽魚賦云:“照眼芙蕖半開落,滿堂名士各西東。”[57]
 
這次詩會也見于許廷鑅《竹素園詩鈔》卷八《初夏大雨中薛一瓢招同葉定湖虞東皋沈歸愚謝滄湄李客山俞令云汪■(左籥右頁)山袁子才于掃葉莊水南居為舊雨之集分得五言一篇》[58],袁枚的詩作即《小倉山房詩集》卷七所收《薛征士一瓢招同許竹素汪山樵李克三葉定湖俞賦拙虞東皋集掃葉莊各賦一詩》。35歲的袁枚作為后輩髦俊廁身于薛雪宅的詩酒唱和,有點得意忘形。詩話中對自己年輕時得預(yù)耆舊之會的夸耀,純粹出于晚年欲模塑其少年得志經(jīng)歷的努力,適足反證當(dāng)時他只不過是個后生髦俊,還不足以叱咤詩壇。他同時還作有《詩成后自嫌曼衍別呈一律》:“坐有洛陽年少客,寸心傾盡酒杯中?!鄙矸莺妥藨B(tài)都很低調(diào)。

 但兩年后,袁枚的交游和詩話的相關(guān)記述出現(xiàn)了值得注意的變化。一是卷九所載:“癸酉夏五,周蘭坡、潘筠軒兩學(xué)士同飲隨園;見案上有東坡詩,擷之笑曰:'我即用其仇池石韻,序今日事。,可乎?’余曰:'幸甚。’磨墨申紙,日影未移,詩已畢矣。”[59]前兩年是他以后進(jìn)年少廁身于前輩之中,此時卻是兩個學(xué)士飲于他的隨園,他的身份和所交往的人,明顯檔次不同了。二是卷十所載:“乾隆癸酉,尹文端公總督南河。趙云松中翰入署,見案上有余詩冊,戲題云:'八扇天門訣蕩開,行間字字走風(fēng)雷。子才果是真才子,我要分他一斗來?!?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60]據(jù)詩集卷十一《題慶雨林詩冊》小序載:“甲戌春,在清江為雨林公子書詩一冊,隔年,公子隨宮保渡江。余病起入見,見甌北趙君題墨矜寵,不覺變慚顏為欣矚。重書長句呈公子,并呈趙君?!?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61]可知袁枚兩年后才獲見趙翼題詩,而且大為感動,甚至有點受寵若驚。后來兩人在西湖見面要遲至乾隆四十四年(1779)四月,但他對趙翼的知己之感在此時已蘊(yùn)積在胸中。

 乾隆二十年(1755)乙亥,袁枚正當(dāng)不惑之年,在金陵的文士圈子里已有較大的名聲,不僅文士殷勤納交,封疆大吏也視他為金陵地方的名士。《詩話》卷五提到,“乙亥秋,余吊于綿莊家。綿莊指一少年告我曰:'此嚴(yán)冬友秀才也,年未弱冠。前日學(xué)使問《笙詩》有聲無辭,生條舉十六家之說,以辨其非。’余心敬之。已而見過,以《秀容小草》相示”[62]。嚴(yán)冬友名長明,是乾隆間活躍于金陵的名詩人,袁枚的記載明顯有一種踞高臨下的姿態(tài)。《詩話》卷十又記載:
 
乙亥年,高文端公為江寧方伯,過訪隨園。余上詩云:“鄰翁爭羨高軒過,上客偏憐小住佳?!蓖龊?,巡撫皖江,將瞻園牡丹移贈隨園。余謝云:“忘尊偏愛山林客,贈別還分富貴花。”兩詩俱以折扇書之。后戊子年,公總制兩江,招飲,席間出二扇,宛然如新。余問:“公何藏之久也?”公笑曰:“才子之詩,敢不寶護(hù)?”[63]
 
得到江蘇布政司使的如此眷顧,自然是很高的榮耀,與《詩集》卷九《送李晴江還通州》一詩參看,就可見這段記述無形中為自己的詩名作了定位。詩末寫道:“白門剩有三君號,沈約頹唐李愿歸?!弊宰ⅲ骸鞍紫路Q余與晴江、補(bǔ)蘿為三君?!痹蹲?/span>乾隆十八年(1753)癸酉與李晴江、沈補(bǔ)蘿游,三君之名應(yīng)該是以才藝而著稱。不數(shù)年間二人皆怛化,袁枚有詩哭沈、題李畫。對“三君”的標(biāo)榜,意味著袁枚已將自己定位為金陵的代表詩人。

             (程晉芳)

 但與袁枚相交多年、唱和不絕的程晉芳,對自己和袁枚的未來卻有更遠(yuǎn)大的期許,他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所作《留宿隨園臨發(fā)贈袁存齋》中寫道:“百尺樓堪臥,千秋事豈虛。他時公論在,南北兩樵漁。”[64]“南北”在當(dāng)時意味著全國范圍,千秋、他時是指未來,后兩句顯然意在表明對兩人未來將名滿天下、享有全國性聲望的信念。袁枚受到激勵,也開始掂量自己與省內(nèi)名詩人的分量輕重。最合適比較的對象當(dāng)然是聲名正盛的“吳中七子”,而袁枚的比較又聚焦于七子之翹楚趙文哲?!对娫挕肪硎疲?/span>
   
    吳中七子中,趙文哲損之詩筆最健。丁丑召試,與吳竹嶼同集隨園,愛誦余“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身”一聯(lián)。[65]
 
