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看柴靜專訪葉德嫻。被其不施粉黛的真性情流露所感動，記住了片中播出的一段影像：她站在舞臺上哽咽地演唱粵語歌曲《赤子》。
　　
　　周末晚上，一個人，靜靜的看完在各大電影節(jié)上獲獎無數(shù)的《桃姐》。
　　
　　如同影片的英文片名《ASimpleLife》一樣，導(dǎo)演許鞍華用記錄的形式，對桃姐在生命中最后兩年的簡單生活展開回望，講訴了一個“主人與傭人”“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的溫情故事。與眾多無厘頭、商業(yè)化的港產(chǎn)片相比，《桃姐》在人物的塑造與故事情節(jié)的描畫上展現(xiàn)出了少有的嚴肅與誠意。得獎，實至名歸。
　　
　　看過葉德嫻的專訪，再看《桃姐》，能很清晰的從桃姐身上捕捉到葉德嫻的影子。身份不同，個性卻驚人相似。這份相似來至于她們對生活的理解，對自我的堅持，對他人的奉獻與尊重?，F(xiàn)實中，葉德嫻孑然一身，雖然有子女，但都不與她同住。但她解釋說：“因為跟一個人的相處，真的是不容易的事情，有時候我跟自己相處，也很不容易”。這句話，即說明了她自己的心態(tài)，也詮釋了電影中未被道破的含意。
　　
　　桃姐伺候羅杰一家四代，從十三歲開始，一生的時間都奉獻給了羅杰一家。從身份上來說，她是傭人；從情感上來說，她把羅杰看得比親人還親。生病之前，她伺候羅杰“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毫不在意羅杰的冷漠。她小心翼翼的守著“尊卑有序”的底線，連吃飯都不與羅杰同時同桌。但即使這樣，她也有自己的堅持，“那個不能吃，別吃了”——短短幾字，流露出的是親人才有的關(guān)愛之情。
　　
　　再次中風(fēng)之后，桃姐選擇了住進養(yǎng)老院。羅杰并沒有任何挽留的意思，并很快就幫桃姐聯(lián)系到了合適的去處。在這個情節(jié)里，桃姐的不安，羅杰的如釋重負，加重了我內(nèi)心的失落感。老實說，從桃姐顫顫巍巍地由商務(wù)車中走出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在期待羅杰把她接回家，期待屏幕上出現(xiàn)親如母子的溫馨畫面。沒有，始終沒有。桃姐，不過是個用了六十年的傭人而已，借用羅杰姐姐的話說，他們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在封閉而狹窄的養(yǎng)老院里，一張單人床，一群和她同樣日落西山的老人用冷色調(diào)迎接桃姐最后的新生活。當急救車載著金姐一去不回、當金姐的女兒來養(yǎng)老院領(lǐng)取母親的遺物時嚎啕大哭、當身患絕癥的梅姑黯然離去、當花花公子堅叔一次又一次的從她手上騙錢去找“洗頭妹”——桃姐始終冷靜著、漠然地領(lǐng)受這一切。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她，她自己心里清楚：這里就是她最后的歸宿，她會和金姐走同樣的路。對于她和她的同院來說，生命已經(jīng)進入了倒計時：“還能找多久呢？”
　　
　　和桃姐的冷靜相應(yīng)和的是羅杰的平靜。劉德華飾演的主人羅杰，始終沒有擺脫偶像演員的框架。劉德華舉手投足間的招牌姿勢、永遠英俊帥氣的臉，即使穿著隨意被人幾次誤認為是“修空調(diào)的”和“開的士的”，也沒能掩蓋住屬于劉德華的那份光芒。從這一點來說，也增加了桃姐與羅杰的距離感。一個演得真切，一個與角色若即若離。
　　
　　我說到距離感，是因為感受到羅杰與桃姐情真意切之中橫亙的難以逾越的距離。當養(yǎng)老院的老人們問桃姐羅杰是誰的時候，桃姐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難堪和尷尬，她介意被人說“名字一聽就是傭人用的”，介意別人說她沒有家人陪伴。潛意識里，桃姐把羅杰一家當做親人。但同時，她比誰都清楚，她只是個傭人。羅杰圓場說：“我是她干兒子，干兒子”，帶桃姐去參加首映禮，他也反復(fù)強調(diào)：“我跟他們說你是我干媽”。聽到這些，桃姐一臉的笑。
　　
　　“我看到很多人中間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她問羅杰。
　　
　　“因為電影不好看，還不如早一點回去?！?br>　　
　　“好看，好看，很好看?！碧医阙s忙表態(tài)，并以眼睛迷蒙為借口掩飾她觀影中途睡著的事實。那是羅杰投資的影片，羅杰的都是最好的。影片在這里，也留下了另一層畫外音：羅杰的東西，羅杰的世界，桃姐根本不懂。
　　
　　和桃姐出去吃飯，羅杰只點一個米飯。他和她都自然的沿用著兩個人不同時用餐的習(xí)慣；和羅杰家人一起合影，桃姐局促不安，表情生硬，自己都拿自己當外人；連羅杰家的貓卡卡在她懷里也是抗拒的，急著要掙脫；桃姐臨終前，羅杰冷靜地向醫(yī)生表態(tài)放棄治療，并安排當晚的行程直飛內(nèi)陸工作——這些細節(jié)的勾畫，再次印證了影片想傳遞的信息：桃姐給予羅杰和羅杰家人的愛是無私的，是由衷的；羅杰和羅杰的家人給桃姐的更多的是反哺式的回饋和道義上的擔當。一個是真摯的愛，一份是責任上的情。
　　
　　但即使是這樣的一份有距離的溫情，在現(xiàn)時的社會里都是難得一見的，令人動容。
　　
　　桃姐死后，堅叔將一束小花擺放在她的棺木上，真誠的鞠了一躬。在他彎腰的瞬間，我終于被狠狠的感動了一把。物傷其類，在同等境遇里的人們總是無需過多溝通也能惺惺相惜，能摒棄偏見相依為命。因為懂得，不需要親密。
　　
　　電影和小說一樣，在濃縮的畫面和人物互動中，反映出社會某個階層，某些方面所存在的問題。運用不同的藝術(shù)手法詮釋人們對真善美的渴望與追求?！短医恪愤@部影片幫助我們把眼光投向那群即無所依，也無所養(yǎng)的孤寡老人?！叭绻幸惶欤依蠠o所依”應(yīng)該不僅僅是我們某個人，某個機構(gòu)需要面對的問題，也絕不是簡單的一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可以解決。
　　
　　當葉德嫻捧著金像獎獎杯，哽咽的站在臺上，我突然想起了她在專訪中對柴靜說過的一句話：“在來得及的時候，對一個人好一點，不要將來后悔，不要，不要”。耳邊又再次響起了她動情演繹的那首《赤子》——
　　
　　“人生只有一個血脈跳得那樣近，相處如同陌生，闊別卻又相親”?！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