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即便藏身于千萬人之中，你也能一眼看見，激起心中波瀾；有的人，即便站在你面前，你也恍若未覺，仿佛與你無關(guān)。當(dāng)王維撣去一路風(fēng)塵、款款步入上清宮時，原本還在和賓客談笑宴宴的玉真公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個熟悉的身影。身子突然一震，笑容凝在臉上，目光不由自主移到了王維身上……一年多不見，雖然面容清減了些，但身形依然挺拔，身上那襲半新的雙十花綾青色圓領(lǐng)長袍，更是將他本就黑亮的眸子襯得愈發(fā)亮如星辰。當(dāng)這個讓自己朝思暮想、牽腸掛肚的人，如此安然無恙地站在自己面前時，玉真公主先是松了口氣，接著卻是一陣失落?？磥?，沒有她的出手相助，他一樣過得很好……她不由嘆了一口氣。王維幾步走到玉真公主面前，行君臣之禮道：“在下王維，特來拜見長公主。”玉真公主看了王維一眼，慢慢露出一個和悅的笑容：“摩詰，一年多不見，你倒是比在集賢院時更灑脫了。想來你這一年游山玩水，定然愜意的很?！?/span>公主這句話，看似溫婉和氣，其實(shí)隱約有責(zé)備王維不辭而別之意。在座諸人無不聽出了公主話里話外的意思，忙紛紛看向王維，看他如何作答。王維神色依然從容，淡淡一笑，愈發(fā)恭謹(jǐn)?shù)溃骸岸嘀x公主，王維本是散淡之人，此生所愿，不過是海闊天高、自由自在。若能在有生之年走遍天下山山水水，此生便是無憾。”“海闊天高、自由自在？”玉真公主輕聲重復(fù)了一遍，不由有些吃驚。多少達(dá)官貴人迷戀長安這座雄城，仿佛出了長安，便都是荒郊僻野，去外地當(dāng)官更像是去流放。而他呢？竟然會有這種想法，難不成他后半輩子就不想要一官半職、只想浪跡天涯么？見公主默然不語，一旁的清風(fēng)輕聲提醒公主道：“公主，賓客已悉數(shù)到齊了，您看詩會？”玉真公主點(diǎn)了點(diǎn)頭，抬眸微笑道：“承蒙諸位賞光，今日青城山上清宮群賢畢至、蓬蓽生輝，想必諸位這一路上，頗為勞頓，如今時辰也不早了，請諸位按座次入席吧?！?/span>上清宮的廳堂極為寬敞，玉真公主坐于北邊當(dāng)中獨(dú)設(shè)的一席，其余席位則是東西相對設(shè)立，每席各設(shè)四張案幾。一眼望去，是長長的兩溜。薛季昌被安排在東首第一席首位，皮羅閣被安排在西首第一席首位，王維被安排在東首第一席次位，公主顯然是想讓王維和薛季昌有更多說話的機(jī)會。其余如房琯、綦毋潛、李頎、李白、李龜年等，分別在東、西首第二席、第三席……眼見道童將自己領(lǐng)到了第一席的次位，王維暗嘆一聲，這座次，任誰都看得出來，玉真公主有多抬舉他。如此一來，他方才在玉真公主面前的那番恭謹(jǐn)，倒像是演戲給別人看，讓人覺得矯揉造作了。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恭敬不如從命。王維向一旁的薛季昌揖了一禮，安然入座。玉真公主和王維之間的問答以及王維的座次安排，旁人或許不甚留意，即便留意了也未必往心里去，但有一個人卻看得真切，他便是被安排在西首第五席的李白。對于一向驕傲的李白來說，此次赴會，真是百般滋味、一言難盡。自打去年夏天到驪山別館求見玉真公主和張駙馬無果后，李白意興闌珊、悻悻離去。辭別元丹丘后，他覺得尚無顏回安陸見丈人和妻子，就獨(dú)自一人去了邠州（長安之西）、坊州（長安之北）等地，這樣不知不覺晃了半年，再次回到長安。不過，受盡冷落、重返長安的李白，心情已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去年一心想干謁結(jié)交達(dá)官貴人，如今卻恍然覺得，與其看人眼色，不如及時行樂。他早聽說長安西市酒肆有很多容貌美艷、打扮新奇的胡姬，去年無心去看，這次怎能錯過？于是，李白慕名尋了過去，一見之下，果然眼風(fēng)火辣、讓人砰然心動。