吳中七子是由沈德潛門人構(gòu)成的群體,趙文哲確實是其中詩歌成就較高的一位。袁枚再度重復(fù)了他慣用的自譽(yù)方式,先抬高對方,然后說對方如何服膺自己,由此實現(xiàn)自我表揚(yáng)的目的?;蛟S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與七子的比較,意圖也在攀附沈德潛的地位。同時他有詩寄懷沈德潛,即《詩集》卷十三《寄懷歸愚尚書》,其一云:“天與高年享重名,明經(jīng)晚遇比桓榮。詩人遭際無前古,海內(nèi)風(fēng)騷有正聲?!痹娭袑ι虻聺摰馁澴u(yù)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明顯有著懇親的企圖,與后來的書簡商榷意態(tài)全然不同。

      這時他已不滿足于詩壇個別后輩或詩人的仰慕,開始留意社會性的影響。《詩話》卷九寫道:“陶貞白云:'仙人九障,名居一焉?!嗖恍邑?fù)虛名。丁丑過書肆,見有作《金陵懷古》詩者,姓王,名顛客,假余序文。詩既不佳,序亦相稱,余一笑置之。后三年,再過書肆,見《清溪唱酬集》一本,載上海彭金度、碭山汪元琛、太倉畢瀧等,共三十余人;前駢體序,亦假我姓名。詩序俱佳,不能無訝。因買歸,示程魚門。程笑曰:'名之累人如此。雖然,如魚門之名,求其一假,尚未可得?!?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66]眾所周知,能成為假托的對象,當(dāng)然意味著足以惑眾的盛名,尤其是后面程晉芳“如魚門之名,求其一假,尚未可得”一句不無妒意的調(diào)侃,拉開了兩人聲望的距離。又《挽宮保方問亭先生》詩云:“厥后歲丁丑,公家第三昆,持公《貯蘭圖》,命我題數(shù)言。我乃敬規(guī)公,樹蘭如樹人。果能儲國寶,何必數(shù)家珍。公不以為僭,書來矜寵頻。曰諸詩人詩,不如隨園新?!?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67]這也是很有炫耀意味的顯擺,都發(fā)生在乾隆二十二年。這一年盧見曾轉(zhuǎn)運(yùn)揚(yáng)州,名士趨之如云。袁枚說“其時劉映榆侍講掌教書院,生徒則王夢樓、金棕亭、鮑雅堂、王少陵、嚴(yán)冬友諸人,俱極東南之選。聞余到,各捐餼廩延飲于小全園。不數(shù)年,盡入青云矣”[68]?!熬銟O東南之選”的一群名士,全都對他尊敬逾常,則他的江湖地位不言而喻。這些看似隨意的敘述無不隱約暗示,上至三公,下至坊間,他的影響無處不在。

      憑藉這種聲勢,袁枚持論的勇氣也隨之增長。乾隆二十三年(1758)有《偶然作》,提出:“賦詩似為政,焉得人人悅?但須有我在,不可事剽竊。”[69]由乾隆十年《答曾南村論詩》主性情、不拘唐宋更進(jìn)一步提出詩中“有我”的主張,并且表示不畏于立異,不徇世所好,擺開一付自立門戶、睨世絕俗的架勢。現(xiàn)在可確知的最早使用性靈概念的詩歌批評,也發(fā)生在這一年。《詩話》卷十二載:
 
    戊寅二月,過僧寺,見壁上小幅詩云:“花下人歸喧女兒,老妻買酒索題詩。為言昨日花才放,又比去年多幾枝。夜里香光如更好,曉來風(fēng)雨可能支?巾車歸若先三日,飽看還從欲吐時?!痹娢驳珪芭c內(nèi)子看牡丹”,不書名姓?;蛐ζ錅\率。余曰:“一片性靈,恐是名手?!蹦虽浉鍐柸耍瑹o知者。后二年,王孟亭太守來看牡丹,談及此詩,方知是國初逸老顧與治所作。余自負(fù)賞識之不誤。[70]
 
乾隆二十四年(1759)新年一過,袁枚就有自敘傳式的長詩《子才子歌示莊念農(nóng)》,先回顧“十二舉茂才,二十試明光,廿三登鄉(xiāng)薦,廿四貢玉堂。爾時意氣凌八表,海水未許人窺量。自期必管、樂,致主必堯、湯”的學(xué)仕經(jīng)歷,再述“強(qiáng)學(xué)佉盧字,誤書《靈寶章》,改官江南學(xué)趨蹌。一部《循吏傳》,甘苦能親嘗”的蹉跎遭遇”,最后寫到定居金陵“天為安排看花處,清涼山色連小倉。一住一十有一年,蕭然忘故鄉(xiāng)”的逸樂,自稱“不嗜音,不舉觴,不覽佛書,不求仙方;不知《青烏經(jīng)》幾卷,不知樗蒱齒幾行”而唯醉心于寫作:“駢文追六朝,散文絕三唐,不甚喜宋人,雙眸不盼兩廡旁,唯有歌詩偶取將”,閑情更涉志怪,“眼光到處筆舌奮,書中鬼泣鬼舞三千場”。最后自作贊嘆:“生如此人不傳后,定知此意非穹蒼。就使仲尼求東魯,大禹出西羌,必不呼子才子為今之狂。既自歌,還自贈,終不知千秋萬世后,與李、杜、韓、蘇誰頡頏?”[71]《袁枚年譜》的作者傅毓衡說“這首敘事兼抒情的古風(fēng),是袁枚的自畫像,二百多年后的今人讀之,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性行笑貌,無不逼真”[72]。事實上這首長詩不僅僅是一幅自畫像,更是帶有理想色彩、略含夸張成分、刻意突出了自己的性格傾向和文學(xué)才能的漫畫像。最令人驚訝的是他將自己與李白、杜甫、韓愈、蘇東坡相提并論,自居于古來第一流詩人的位置!這絕非一時興到的信口囈語,從各方面看都是他經(jīng)歷長久的心靈掙扎和搏斗后重新確認(rèn)的人生定位,同時也是對自己詩壇宗師地位的確信。
 
