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評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在《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里，林黛玉的《詠菊》奪得詩魁，其中“一從陶令平章后”的陶就是陶淵明縣令?？梢?600多年來，我們在中秋賞菊的美學胃口是這個不合格的小官給打造的。
在正式進入對大詩人陶淵明的詩歌瀏覽之前，我們先看關(guān)于他的一則軼事。
話說在公元405年的年底，剛剛上任彭澤縣令8個月的陶淵明要拜見一個督郵。督郵不是現(xiàn)在的郵局員工，是代替長官巡查下級施政業(yè)績的巡查官，相當于現(xiàn)在的督查這類。一般這類人的看法會左右地方官的命運，所以權(quán)力很大。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督郵大多都貪腐、奸詐，可能不是沒有原型的。張飛就曾經(jīng)拿鞭子狠揍過一個要敲詐劉備的督郵。
本來陶縣令就不想去見什么督郵，縣令的工資只有五斗米，相當于62.5斤白米，現(xiàn)在的市價折合人民幣也就2000塊錢多一點，勉強在貧困線以上。這么點工資還要受氣，陶縣令心里不平。恰在這個時候，手下又提醒他要著裝整齊去見督郵，否則會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許陶縣令真沒什么像樣的衣服，或許這一句建議點燃了臨界點的怒火?？傊?，陶縣令把那塊黃銅包起來，掛在橫梁上，拍拍屁股走人了，臨走還寫了一封辭職信。另外，他擔心親友熟人們不理解，索性寫了《歸去來兮辭》。
這就是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
《歸去來兮辭》還有序，在這里，因為太長，我們舍去《歸》序，但是決不可少一句正文。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
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
僮仆歡迎，稚子候門。
三徑就荒，松菊猶存。
攜幼入室，有酒盈樽。
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
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
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guān)。
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
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
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
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
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
或命巾車，或棹孤舟。
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
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
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
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
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
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看來陶淵明住的這個地方東邊有小山包、南邊有大山包，西邊則地勢平坦，估計臨河而開，是一片池子田。《歸去來兮辭》把一個無官一身輕、歸來事田疇的隱者的陶醉寫得神仙一般，一氣呵成，如同出盡了胸中悶氣。
當然，帶月荷鋤歸的陶農(nóng)夫，如果沒有了詩歌的創(chuàng)作生產(chǎn)，早就湮沒無聞了。而且，雖說陶淵明大張旗鼓地干農(nóng)活，但他一定不是個農(nóng)活的好把式。
《歸園田居其三》
【陶淵明】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你看，把豆子種的沒有草長得好，這可是他自己寫詩承認的，不是個種地的好手。
陶淵明好酒，為此還為后人留下了很多關(guān)于他喝酒的笑話，這個過會兒再說。喝酒的人甚至酗酒的人世世代代多了去了，但是能把喝酒的詩寫得這么獨特，陶淵明在歷史上至少排在前幾名。
《飲酒其五》
【陶淵明】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在自得、如意的隱居之所，眼望南山，手持野菊花，本想說一些大道理，最后連這點心理動力都沒有了，一切毫無價值，甚至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
幸好，陶農(nóng)夫還知道寫詩，不然就真的成了他一個人的境界了。
陶淵明從《歸去來兮》、《歸園田居》系列、《飲酒》系列、《雜詩》系列中，透露出南北朝時期的一類價值取向，與儒家入世完全不同的是，陶淵明把人生價值建立在天人合一、無為的基礎上。人際關(guān)系、世俗套路在他的眼里是沒有價值的，只有詩酒之眼中的幻化山川、審美時空和內(nèi)心獨辟蹊徑的觀感才是真正的逃離，也是真正的價值。他試圖尋找一條新的路徑，他在《形影神三首》詩里直白闡述三者的關(guān)系，對老莊哲學的人生取向做出解讀。
……
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shù)。
……
這里面有對死亡、對短暫人生的恐懼，進而產(chǎn)生強烈的死亡意識。既然山川永在，人生易老，那么倒計時的價值梳理是十分必要的。陶淵明選擇的是寄情山水田園、放浪美酒佳釀。由于陶淵明連小資都算不上，故而他經(jīng)常缺酒喝，他還偶爾去要飯、討酒，并寫進自己的詩里。
《乞食》
【陶淵明】
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
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
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
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
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
幸而陶淵明雖貧困卻有名，不論是富人名士還是鄉(xiāng)間黔首，對陶淵明崇敬有加，常常送酒或酒資給他。
有這么一則說法：大文學家顏延之與陶淵明交厚，特別是顏延之到江州做官之后，因著地利之便，更是經(jīng)常造訪陶淵明。在顏延之離任之際，專門為陶淵明留下二萬錢，也不知道折合今天的錢是多少?？墒穷佈又澳_一走，陶淵明后腳就把錢全部預支給賣酒的，以便以后去拿酒方便些。
