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行人囈語】
一、前言
有這樣一位詩人，他贊嘆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他形容美色“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他留下傳說“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他書寫農(nóng)忙“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他同情百姓“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他說盡滄?！巴翘煅臏S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的詩老婦能吟，童子會唱。在他離世以后，皇帝寫詩悼念他“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边@位詩人是誰？他就是有著“詩魔”和“詩王”之稱的白居易。他的詩取材廣泛，形式多樣，語言平易淺近、通俗易懂，風(fēng)格淡泊悠遠，在中國、日本和朝鮮等國都有著廣泛的影響力，宋朝大文豪蘇軾也是白居易的粉絲。今天，讓我們一起走近這位大唐最著名的詩人白居易，去領(lǐng)略他創(chuàng)作的兩首詞作《望江南》的魅力！二、鑒賞
《望江南》這兩首詞大約寫作于唐文宗開成二年初夏，此時的白居易已經(jīng)六十四歲，退居洛陽，回憶青年時期的江南漫游，寫下了三首《憶江南》，在這里，我們只對前兩首作賞讀。第一首：“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開頭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只用“江南好”三字緩緩道出。江南好在哪里？我們?nèi)绾蔚弥?？接下來詩人不疾不徐說來：“風(fēng)景舊曾諳?！薄爸O”，熟悉的意思?！霸O”，曾經(jīng)熟悉。“舊曾諳”，先前曾經(jīng)很熟悉。詩人有絕對的發(fā)言權(quán)。年年歲歲，朝朝暮暮，來來往往，打從那片江南走過，風(fēng)景便永遠駐足在詩人的心頭。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如今再度回憶起江南的種種過往，只一個“好”字概括！詩人對江南深厚而誠摯的思念，以平淡無奇的語氣緩緩道出，卻透露著非凡而動人的力量。這便是典型的語淺情長！江南好，你走過，你熟悉過，你喜歡，但你總要給別人說出江南究竟好在哪里？而偌大的一個江南，風(fēng)景又從何描繪呢？詩人的妙筆停在“江南”的“江”上。停在一個特別的時間里：“日出”的時候，“春來”的時候。詩人的眼睛里裝著“江花”，裝著“江水”。關(guān)于“江花”，一種說法是江邊的花朵，一種說法是指江中的浪花。無論是花朵還是浪花，當(dāng)燦爛的太陽從江上騰躍而起，無一物不籠罩在日出時燦爛的光芒中。是“紅勝火”的光輝動人、嬌艷無比，是爭奇斗艷、五彩斑斕的勃勃生機?！敖笔蔷G的，澄清的江水，倒映著藍天白天。“藍”，也指藍草。古語有“青出藍而勝于藍”，“綠如藍”，指綠得純粹，綠得沉靜，像翡翠，如水晶。詩人寫“日出江花”，寓靜于動。寫“春來江水”，寓動于靜。詩人將大紅與大綠的顏色，賦予了江南的風(fēng)景，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與情感震撼。日出的燦爛與江花的紅火交相輝映，譬如一段高亢的急弦繁管奏響，情感突然撥至高潮，但轉(zhuǎn)而歸于平緩，春來的江水潺湲而出，波瀾不驚，澄清如練，江南綠樹，江上白帆，襯之以藍天白云，譬如一曲平和、悠遠的清笛響起?！叭粘鼋t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詩人的記憶，定格在春天江南的日出時，定格在江花與江水上，定格在紅綠藍的繽紛世界里。如此絢麗璀璨，如此明媚嬌艷，如此生機盎然，詩人最后用一個反問作結(jié)，“能不憶江南”，戛然而止，情意悠長，情韻無窮。接下來，我們品讀第二首：“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前一首說“江南好”，正因為“好”，所以時時不忘，常常思念。故而第二首就以“江南憶”來起頭，回憶紛至沓來，而江南最令人難以忘懷的地方是哪里呢？詩人張口即來：“最憶是杭州”。古人有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此言不虛也。詩人白居易對杭州也是情有獨鐘，印象深刻。前一首難忘是“景”，景中含情。這一首難忘是“事”，事有深意。詩人駐足杭州，游杭州的山寺，游杭州的郡亭，那兩段關(guān)于青春的往事，永遠長存白居易心中。第一難忘，“山寺月中尋桂子”。“山寺”，指西湖靈隱寺。寺院始建于東晉咸和元年（326），相傳建寺之初，寺院內(nèi)外遍植桂樹。