三、文學(xué)名世且富足
      正像程千帆先生在《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中指出的,大作家在寫出總結(jié)性的杰作之前,都有一段很長的探索經(jīng)歷,然后由迷茫而覺醒[73]。此前袁枚一直對自己錯過翰林之職耿耿于懷,對辭官歸隱在曠達(dá)中每夾雜一絲憤懣和憾恨。但到本年作《遣興》七首[74],情調(diào)陡然一變,開篇總結(jié)自己十年來的賦閑生活即云:“男兒不作官,豈遂無立身?”后來乾隆三十年(1765)所作的《早年》又有“也知略有今生福,未必全無后世名”之句[75],雖然還不像晚年哭蔣士銓“應(yīng)劉并逝空存我,李杜齊名更數(shù)誰”那樣[76],更像是對既成事實的敘述,但明顯地對以文學(xué)名世已充滿了自信。原先他對無子嗣也一直心懷焦慮,此刻卻一變而作放達(dá)語:“古來真才人,俎豆非兒女。諸公莫相關(guān),我自有千古?!?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77]這種放達(dá)看得出是同樣源于文學(xué)足以壽世的信念。《遣興》其三又從治生的角度對人生作了考判:“貨殖子貢貴,甕牖原憲貧。富乃勞其力,貧則苦其身。治生貴有道,行樂貴及辰?!?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78]其中表現(xiàn)出對物質(zhì)生活的高度重視,這是很不尋常的。傳統(tǒng)觀念一向賤視子貢經(jīng)商而推崇原憲安貧,袁枚這里卻肯定子貢的富裕系勤勞所得,視不富而貧為自苦其身,可以說是一種異于傳統(tǒng)觀念的現(xiàn)代意識。與此相關(guān)的是,其五對人生和時間也表達(dá)了一種大徹大悟的宣言:“當(dāng)時只望老,以便好辭官。此時只畏老,以便常尋歡。望之恰已至,畏之不能逃。始知望與畏,兩念徒俱勞。”[79]當(dāng)然,即便不以辭官為憾,他仍自比李廣,以居官雖短卻不曾尸位而欣慰:“山居已十年,盜賊尚無害。灞上李將軍,未必余威在。楚國舊令尹,或者有遺愛?!贝藭r的袁枚確實表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豪邁樂觀的精神風(fēng)貌,除了日漸高漲的文學(xué)聲望讓他對自己的文學(xué)成就愈益自信,治生方面的成功也是不可忽略的因素。

 

      經(jīng)過十年多的經(jīng)營,本已破敗的隋園被改造成金陵屈指可數(shù)的名勝“隨園”,并隨著其主人聲名的日益顯赫而門庭若市,南北往來之人莫不以一入為快。《遣興》其七最后點明了作者心情大好的緣故:“當(dāng)年修隨園,過溪事營造。今年修隨園,溪內(nèi)日探討。遠(yuǎn)修跋涉遙,腹里翻未了。近修結(jié)構(gòu)易,亦復(fù)偃息好。始悟古諸侯,封國不嫌小?!庇辛诉@個園子,他仿佛就成了獨立王國的國君,從此享受莫大的逸樂。為此,到隨園終于全部完工時,他特地寫了《隨園二十四詠》,宣告這畢生工程的竣止。后來作《八十自壽》詩,其三還寫道:“買得青山號小倉,一丘一壑自平章。梅花繞屋香成海,修竹排云綠過墻。嵌壁玻璃添世界,張燈星斗落池塘。上公誤聽隨園好,來畫盧鴻舊草堂?!弊宰ⅲ骸凹壮酱菏ヱ{南巡,和致齋相公遣人來畫隨園圖。”這是乾隆四十九年(1784)的事,可見當(dāng)時他營造隨園的匠心在社會上已有很大的名氣。這無疑也是他可以傲視官人的資本之一,官至九卿,位居一品,未必能享受如此富足的生活,建造如此奢華的園林。所以《遣興》其六流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負(fù)心態(tài):“古人吾不服,今人吾可知。惟其去人遠(yuǎn),執(zhí)禮彌謙卑。弈棋貪有伴,降心以相從。應(yīng)付吾手上,高低吾心中?!惫沤袢宋锖喼睕]有可入他眼的,對古人謙卑不過是出于慎終追遠(yuǎn)之意,對今人降心應(yīng)接也只是像弈棋要找個伙伴,虛與委蛇的姿態(tài)背后卻是的目空北群的睨世白眼。如此不可一世的狂言,如此不加掩飾的輕蔑,大概古來還沒有人敢這般囂張狂傲吧?我相信袁枚也不敢將它傳示于人,只有到風(fēng)燭之年、毫不在乎別人知我罪我之時,才能刊于詩集。無論他是否意識到,這組《遣興》都是顯示他心態(tài)和觀念發(fā)生重大轉(zhuǎn)變的標(biāo)志性作品,此后他的應(yīng)世姿態(tài)和自我感覺就如順風(fēng)順?biāo)?,全然是一副快意適興的狀態(tài)了。

      傅毓衡還注意到,袁枚乾隆二十四年(1759)的寫作,“更有意義的是,對曾經(jīng)資助過自己的一些人,寫成《諸知己詩·并序》,以示受恩不忘”。這的確是個很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袁枚在序中寫道:
 
