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蘇軾從黃州謫所過了五年后,遷汝州團練副使,他終于可以離開黃州了。在游過廬山后,路過金陵時,蘇軾特意前去拜訪時已退休在家,身體多病,家事多秋,不問政事的王安石。當王安石權重一時,蘇軾很少登門,現(xiàn)在他不在位,門前無車馬時,蘇軾特意來拜訪,著實使這位過氣宰相十分感動。他親自穿著民服騎上小驢,到蘇軾的客船上歡迎。(“野服乘驢,謁于舟次?!敝燠汀肚⑴f聞》)
在南京,王安石陪伴蘇軾同游了蔣山,這兩位曾為新政而頗有些心結的大文人,在各自都經過了這許多年的風風雨雨沖刷之后,坦誠面對,相處甚歡。王安石甚至希望蘇軾也能到金陵置田,和他做鄰居。
在聚會金陵、同游蔣山期間,兩位詩人留連累日,談佛論經,唱和頗多,蘇軾寫有《次韻荊公四絕》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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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4。
四絕中前兩首和王安石詩是題為"池上看金沙花數(shù)枝過酴醾架盛開二首"
1。酴醾一架最先來,夾水金沙次第栽。 濃綠扶疏云對起,醉紅撩亂雪爭開。
2。午陰寬占一方苔,映水前年坐看栽。 紅蕊似嫌塵染污,青條飛上別枝開。
第三首和王的"北山"
3。北山輸綠漲橫陂,直塹回塘滟滟時。 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
最后一首是和荊公的"池上看金沙花數(shù)枝過酴醾架盛開"五絕
4。故作酴醾架,金沙只謾栽。似矜顏色好,飛度雪前開。
對比兩人的詩句,表面上看,都寫的是閑情淺意,無甚可觀??勺屑氉x來,則頗有意思。
蘇軾的第一首和詩,開首就談禽“自”來,因為花和綠蔭在。王詩只是直敘載花,花開,我自休閑。
第二首,王詩頗有所指:“紅蕊嫌污”,表明自己不再涉入政事的原因。蘇軾的和詩,連起用了“斫”,“穿”,“破”,三字,進而說“造物”乃“無物”,只要春到,花“自”開。頗有隱隱說明他對王安石的變法之看法的意味在。
第三首,是后人議論最多的,認為這是王,蘇盡釋前嫌,惺惺相惜,言歸于好的最佳證明。其實,讀讀王詩,可知王荊公是真正勘破政治生態(tài),才會有“細數(shù)”落花,“緩尋”芳草的感嘆。也是對他自己政治生涯的一種回顧和檢討。東坡自然明明白白,才有“想見先生未病時”的感言。更知道官場意味著什么,一個“勸”字,千言萬語都在其間。只是“從公已覺十年遲”,這句話怎么解,恐怕只有東坡心里知道。這“遲”是什么,是十年前我就該辭官歸隱?(十年之前正當熙寧七年,是王安石第一次罷相的時候,此后僅有短時期的復職,他就開始了長期的退休生涯。)還是十年都過了,說這些都太“遲”了呢?
最后一首五絕,更意味深長。
王詩用了“故”,“漫”,“似矜”,“飛度”,都是些帶“主動”意味的詞來表白心態(tài),愿望,和結果。讀來深感惆悵。
蘇的和詩用了“非真有”對“故”,“閑”及“偶”對“漫”,“聊為”對“似矜”,“卻”對“飛度”,選用的是頗有“被動”意味的詞,讀來,頗為失落和出人意表。
兩詩所說對象不同,一說花,一說房屋。說花者,非僅僅吟花。嘆屋者,也非僅僅談屋。兩人深知對方的心思和想法,卻都不明說。這和二人都精研佛學深有關系吧?
后人讀這些詩,大都解讀為這是兩位大文人盡釋了因變法而帶來的政治恩怨,是他們二人言歸于和的證明。實際如何呢?
