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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劉,你看到了嗎,天真的塌了,真是喜事。

時(shí)長:7'99''


要下暴雨了。

我望著頭頂灰沉的、向我壓下來的天。

這座城的天總是這樣霧靄著,像是被灰罩著,隔開沒有多少人喜歡的藍(lán)色。

雨水總是連綿不絕,不愿歇下來似的。

看起來似乎沒有太陽,沒有月亮,也沒什么精神——和這座城里的人一樣。

如果哪天,天塌下來,那真叫做喜事。我曾經(jīng)和大劉這樣說過。

大劉不說話,她只是點(diǎn)著頭贊同我。

大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她,用我在一本小說里瞥見的詞來說,叫做相見恨晚,叫做一見如故。

不知道她對此怎么想,至少我是這樣認(rèn)為的。

大劉不會說話,因?yàn)闆]人教過她,但她很聰明,因?yàn)樗偰苈牰艺f的話;

大劉有用不完的活力,她愛跑、愛跳。她跑得很快,我常追不上她——我不愛運(yùn)動,體質(zhì)很弱。

不過好在她總是會停下來等我,即使臉上時(shí)常帶著埋怨:埋怨我跑得太慢。

和大劉呆在一起時(shí),我總是很開心的。

有說不完的話,分享不完的事——并不總是些好聽的話、好玩的事。

但大劉聽著、陪著,我就覺著它們都能是好聽話,那就是喜事了。



大劉原本不住在我家的。

那一年,母親將她帶到我跟前,對我說以后她會陪著我。

對此,父親似乎有些不高興,但他并沒有多說什么。那個玻璃瓶里的液體還沒有被喝完,在那之前,父親一貫都是沉默寡言的。

大劉在家里安頓下來之后,母親不見了。

母親的消失沒有什么征兆,一切都很平常:

城里的天一如既往陰沉著,街巷里不絕于耳的叫罵聲打砸聲,巷口的老爺爺沒精打采耷拉著頭守著他滿是破爛的地?cái)偂?/span>

往常我都是牽著母親的手,路過這些平?!?,母親并不在,我該牽誰的手呢?

我苦惱地低著頭,最終將手背在背后,左手牽起右手。

母親應(yīng)該是身體又不舒服了?;厝サ穆飞?,我這樣想著,翹起了嘴角。

每次母親身體不舒服,父親總要買一大堆好吃的回家,母親吃不完,似乎也不愿意吃,總把它們遞給我。

所以,對于愛吃小零食的我而言,母親身體不舒服,是喜事。

可那天當(dāng)我回到家時(shí),家里沒有母親的身影,更不用說那一大堆的好吃的了。

爸爸,媽媽去哪了?

這句話,在我口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六年,一字一字地打開來塞進(jìn)我的牙齒里,黏在我的舌苔上,卻從未形成一個真正完整的句子。

從那一天起,母親消失了。

我再也沒有零食可吃。



我的記憶里,父親只存在于一天當(dāng)中的某幾個小時(shí)。

在我的視野可及之處,他的手里總拿著那個玻璃瓶,昏暗的電視光投影在他粗糙的臉上,照亮他的胡茬,和上面附著的幾滴反光的水漬。

父親平時(shí)是個不怎么說話的人。

一旦打開電視,拿到遙控器,就會癱坐上沙發(fā)。然后重復(fù)做著一個動作:右手舉起、放下,吞咽著玻璃瓶里看起來并不怎么好喝的液體。

深夜里,被家里的噪音驚醒時(shí),我總蜷在角落。

學(xué)校的老師曾說過,小孩需要充足的睡眠。

腦子里的這句話,在頭頂上空一次次盤旋,卻沒有一次從嘴里說出。

因?yàn)槲液芘赂赣H。

怕他手上的玻璃瓶,怕他手邊的打火機(jī),怕他嘴里的煙味,怕他沖我齜牙時(shí)黑一塊黃一塊的牙垢。

那讓我覺得,父親并不是人類,而是怪物。

可是我的父親不該是個怪物,如果他是怪物,那我是什么呢?

上了初中后,這個問題得到了解答:我是小怪物。

班里的同學(xué)總喜歡這樣“小怪物、小怪物”地叫我,好像這就是我的名字了。



一開始我是很不習(xí)慣的,畢竟我是有名字的,我也不喜歡被叫做小怪物,我根本不是什么小怪物呀。

可我發(fā)現(xiàn),我對這一稱呼的反對并不起作用,我還發(fā)現(xiàn),當(dāng)同學(xué)們這樣叫我的時(shí)候,他們的臉上總是帶著笑的。