    曹公以太牢祭喬太尉,即宣尼報德之說。阿瞞猜忍,猶知此義,況君子乎?枚少也賤,長登仕途,好我者中心藏之。今生四十四年矣,伏而不出,發(fā)有二色,所報可知。每學(xué)張步自呼負(fù)負(fù),計不與形骸俱化者,惟有文字。仿少陵《八哀》聊志寸心,其他或頌其生,或挽其死,見集中者,不復(fù)再見。金公恩最深,故重言之。生存者溧陽一相而已。[80]
 
詩中所及人物有王蘭生、帥念祖、柴東升、金鉷、孫嘉淦、唐綏祖、史貽直、李重華、王峻、德沛、策楞、陶鐄、李名世,這些人都一再出現(xiàn)于詩文中,念念不忘當(dāng)年所受他們的恩惠。誠如序中所說,這固然是出于事功的絕望,為仕宦無成、愧負(fù)厚愛而寄慨,但同時又何償不是因為文學(xué)上名重一方,足以令恩公或其后人引為榮耀而自視為一種報償呢?的確,即以本年所記登門拜師或求題詠的人事,也可感知他正朝著一方宗師的地位日益接近:
 
    己卯鄉(xiāng)試,丹陽貢生于震,負(fù)詩一冊,踵門求見,年五十余矣。曰:“苦吟半生,無一知己;今所望者惟先生,故以詩呈教。如先生亦無所取,則震將投江死矣?!庇囫斍倚Γ弊x之。是學(xué)前明七子者,于唐人形貌,頗能描摹,因稱許數(shù)言。其人大喜而去。黃星巖戲吟云:“虧公寬著看詩眼,救得狂人蹈海心?!?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color: black;">[81]
己卯秋,在揚(yáng)州遇萬近蓬秀才,屬題《紅袖添香圖》。近蓬少時托李硯北寫此圖,虛擬娉婷,實無所指。裘姓友見畫中人,驚笑,以為絕似其家婢;遂延近蓬至其家,出婢贈之。婢姓花,一時題者紛然。[82]
 
當(dāng)然,這一年里對袁枚詩學(xué)而言更重要的是另兩件事。一是寫作《改詩》:“脫去舊門戶,仍存古典型。役使萬書籍,不汩方寸靈。恥據(jù)一隅霸,好與全軍爭。吹角不笑徴,涂紅兼殺青。相物付所宜,千燈光晶熒。寧亢不愿墜,寧險毋甘平。動畢拔龍角,靜可察螉蠅。選調(diào)如選將,非勝不用兵。下字如下石,石破天方驚。豈敢追前輩,亦非畏后生。常念古英雄,慷慨爭功名。我噤不得用,借此鳴訇鏗。盡才而后止,華夏有正聲?!眹?yán)迪昌、王英志兩位先生都認(rèn)為此詩是袁枚決意以詩為名山事業(yè)的宣言,認(rèn)為“他此時已決心以詩歌創(chuàng)作作為終身事業(yè),實現(xiàn)其'文章亦保國’的宿愿”[83],而且“在他后來著的《續(xù)詩品》和《隨園詩話》等論著中關(guān)于'性靈’說的一系列關(guān)鍵問題,在這篇《改詩》中其實已均露其端倪”[84]。這無疑是很有眼光的,我還想補(bǔ)充指出,這首詩更值得注意的是“恥據(jù)一隅霸,好與全軍爭”的氣概和以“華夏有正聲”相標(biāo)榜的自許,隱隱顯示出一股將要執(zhí)詩壇牛耳的霸氣,就像一個修煉多年的武功高手,相信自己已具備挑戰(zhàn)武林盟主的實力。而這時《國朝詩別裁集》蔣子宣初刻本于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印出,恰好給他提供了一個挑戰(zhàn)沈德潛的機(jī)會,這就本年他詩學(xué)中的另一件大事。

      袁枚瀏覽沈選《國朝詩別裁集》之余,致函商榷,留下那篇著名的《答沈大宗伯論詩書》。歷來研究者推斷此書的寫作年月,有34歲到50歲各種說法,都沒有確切的根據(jù)。直到范建明的論文才有較可靠的考證,讓我們知道袁枚給沈德潛寫信是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施蘭垞看到后,又馳書袁枚坦陳自己的看法,袁枚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八月蘭垞亡故前報答。范建明視此書為袁枚“作為詩論家登臺亮相的宣言”[85],應(yīng)該說是有充分理由的。弄清楚袁枚當(dāng)時的心態(tài)背景,就很容易理解這通書札對于袁枚的意義——昔日的同年,年少43歲的晚輩,決意要向年屆耄耋的詩壇老盟主挑戰(zhàn)了。沈德潛的反應(yīng)怎樣,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他沒有回信論辯。如果袁枚收到回信,一定會收錄在《續(xù)同人集》中,現(xiàn)在集中并無沈德潛的回札。究竟是自覺理虧,還是懶得應(yīng)對?實在很難斷言。此時沈德潛雖已87歲,但身體尚健朗,不太像是沒有精力回復(fù)。不過沒關(guān)系,這封信還不至于損害兩人的交誼。四年后,即乾隆二十八年(1763),袁枚游蘇州時生病,沈德潛還專門前去探望,袁枚有《贈歸愚尚書》詩紀(jì)事,其一云“當(dāng)時同詠霓裳客,得附青云也自雄”,其二云“蒙過病中談娓娓,早衰蒲柳若為情?”[86]恭維對方之余,又自嘆早衰,難以為情,辭氣甚是謙恭。但這也可能是客套,從《隨園詩話》中提到沈德潛的文字來看,他內(nèi)心是不太瞧得起沈德潛的。多年后李憲喬慫恿袁枚一同清算沈德潛“以溫柔敦厚自命而流為卑靡”的詩學(xué)流弊[87],袁枚毫無興趣,說謝世多年的沈德潛“此時如雪后寒蟬,聲響俱寂,何勞足下以摩天巨刃,斬此枯木朽株哉!”[88]這是后話不表。
    