王安石有一首《和子瞻同王勝之游蔣山并序》
子瞻同王勝之游蔣山,有詩(1)。余愛其“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之句,因次其韻。
金陵限南北,形勢豈其然。楚役六千里,(2)陳亡三百年。(3)江山空幕府,風月自觥船。主送悲涼岸,妃埋想故蓮。(4)
可見王安石對蘇軾并沒有什么心結了。而蘇軾離開后,也兩次寫信給王安石對他表明自己的感受。
《與荊公書一》言:“某啟:某游門下久矣,然位嘗的如此行,朝夕聞所未聞,慰幸之極。已經別宿,悵仰不可言。。。。?!?/font>
《與荊公書二》言:“某近者經由,屢獲請見,存撫教誨,恩意甚厚。。。。日以求田為事。。。若幸而成,扁舟來往,見公不難矣。。。。”
似乎蘇軾也沒了心結。可是讀讀這篇寫于元祐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的(這時王安石已經去世,蘇軾受召回到朝廷,被任命為權知貢舉)《論周穜擅議配享自劾札子二首》中的摘要:“近者竊聞穜上疏,言朝廷當以故相王安石配享神宗皇帝。謹按漢律,擅議宗廟者棄市。自高后至文、景、武、宣,皆行此法,以尊宗廟,重朝廷,防微杜漸,蓋有深意。本朝自祖宗以來,推擇元勛重望始終全德之人,以配食列圣。蓋自天子所不敢專,必命都省集議,其人非天下公議所屬,不在此選,既上,詔云恭依冊告宗廟,然后敢行。其嚴如此,豈有既行之后,復請疏遠小臣,各出私意,以議所配?若置而不問,則宗廟不嚴而朝廷輕矣。竊以安石平生所為,是非邪正,中外具知,難逃圣鑒。先帝蓋亦知之,故置之閑散,終不復用。今已改青苗等法,而廢退安石黨人呂惠卿、李定之徒,至于學校貢舉,亦已罷斥佛老,禁止字學。大議已定,行之數(shù)年,而先帝配享已定用富弼,天下翕然以為至當。穜復何人,敢建此議,意欲以此嘗試朝廷,漸進邪說,陰唱群小,此孔子所謂“行險僥幸,居之不疑”者也。而臣忝備侍従,謬于知人,至引此人以污學校,若又隱而不言,則罔上黨奸,其罪愈大。謹自劾以待罪,伏望圣慈特敕有司,議臣妄舉之罪,重賜責降,以儆在位。取進止。”
讀得出這是那位“存撫教誨,恩意甚厚”的蘇軾寫的文章嗎?“擅議宗廟者棄市”,這話可令人毛骨竦然??磥頄|坡先生的心胸并不如后人形容的那么寬廣。這和王安石逝世后他受司馬光委托替哲宗操筆寫的《王安石贈太傅制》的表面冠冕堂皇,而暗藏貶意又不同。(南宋時,郎曄讀這篇“制”后,就揭露道“此雖是褒詞,然其言皆有微意,覽者當自得之。”參考《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在這篇文章中的東坡先生是否有點為了明哲保身而“言不擇意”,或許“言盡其意”才為其真心?
其實當把蘇軾受召,離開黃州時,寫下的〈別黃州〉詩好好讀一讀的話,也許會對對東坡的心境稍有了解.
別黃州.
再看看蘇軾在廬山寫下的《題西林壁》
對比王安石的
〈鐘山即事〉
“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font>
及〈鐘山晚步〉
“小雨輕風落楝花,細紅如雪點平沙。槿籬竹屋江村路,時見宜城賣酒家?!?/font>
讀來會覺得他們誰的心靜些,輕些,明些,亮些?
再仔細讀讀上邊的〈論周穜擅議配享自劾札子〉,不由感慨,像蘇軾這種不甘寂寞的才子的思想之復雜,恐非我等凡夫俗子可真正知曉。不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蘇東坡先生在位差不多十年后,又被貶官。當初寫下“從公已覺十年遲”,這話可有預言的味道在?究其原因,說他個性剛直,不畏強權,認為新法也有好處等等說法,都說的過去,也客觀上反映了北宋官場環(huán)境的險惡和政治斗爭的復雜。在我看來,就他對王安石的態(tài)度而言,他之再次被貶,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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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蘇軾“同王勝之游蔣山”
(2)《荀子。仲尼》?!鄙朴弥瑒t百里之國足以獨立;不善用之,則楚六千里地而為仇人役。”
(3)隋軍主帥高熲攻陳前問薛道衡“今大舉,江東必可克乎?”答曰:”克之,嘗聞郭璞有言,江東分王三百年,復與中國合。此數(shù)將周?!?/p>
(4)王獻之有愛妾桃葉,有詩”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楫送汝?!饼R東昏侯嬖畔淑妃,刻蓮花于石上,令其行之,道是步步蓮花。
(5)宋元嘉年間,有鳳凰集結于金陵,故筑鳳凰臺于此。
(6)宋諸州刺史罷還建康者,每人栽松三十,使得原本樹少的鐘山樹慢慢多了起來。山最北面有五愿樹。
(7)蔣山北高峰絕頂,有泉,僅容一勺,飲之卻不竭。
2008 9 6--8
(女兒新學期選歷史課,第一節(jié)課,她們資優(yōu)班那位UC Berkeley碩士畢業(yè)的歷史老師,給她們來了個下馬威,第一天的作業(yè)就做到半夜一點才完。她覺得歷史不該如此“難”,我不同意她的觀點,所以答應也寫一篇小文證明歷史不是那么“容易”。而有此文。特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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