然后我想起,我有很久沒見過別人因?yàn)槲叶α恕?/span>

父親是不會笑的,他總是板著臉。要么就怒氣沖沖的,他是不會因我而笑的。

這樣似乎也不錯,于是我想,他們笑了,至少證明,他們因?yàn)槲叶械介_心了。

我接受了“小怪物”這個稱呼之后,班里的同學(xué)似乎更開心了。

課間時(shí),因?yàn)槲也幌矚g出教室,經(jīng)常會有同學(xué)將我圍起來,他們總是拿著某樣?xùn)|西來問我認(rèn)不認(rèn)識。

好奇怪的問題,我當(dāng)然認(rèn)識啊。

可當(dāng)我這樣說時(shí),他們的臉上會浮現(xiàn)失望的表情。

我不想讓他們失望,于是幾次之后,我就開始搖頭說不認(rèn)識。

笑容終于又出現(xiàn)在他們臉上,他們拿著那個東西笑得捧腹,然后心滿意足地離開,并不準(zhǔn)備為我解釋清楚,那個我“不知道”的東西那到底是什么。



我討厭考試。

上了初中后,難學(xué)的科目變多了,考試也變多了。

閱讀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要花一半的時(shí)間來嘗試去讀懂試卷上的題目要求,然后再努力解答它們。

我真的很努力了,可即便如此,我也總寫不完那些試卷。

監(jiān)考的老師在教室里一遍一遍說著還有多少分鐘交卷。他越是提醒,我越是焦急,越是寫不出字來。

可老師說過不能留空,于是我只好將題目摘抄到了答題區(qū)域。

每次考試結(jié)束后,老師會在班上報(bào)成績,可他總是漏掉我的。

每次他報(bào)完成績開始總結(jié)的時(shí)候,我總想提醒他漏掉了我的成績,可我終究沒有說。

老師很威嚴(yán),他有些像我的父親,我有些怕他。

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老師第一次在班里報(bào)了我的成績,我及格了!天大的喜事呀!

我聽見班里有很大的討論聲,一定是同學(xué)們在為我的進(jìn)步高興吧。

以往的考試,雖然老師沒有念我的分?jǐn)?shù),但試卷發(fā)下來時(shí),他們總要圍著我笑的。

我興奮地四處看,卻發(fā)現(xiàn)他們都看著我,卻沒有笑。

為什么不笑呢,我做錯什么了嗎?我疑惑極了。

一個同學(xué)盯著我低聲說:看什么看,小怪物。說這話時(shí),他臉上沒有帶著和從前一樣的笑。

考試試卷發(fā)下來后,我小心地將它們收進(jìn)書包,我要把它們帶回去給大劉看。

這是我參加考試以來第一次及格,大劉一定會為我高興的。



可大劉不見了。

我回到家時(shí),家里的燈亮著,父親坐在客廳里,旁邊坐著一個陌生的女人。

大劉沒有像往常一樣沖出來迎接我。

父親刮掉了他臉上的胡須,穿著干凈的衣服,手里不再拿著那個玻璃瓶。

父親說,今天有喜事,你就要有一個新的媽媽了。

可我不覺得這是什么喜事,我只想知道我的大劉在哪里,她為什么沒有來迎接我。

大劉很聰明,很乖。
她雖然不會說話,但是她總愿意陪著我。
我有喜事要和她分享,她應(yīng)該在家等我的……

我一句接一句講著,我很久沒有講這么多話了。

我還想繼續(xù)講,父親沒有給我這個機(jī)會。

我摔在地上,臉上火辣辣的痛,父親的臉上又出現(xiàn)了我熟悉的怒火。

你這么關(guān)心一只狗,不如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的智障腦子!
要找你的狗?
它死了,你要找它?
你跳樓去找它啊!

我聽見父親的怒吼,余光里看見那個陌生的女人手足無措地想要勸阻他。

我要去找大劉,我要找大劉,我要找大劉……

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想法,我跑出了家。

父親沒有攔我。



頭頂?shù)奶礻幊林?,空氣濕悶讓人透不過氣,路上的行人看起來匆匆忙忙,沒有幾個人笑著,沒有幾個人是高興的。

要下暴雨了。

我想起從前,母親指著天告訴我,這樣的天色就是要下暴雨的天色。

我很難記住一些東西,但是我努力記住了母親的這句話。

我也記住母親說,大劉會是我的朋友,她會一直陪著我。

大劉會一直陪著我的。

我坐在天臺最邊上的臺沿,望著頭頂向我壓下來的天。

父親說大劉死了。
她死后,會去哪里呢?會去天上嗎?
父親說只要跳下去,我就能找到大劉。

父親雖然脾氣不好,但他不會騙我。

我努力回憶我和父親相處的時(shí)光,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我的身子往后仰去。

我往下跌落著,天明明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可我卻覺得它在向我跌落。

天塌了嗎?我想。

大劉,你看到了嗎,天真的塌了。
真是喜事。
—— e n d ——

作者簡介

劉來,因?yàn)椴幌胝f,所以決定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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