       從乾隆二十五年(1760)庚辰到三十一年(1766)丙戌,《詩話》的記述仍是突出自己的社會影響,諸如本人如何受士子追捧,詩作如何為重臣賞愛。除了卷十四“乙酉秋試,四方之士,來修士相見禮者甚多”及卷六徽州秀才汪廷昉以詩受業(yè)[89],卷七丙戌二月蘇州秀才郭淳與沙斗初同來受業(yè)外,還詳細(xì)記載了尹繼善對自己的青睞:
 
尹文端公好和韻,尤好疊韻。每與人角勝,多多益善。庚辰十月,為勾當(dāng)公事,與嘉興錢香樹尚書相遇蘇州,和詩至十余次。一時材官慊從,為送兩家詩,至于馬疲人倦。尚書還嘉禾,而尹公又追寄一首,挑之于吳江。尚書覆札云:“歲事匆匆,實不能再和矣!愿公遍告同人,說香樹老子,戰(zhàn)敗于吳江道上。何如?”適枚過蘇,見此札,遂獻(xiàn)七律一章,第五六云:“秋容老圃無衰色,詩律吳江有敗兵?!惫病拇擞峙c枚疊和不休。[90]
 
至此,袁枚對自己的社會影響已深信不疑,對自己在詩壇上的地位也有了充分的自信。此時他再到薛雪家,《詩話》的敘述語氣就全然不同于往昔:“庚辰余就醫(yī)薛生白家,遇趙君曾益,談甚洽。”[91]十年后的袁枚不復(fù)為當(dāng)日吳下阿蒙,他已步入詩壇,在江南一帶聲名鵲起,薛雪對于他不再是詩壇前輩,而只是一位名醫(yī)了。
   
      到乾隆三十二年(1767),袁枚終于將自己的詩學(xué)見解整理為《續(xù)詩品》三十則,并傳示于友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夏,王友亮有《謝袁存齋太史》詩,其四“人海求詩不厭深,肯為俗手度金針”句自注:“時以《詩品》三十章見遺?!?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92]可見袁枚的詩學(xué)觀念至此大體成型,并“已臻于成熟的理論形態(tài)”[93]。就在此前,沈德潛已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九月七日下世,他的故去恰好成為兩個詩學(xué)時代更替的象征。袁枚作有《同年沈文愨公挽詞》四首,其四“三次同年者,今存我一人”兩句,寄哀之余也暗示了自己的代興。隨后他在《哭張蕓墅司馬》三首之三又說:“我詩重生趣,君詩重風(fēng)格。相期千載后,彼此留一席?!?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94]高調(diào)地表達(dá)了對“文章千古事”的不朽信念。這正是他確信自己已成為一個時代的代表詩人的最明顯的表現(xiàn)。后來門人孫原湘在《籟鳴詩草序》中說:“吳中詩教五十年來凡三變。乾隆三十年以前,歸愚宗伯主盟壇坫,其時專尚格律,取清麗溫雅近大歷十子者為多。自小倉山房出而專主性靈,以能道俗情、善言名理為勝,而風(fēng)格一變矣?!?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95]郭麐《靈芬館詩話》也說:“國朝之詩,自乾隆三十年以來風(fēng)會一變,于時所推為渠帥者凡三家。”[96]三家即袁枚、蔣士銓、趙翼,這雖是后設(shè)的敘述,但也足見當(dāng)時認(rèn)為袁枚及所謂三大家在詩壇揚(yáng)名立萬大約在乾隆三十年(1765)前后,與我的結(jié)論相一致。
 
四、歷史選擇的理由
 乾隆三十九年(1774),汪玉珩通過萬黍維的介紹拜謁袁枚,日后在《朱梅舫詩話》卷下載其事:“浙水袁子才先生,由詞臣出為上元令,遂僑寓白門。甲午秋,余介萬君黍維以詩卷就質(zhì),余詩謬為先生所許可。乙未五月,余復(fù)賦詩寄之,以答先生之惓惓也?!盵97]如果說這段文字還不能顯示出他是懷著怎樣的崇敬來敘述其事,那么其寄袁枚詩其一云:“太史文章播九州,才名真與古人儔”;其三云:“當(dāng)今此事推夫子,令我心游白下城。十載識韓虛悵望,一朝御李慰平生”,就足見袁枚在時人眼中已穩(wěn)居詩壇大宗師之位,有著噓枯生朽的影響力,所以汪詩結(jié)句稱“聞道比來頻說項,秋風(fēng)知不負(fù)葵傾”。用通常用于對君主的“葵傾”來形容自己的忠悃,這是何等強(qiáng)烈的崇敬之情?。?/span>