早在白居易之前的大唐詩人宋之問就曾經(jīng)寫詩《靈隱寺》，提到靈隱寺的桂花樹，“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山寺賞月，月色如水，花影搖曳。踏月而行，聞香尋桂子，多么閑情逸致！何等風(fēng)流優(yōu)雅！一個“尋”字，道出詩人的深情，情之所衷，愛之不忘。月中尋桂，亦真亦幻，亦花亦人。但詩人只道事，不說人；只言境，不言情。將“山寺月中尋桂子”描摹得虛虛實實，空靈飄渺，讓人浮想聯(lián)翩，各種綺思，從前舊夢紛至沓來。第二難忘，“郡亭枕上看潮頭”。錢塘江大潮是天下奇景。潮漲潮落之間，潮水仿佛際天而來，聲如雷霆，震撼激射。勢如吞天沃日，雄闊豪壯。楊誠齋曾經(jīng)寫詩說：“海涌銀為郭，江橫玉系腰”。錢塘江觀潮，可以說是歷久不衰的盛事。白居易回憶自己，躺在郡衙的亭子里，就能看見那卷云擁雪的錢塘江潮頭。以閑悠之態(tài)，觀壯闊之景。以恬靜氛圍，托出驚濤駭浪。強烈的反差，將詩人曾經(jīng)愜意愉悅的杭州生活描寫得意趣紛呈。“山寺月中尋桂子”，靜謐朦朧中有幽情；“郡亭枕上看潮頭”，波瀾壯闊里有悠然。一個山寺，一個郡亭；一個月夜，一個白天；一個有色，一個有聲；一個閑步尋，一個悠然看；杭州的生活就這般活色生香地被詩人端上桌子，供后人品評咂摸。如此詩情畫意，如此優(yōu)雅美好，如此勝景杭州，怎么不令人產(chǎn)生“何日更重游”的祈盼。三、思考
白居易筆下的江南，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春日勝景，是“山寺月下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的秋天浪漫。寫景，敘事，當(dāng)然還要記人。白居易的《望江南》還有第三首，原文如下：“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fù)相逢！”但后世很多選本都不介紹它，他們一致認為第三首詞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藝術(shù)手法上，都不及第一、二首，加上他寫到歌舞美女的情色生活，因此許多選本都不介紹它。《望江南》第三首真的一無是處嗎？它有沒有可取和值得借鑒的地方呢？四、寫法
陳毅元帥曾經(jīng)高度贊美白居易：“吾讀樂天詩，曉暢有深意。一生事白描，古今誰能繼？”白居易詩歌最大的特點，就是明白曉暢，富有深意，善用白描勾勒。明白曉暢。《望江南》兩首，詩人將日常生活用語拈入詩歌中，讀起來毫不費力。《望江南》第一首開頭便是直接道出“江南好”，接下來便是一個反問“能不憶江南”。如此兩句，便將江南的好處全部說盡。因為好，所以憶。因為好，所以不能不憶。詩人運用反問，將語氣遞進了一層，醞釀著對江南的濃情蜜意?！锻稀返诙滓彩侨绱?，劈著一個“江南憶”，緊承而來是“何日更重游”的慨嘆，強調(diào)與深化著首句的“江南憶”。因為憶，所以期待故地重游，因為憶，所以將故地重游之事一再提上日程。將“憶”之真切與真誠明明白白地擺出來。富有深意。詩人采用了人們常見的生活用語，語言普通到極點，平淡無奇。但普通里有深情，平淡中含深意。江南好有哪里？僅僅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勝景么？細細品讀，顯然，詩人陷入了對美好青春的過往回憶中。青春不是“紅勝火”的“日出”么？不是絢爛無比的“江花”么？而那“綠如藍”的“春來江水”，未嘗不是詩人的往事悠悠。一江春水向東流。詩人關(guān)于江南的“好”僅僅是停在這江南的風(fēng)景上么？顯然，詩人寓情于景，景中含情，富有深意。好的是“青春”，好的是“過往”。同樣地，《江南憶》也當(dāng)作如此理解。詩人回憶的不僅僅是“山寺月中尋桂子”之事，詩人憶的是月下“尋覓”的那份幽微情愫。詩人回憶的不僅僅是“郡亭枕上看潮頭”之事，詩人憶的是枕上“觀看”的那份心潮澎湃。詩人回憶的事里，似乎只有“我”的存在，不見他人，但一個“尋”，一個“看”，始終隱約提示著他人的存在。事中有情，事中有人，富有深意。白描勾勒。詩人給我們描繪出江南春來日出的繽紛勝景，強烈的視覺效果，靜中寓動，動里有靜，動靜相宜。詩人給我們講述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的浪漫往事，只是線描，沒有敷色，但靜謐中生朦朧，閑適里起波瀾，白描的手法，境界清雅，意趣盎然。《望江南》又名《憶江南》，是唐時教坊曲名。白居易在詞作的標題下面，曾經(jīng)自己作注說：“此曲亦名'謝秋娘’，每首五句?！焙笕艘驗榘拙右椎摹锻稀?，后來改名“江南好”。至晚唐、五代時正式成為詞牌名。第一首押八寒中“an”韻，韻腳有“諳”、“藍”、“南”。第二首押七尤中“ou”韻，韻腳有“州”“頭”“游”。韻腳都在第二句、第四句與第五句上。讀來音韻協(xié)美，朗朗上口?？梢哉f是詞中小令的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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