《飲酒其九》
【陶淵明】
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
問子為誰與？田父有好懷。
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
襤縷茅檐下，未足為高棲。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深感父老言，稟氣寡所諧。
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
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
看看，連附近的種田人也來壺漿相贈，他們十分善良，卻無法理解陶淵明為何落落寡居、不出仕為官，陶淵明給了他們明確的答案，看得出他們張著嘴不解地離開。
陶淵明是個不可一日無酒的人，卻寫了一首戒酒的詩，這首詩里用了二十個“止”字，其實他壓根兒沒想“止”酒。
《止酒》
【陶淵明】
居止次城邑，逍遙自閑止。
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里。
好味止園葵，大懽止稚子。
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
暮止不安寢，晨止不能起。
日日欲止之，營衛(wèi)止不理。
徒知止不樂，未知止利己。
始覺止為善，今朝真止矣。
從此一止去，將止扶桑涘。
清顏止宿容，奚止千萬祀。
看看吧，明知喝酒不好，天天想止酒，卻終生為酒徒。
曾經(jīng)有人說，讀一個人的詩就好，千萬別去見寫這首詩的人。這句話聽起來也不無道理，比如你的朋友到你剛裝修的家來做客，你本來準備一箱子酒，以為根本喝不完還能剩下點。不料你這位朋友越喝越能喝，箱子空了他還要酒。你對他說沒酒了改日再喝吧，他根本不干。你甚至說你沒錢了、買不起酒了，你的這個朋友抓著空酒壺指向窗外說：把你的奔馳車賣了，又指著衣架上掛著的名牌西服說：把你的衣服拿去當了換酒。
你遇到這樣的朋友苦惱不？你肯定受不了，不過你的這個朋友就是李白，也就是這次喝醉的時候，在你家炕上鋪上宣紙紙寫出了《將進酒》，墨汁甩了一墻面，搞得你太太吹胡子瞪眼睛。
陶淵明也一樣。據(jù)說陶淵明多數(shù)時候是醉著的，誰來看他，他就和誰喝酒。
下面一段場景還原了某個炎炎午后。
柴門被推開，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抱著一壇酒，手指上掛著一塊臘肉走進院子。院子大樹下的石桌旁，陶淵明已經(jīng)喝得微醺。他見到書生十分高興，指著對面的椅子說：小王，你來了，請坐下跟我一醉方休，喝好后咱倆寫一首同題的菊花詩。
書生：陶先生，我不是小王，我是小張啊。
陶淵明：啊，對對，你是小張，前天你還來找我喝酒來著。
書生：陶先生，你又記錯了，我是上個月來看你的。
陶淵明：上個月？那前天來的難道是小李？
書生：不會是小李，小李去建康做買賣去了。
陶淵明：不管他了，來，小李，我們喝個天昏地暗、暢快淋漓。
這段污名陶潛先生的場景純屬杜撰，不過有記載陶淵明率真至誠，來客不分貴賤，均有酒盈樽。
他自己喝醉了之后，還和客人說：我醉欲眠卿可去也。
之后，竹榻之上或吊床之中，酣然入夢，聲震田野。
所以說是不是大家只要看陶淵明的詩就好，別再打算和他做鄰居了。
閑話少敘，言歸正傳。通觀陶淵明的詩，包括辭賦，一律是達觀、恬淡，將辛苦農(nóng)事詩歌化的狀態(tài)，仿佛人間真有那么一廬一池一院一畦，使人置身其中就達到了完滿的境界。
可是真是這樣嗎？作為詩人的陶淵明真的快樂嗎？
好像并不盡然。在陶詩的字里行間常常夾雜著苦悶、迷茫和徘徊，比如下面這首雜詩，一個人整夜睡不好覺，揮杯勸孤影，除了年齡因素外，那種孤苦不亞于不遠處的濤濤長江水，日夜不停息。
【雜詩】
【陶淵明】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
遙遙萬里暉，蕩蕩空中景。
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
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
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
“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這也是一個空巢老人的感受，所以說，陶淵明只是在自己的詩里瀟瀟灑灑、飄飄揚揚而已。
作為中國詩歌的一座里程碑，陶淵明可謂在歷朝歷代都有牛哄哄的粉絲，這些人是李白、王維、孟浩然、韓愈、白居易、歐陽修、蘇東坡、黃庭堅、林逋、王安石、楊萬里、辛棄疾、元好問、李夢陽、王世貞、顧炎武、王夫之、龔自珍等，這其中在精神上與陶淵明相近的兩位是林逋和王維。林逋就是在你去西湖旅游的小孤山上“梅妻鶴子”的北宋隱逸詩人，他用行為向陶淵明致敬。
歐陽修雖然很牛，但說話有點咋呼，他說“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只有王維坐在輞川別業(yè)里給陶淵明畫了一幅小像。
《偶然作》
【王維】
陶潛任天真，其性頗耽酒。
自從棄官來，家貧不能有。
九月九日時，菊花空滿手。
中心竊自思，儻有人送否。
白衣攜壺觴，果來遺老叟。
且喜得斟酌，安問升與斗。
奮衣野田中，今日嗟無負。
兀傲迷東西，蓑笠不能守。
傾倒強行行，酣歌歸五柳。
生事不曾問，肯愧家中婦。
公元427年，陶淵明在九江潯陽去世，有兩種說法，一種說他活了62歲，另一種說他活了75歲，因為生年沒辦法統(tǒng)一。在中國歷史上，這種現(xiàn)象很多，沒有中進士、當大官的詩人里，大把的人生卒年不詳，這可能也是中國的特色傳統(tǒng)吧。
覺得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之前，陶淵明獨出心裁，給自己寫了挽歌，他可能是人類歷史上給自己寫挽歌、寫悼詞的第一人。
《擬挽歌辭三首》
【陶淵明】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
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
肴案盈我前，親舊哭我旁。
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
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xiāng)；
一朝出門去，歸來夜未央。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嶣峣。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靈魂出竅，自己看見給自己送葬的隊伍，于是塵歸塵、土歸土，一切悲歡離合都散盡了。
（2020年6月某日~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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