 乾隆四十四年(1779),袁枚有《自題》一詩,第一次正面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宗旨和詩風(fēng):“不矜風(fēng)格守唐風(fēng),不和人詩斗韻工。隨意閑吟沒家數(shù),被人強(qiáng)派樂天翁?!?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98]時人或認(rèn)為他的詩風(fēng)源于白居易,他感到很意外,也很不以為然。兩年后寫作《仿元遺山論詩》,在最后表達(dá)了對學(xué)人詩風(fēng)的不滿:“天涯有客太詅癡,錯把抄書都作詩。抄到鐘嶸《詩品》日,該他知道性靈時?!?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99]清人詩話、筆記中往往將此詩坐實為指斥翁方綱,其實殊無根據(jù),我寧愿相信它是針對浙派厲鶚的詩風(fēng)。但無論如何,這是很明確地用性靈概念來挑戰(zhàn)時風(fēng)的宣言。從上引孫原湘的敘述可知,性靈說最初只是流行于江南的詩學(xué)思潮,但很快就波及四方,成為詩壇的主潮。到他寫作《籟鳴詩草序》時,袁枚詩學(xué)“專主性靈,以能道俗情、善言名理為勝”,已是詩壇一致的評價。何承燕說“近代談詩者好尚不同,彼此齟齬,各持偏見,惟簡齋太史論詩最為得中”[100],應(yīng)該代表著詩壇相當(dāng)一部分作者和讀者的看法。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袁枚撰《童二樹詩序》,回憶自己與童玨互相欣賞而無緣一見的遺憾,假童玨之口封自己為本朝第一詩人:
 
 君有《越中三子集》行世,丙子歲,余讀而愛之,無由得見。今春,忽拕舟至,值余浙行,又不得見。及冬初,余往揚(yáng)州就訪之,則君死,永不得見矣。亡何,吾鄉(xiāng)詩人周汾來,曰:“先生知童君之愿見先生,更勝于先生之愿見童君乎?君矜嚴(yán),少所推許,獨嗜先生詩,稱為本朝第一。”[101]
 
乾隆詩壇自十四年(1749)天津水西莊主人查為仁下世,二十年(1755)揚(yáng)州小玲瓏山館主人馬曰琯卒,誠如杭世駿所說,“查蓮坡歿而北無壇坫,馬嶰谷歿而南息風(fēng)騷!”[102]尤其是十七年(1752)貫穿南北兩壇坫的重要作家厲鶚下世,而沈德潛也歸老還鄉(xiāng),課徒不出,環(huán)顧宇內(nèi)不能不讓人平添老成凋謝、壇坫無主之感。在今天看來,說詩壇在乾隆二十年至三十年間出現(xiàn)暫時的真空[103],也是近乎事實的。在這個時期,什么人或什么詩風(fēng)出來引領(lǐng)潮流是有很多可能性的,最終由袁枚性靈詩學(xué)占盡風(fēng)光,實在是人避難趨易的習(xí)性使然。

 在通常情況下,人們面對藝術(shù)前途的選擇雖然有新奇的取向,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在更多的選擇中,門檻低的門戶更容易贏得追隨者。這在康熙間已由王漁洋和汪琬的對比所證明。計東《百尺梧桐閣序》稱:“我友汪氏苕文、王氏阮亭之著作,今天下稍知向?qū)W者,莫不口誦而心儀之矣。苕文性狷急,不能容物,意所不可,雖百賁育不能掩其口也。其所稱述,于當(dāng)世人物之眾不能數(shù)人焉。阮亭性和易寬簡,好獎引士類,然人以詩文投謁者,必與盡言其得失,不稍寬假。”[104]相比汪琬來,王士禛的門檻較低,所以神韻詩風(fēng)為人所追趨,而汪琬的古文和宋詩風(fēng)格從學(xué)者就要少得多。袁枚與前代詩壇盟主相比,肯定是門檻低很多的。年輩稍后的詩人兼學(xué)者錢泳說:“沈歸愚宗伯與袁簡齋太史論詩判若水火,宗伯專講格律,太史專取性靈。自宗伯三種《別裁詩》出,詩人日漸日少;自太史《隨園詩話》出,詩人日漸日多。”[105]比照劉克莊“自四靈后,天下皆詩人”的說法[106],我們也可以說,自袁枚以后,天下皆詩人。袁枚對古典詩學(xué)價值觀念的全面消解,最終歸于對詩人自身身份的消解,而對詩人身份的消解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解放。性靈詩學(xué)最重要的詩歌史意義,或者說對詩壇最大的影響就在于消解了詩歌的神圣性。袁枚就仿佛是宣揚(yáng)一闡提人皆可成佛的大乘教宗,《隨園詩話》對布衣、寒士、閨秀詩作的表彰為他贏得了眾多的追隨者,后學(xué)紛紛獻(xiàn)詩稱頌他的才華和影響。如趙同鈺《呈袁簡齋太史》云“第一名流第一才”,“海內(nèi)文歸大總裁”[107],黃臣燮《祝袁師簡齋太史八十即次自壽韻》云“一代風(fēng)騷無敵手,六朝煙月是前緣”,“羨殺張為圖主客,香山門下坐移時”[108],無不極其頌美。當(dāng)乾隆三十四年(1769)沈德潛以97歲高壽無疾而終后,其格調(diào)之論仍風(fēng)行一時,并未消沉。只因乾隆四十三年(1778)“東臺縣民訐舉人徐述夔《一柱樓集》有悖逆語,上覽集前有德潛所為傳,稱其品行文章皆可為法,上不懌。下大學(xué)士九卿議,奪德潛贈官,罷祠削謚,仆其墓碑”[109]。沈德潛從此聲名大損,袁枚及其性靈之說遂凌駕于沈氏詩學(xué)之上,再無掛礙。回想袁枚雖從乾隆三十年代后便逐漸獲得話語權(quán),但仍局限于東南一隅,影響力遠(yuǎn)不足以同沈德潛相頡頏。沈德潛挾天子詩學(xué)導(dǎo)師的權(quán)威,別裁古今,詩家無不奉為圭臬。袁枚取沈德潛評判厲鶚之語,奮力反駁,不過是要爭奪話語權(quán),而未必意在主張自己的詩學(xué)理論。沈德潛竟不作答,也可見老成持重,畢竟袁枚欲藉此揚(yáng)名的意圖畢露無遺。迨沈德潛既卒,袁枚遂獨掌詩學(xué)壇坫數(shù)十年,開啟一個屬于他的時代。李懷民于乾隆五十年(1785)歲暮撰《論袁子才詩》,雖對袁枚多有批評,但也不能不承認(rèn)他“名馳海內(nèi)幾四十余年”的深遠(yuǎn)影響[110]。
 
  通過以上的梳理不難看出,袁枚登上詩壇,揚(yáng)名立萬,大致經(jīng)過三個階段。乾隆元年至十六年,是在詩壇初得才名的階段;乾隆十七年至二十四年,是聲名鵲起的階段;乾隆二十五年到三十二年以后,是掌握詩壇的話語權(quán),執(zhí)詩壇之牛耳的階段。弄清這一點,我們對袁枚性靈詩學(xué)與沈德潛新格調(diào)派、薛雪等性靈派前驅(qū)及翁方綱學(xué)人詩風(fēng)的關(guān)系及彼此的消長就比較清楚了,乾隆詩學(xué)史的脈絡(luò)也會更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1]《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齊魯書社1996年版,第4冊第646頁。
[2]錢泳《履園叢話》卷八,中華書局1979年版,上冊第206頁。
[3]朱東潤《袁枚文學(xué)批評述評》,《中國文學(xué)論集》,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8-147頁。傅毓衡《袁枚年譜》,安徽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石玲《袁枚詩論》,齊魯書社2003年版。學(xué)位論文有王紘久《袁枚詩論研究》,臺灣政治大學(xué)博士論文,1973年;張簡坤明《袁枚與性靈詩論研究》,臺灣中國文化大學(xué)博士論文,1985年;周佩芳《袁枚詩論美學(xué)研究》,臺灣師范大學(xué)碩士論文,1998年;有關(guān)袁枚研究的回顧,有石玲《袁枚研究的回顧與思考》(《蘭州大學(xué)學(xué)報》1999年第2期)、汪龍麟《20世紀(jì)后20年袁枚研究述評》(《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5年第1期)二文可參考。
[4]顧遠(yuǎn)薌《隨園詩話的研究》,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第70頁。
[5]郭紹虞《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14頁。
[6]司仲敖《袁枚及其詩學(xué)》,廣東出版社1982年版,第128頁。
[7]石玲《袁枚詩論》,齊魯書社2003年版,第29頁。
[8]王英志《性靈派研究》,遼寧人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0頁。
[9]范建明《清代詩人施蘭垞及其文學(xué)活動考論——兼談袁枚<答沈大宗伯論詩書>的寫作時間問題》,《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1期。
[10]袁枚《隨園詩話》補(bǔ)遺卷八,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72頁。
[11]袁枚《隨園詩話》卷九,第236頁。
[12]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二,第304-305頁。
[13]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二,第295頁。
[14]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二,第305頁。
[15]袁枚《隨園詩話》卷一,第3-4頁。
[16]袁枚《隨園詩話》卷九,第217頁。
[17]王英志主編《袁枚全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冊第43頁。
[18]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一,《袁枚全集》,第1冊第7頁。
[19]查禮《銅鼓書堂遺稿》,乾隆間查淳刻本卷首。
[20]袁枚《隨園詩話》卷四,第80頁。
[21]袁枚《隨園詩話》卷二,第38頁。
[22]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三《湖北巡撫唐公神道碑》,《袁枚全集》,第2冊第47頁。按:《詩話》卷六亦載此事,第145頁。
[23]袁枚《隨園詩話》卷十,第264頁。
[24]袁枚《隨園詩話》卷八,第207頁。
[25]吳孟復(fù)輯《劉大櫆集》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29頁。
[26]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五,《袁枚全集》,第1冊第284頁。
[27]吳宏一《清代詩學(xué)資料的鑒別》,《清代文學(xué)批評論集》,臺灣聯(lián)經(jīng)事業(yè)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9-11頁。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已改為“隱隱是對袁枚講的”,見第514頁。
[28]袁枚《隨園詩話》卷二,第25頁。按:事見《趙舍人誄》,《小倉山房文集》卷十四,《袁枚全集》,第2冊第236頁。
[29]袁枚《隨園詩話》卷九,第217-218頁。
[30]袁枚《隨園詩話》卷七,第181-182頁。
[31]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二,第306頁。
[32]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十四,《袁枚全集》,第2冊第234頁。亦見《小倉山房尺牘》卷十《與阮蕓臺宗伯》,《袁枚全集》,第5冊第200-201頁。
[33]袁枚《小倉山房尺牘》卷九,《袁枚全集》,第5冊第192頁。
[34]袁枚《隨園詩話》卷八,第211頁。
[35]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四,《袁枚全集》,第2冊第61頁。《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送嵇拙修大宗伯入都》其二:“我昔罷詞科,落魄長安街。橫山趙夫子,向公稱我才。公道人亦好,非獨其文佳。春宵許移榻,秋月同銜杯。獎借公卿間,掖我登蓬萊。贈以雙南金,資我走風(fēng)埃。人生出身處,沒齒難忘懷。”《袁枚全集》,第1冊第398頁。
[36]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九,《袁枚全集》,第1冊第664頁。
[37]袁枚《隨園詩話》卷一,第4頁。
[38]袁枚《隨園詩話》卷三,第68頁。
[39]袁枚《隨園詩話》卷九,第218頁。
[40]胡明《袁枚詩學(xué)述論》,黃山書社1986年版,第7頁。
[41]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三,《袁枚全集》,第1冊第31頁。
[42]袁枚《隨園詩話》補(bǔ)遺卷九,第596頁。
[43]袁枚《隨園詩話》卷九,第242頁。
[44]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三,《袁枚全集》,第1冊第37頁。
[45]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三,《袁枚全集》,第1冊第38頁。
[46]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三,《袁枚全集》,第1冊第42頁。
[47]袁枚《隨園詩話》卷四,第80頁。
[48]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四,《袁枚全集》,第1冊第62頁。
[49]錢鐘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14頁。
[50]王英志《性靈派研究》,遼寧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頁。
[51]袁枚《意有所得輒書數(shù)句》,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二,《袁枚全集》,第1冊第30頁。
[52]潘務(wù)正《庶吉士外放與袁枚性靈詩學(xué)的形成》,《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3年第2期。
[53]袁枚《隨園詩話》卷九,第216頁。
[54]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五,《袁枚全集》,第1冊第77-78頁。
[55]袁枚《隨園詩話》卷六,第143頁。
[56]袁枚《隨園詩話》卷十,第245頁。
[57]袁枚《隨園詩話》卷三,第68-69頁。
[58]《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38冊第314頁。
[59]袁枚《隨園詩話》卷九,第242頁。
[60]袁枚《隨園詩話》卷十,第261頁。
[61]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一,《袁枚全集》,第1冊第208頁。
[62]袁枚《隨園詩話》卷五,第105頁。
[63]袁枚《隨園詩話》卷十,第260頁。
[64]程晉芳《留宿隨園臨發(fā)贈袁存齋》其四,《勉行堂詩文集》,黃山書社2012年版,第271頁。
[65]袁枚《隨園詩話》卷十,第254頁。
[66]袁枚《隨園詩話》卷九,第234頁。
[67]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一,《袁枚全集》,第1冊第443頁。
[68]袁枚《隨園詩話》卷五,第106頁。
[69]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十四,《袁枚全集》,第1冊第259頁。
[70]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二,第315頁。
[71]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五,《袁枚全集》,第1冊第271-272頁。
[72]傅毓衡《袁枚年譜》,安徽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76頁。
[73]程千帆《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被開拓的詩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25-126頁。
[74]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五,《袁枚全集》,第1冊第279頁。
[75]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九,《袁枚全集》,第1冊第378頁。
[76]袁枚《哭蔣心余太史》,《小倉山房詩集》卷三十一,《袁枚全集》,第1冊第739頁。
[77]袁枚《遣興》其二,《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五,《袁枚全集》,第1冊第279頁。
[78]袁枚《遣興》其三,《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五,《袁枚全集》,第1冊第279頁。
[79]袁枚《遣興》其五,《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五,《袁枚全集》,第1冊第279頁。
[80]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五,《袁枚全集》,第1冊第281-282頁。
[81]袁枚《隨園詩話》卷三,第72頁。
[82]袁枚《隨園詩話》卷七,第161頁。
[83]王英志《袁枚評傳》第四章“主盟詩壇”,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頁。
[84]嚴(yán)迪昌《清詩史》,臺灣五南圖書公司1998年版,下冊第721頁。
[85]范建明《清代詩人施蘭垞及其文學(xué)活動考論——兼談袁枚<答沈大宗伯論詩書>的寫作時間問題》,《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1期。
[86]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七,《袁枚全集》,第1冊第352頁。
[87]李憲喬《凝寒閣詩話》,《山東文獻(xiàn)集成》第三輯,第47冊第230頁。
[88]袁枚《再答李少鶴尺牘》,《小倉山房尺牘》卷十,《袁枚全集》,第5冊第206頁。
[89]袁枚《隨園詩話》卷十四,第369頁。
[90]袁枚《隨園詩話》卷一,第4-5頁。
[91]袁枚《隨園詩話》補(bǔ)遺卷五,第508頁。
[92]許雋超整理《王友亮集》,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107頁。
[93]王英志《袁枚評傳》,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70頁。
[94]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一,《袁枚全集》,第1冊第445頁。
[95]孫原湘《籟鳴詩草序》,《天真閣集》卷四十一,嘉慶刊本。
[96]郭麐《靈芬館詩話》卷八,嘉慶間家刊本。
[97]汪玉珩《朱梅舫詩話》,乾隆四十六年刊巾箱本。
[98]袁枚《小倉房詩集》卷二十六,《袁枚全集》,第1冊第570頁。
[99]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七,《袁枚全集》,第1冊第596頁。
[100]何承燕《春巢詩鈔》自序,嘉慶二年刊本。
[101]袁枚《小倉山房續(xù)文集》卷二十八,第2冊第493頁。
[102]杭世駿《吾盡吾意齋詩序》,《道古堂文集》卷十一,光緒十四年汪氏振綺堂刊本。
[103]田曉春《憑仗君扶大雅輪——從樊榭集外書札一通之考證論厲鶚在雍乾詩壇的地位》,《西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2期。
[104]汪懋麟《百尺梧桐閣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康熙刊本。
[105]錢泳《履園叢話·譚詩》,上冊第240頁。
[106]劉克莊《跋何謙詩》,《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六,四部叢刊初編本。
[107]趙同鈺《呈袁簡齋太史》之一、之二,《鄰?閣詩集》卷二,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藏清鈔本。
[108]黃臣燮《祝袁師簡齋太史八十即次自壽韻》之三、之九,《平泉詩稿》卷三,道光十四年刊本。
[109]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卷三○五,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5冊第10512頁。
[110]李懷民《論袁子才詩》,《紫荊書屋詩話》,《山東文獻(xiàn)集成》第三輯,第47冊第104頁。

原載《華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20年第5期

封面攝影:黨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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