從此，他便常常流連于酒肆，醉心于胡姬，一來二去，便和眾多胡姬打得火熱。李白的這一變化，很快就被元丹丘知道了。他了解李白，他并不擔(dān)心李白會愛上胡姬，因?yàn)樗母星榫拖裆胶楸┌l(fā)——山洪的特點(diǎn)是一瀉千里、轉(zhuǎn)瞬即逝。他擔(dān)心的是他會消磨斗志，無意進(jìn)取，離仕途越來越遠(yuǎn)……因此，當(dāng)聽說玉真公主要在青城山上清宮舉行盛大的詩會時，元丹丘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李白。如果李白能受邀赴會，那么，李白或許會重新燃?xì)舛分?，否則長此以往，將來只怕只能和市井之徒為伍了。但要想玉真公主主動邀請李白赴會，顯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元丹丘只好厚著臉皮，跑到上清宮向玉真公主求來了這樣一個機(jī)會?；氐介L安后，元丹丘怕李白知道真相后不肯赴會，謊稱這請?zhí)怯裾婀鹘淮D(zhuǎn)交的。想不到李白竟也是通透人，放下酒壺，哈哈笑道：“丹丘生啊丹丘生，上次咱們?nèi)ンP山別館求見，公主未曾拿正眼瞧我一眼，如今怎會邀我李白赴會？你不用哄我，我自然知道，這是你替我求來的?！?/span>元丹丘心中一突，看樣子他是不肯去赴會了？這可如何是好？正當(dāng)元丹丘一臉沮喪時，只聽李白慢悠悠道來：“丹丘生，我總不能辜負(fù)了你一番好意，你放心，李某定當(dāng)赴會！”元丹丘一臉愕然，這是他自認(rèn)為很熟悉的李白么？怎么一年時間，他好像變了很多？唉，虎落平原被犬欺，形勢總是比人強(qiáng)。不過，無論如何，只要他愿意赴會，其他的并不重要。元丹丘走后，李白又拎起酒壺，仰頭痛飲了一大口，自嘲地嘆了口氣。“丹丘生啊丹丘生，若是其他詩會，憑他是王公貴族召集的，這樣乞來的請?zhí)?，我李白是斷然不會去的。但是，玉真公主不一樣。?/span>不知怎的，他眼前忽然浮現(xiàn)十年前第一次在青城山見到玉真公主時的情景。雖然玉真公主比他年長9歲，但在見到她的一瞬間，他便被她與生俱來的高華氣韻震懾住了。他很想化身托塔天王，守護(hù)在她身旁，為她遮風(fēng)擋雨，為她披荊斬棘，為她乘風(fēng)破浪！可惜，玉真公主卻連正眼都沒瞧他一眼，即便他毫不吝惜地贊美她、為她吟誦《玉真仙人詞》（玉真之仙人，時往太華峰。清晨鳴天鼓，飆欻騰雙龍。弄電不輟手，行云本無蹤。幾時入少室，王母應(yīng)相逢），她也只是淡然一笑，不以為然。那次見面后，李白心中就有了一段情愫，深埋于心。于他而言，玉真公主就是一位九天仙女，神秘莫測，無法捉摸。這么多年過去了，雖然他已有妻有子，但每每想到玉真公主，心里依然有種莫名的憧憬和妄念。此刻，坐在上清宮西首第五席，李白到底意難平。他今日是第一次見到王維，這個被丹丘生形容能讓“益州紙貴”的才子，從衣著談吐來看，原來也尋常得很。唯一不尋常的，是玉真公主待他的態(tài)度。他方才留意觀察，無論是他和元丹丘，還是其他賓客，向公主行禮時，公主都只是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并不多說什么。但唯獨(dú)王維行禮時，玉真公主一反常態(tài)，饒有興致地和他攀談起來。倒是王維，反而擺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應(yīng)答之語平鋪直敘，讓人辨不出絲毫情緒來。如此惺惺作態(tài)，反倒叫人惡心……正當(dāng)李白對王維嗤之以鼻、腹誹不已時，一道道美味佳肴流水般端了上來。放眼看去，各位賓客面前的案幾上，無不用飾銀牙盤擺滿了生魚膾、白沙龍、五生盤、烤鵝、羊羹等宮廷美食，讓人不由食指大動。只聽公主用她一貫清越悠然的聲音說道：“說來慚愧，本公主好些年不曾主持詩會，口也生了，筆也拙了，今日勞煩諸位前來，便是想借借諸位的才氣，不讓自己成為朽木才好。”在座諸人自然一陣恭維，有說“公主若是朽木，那世上便無人敢稱自己有才了”，有說“天下士子無不以能參加公主詩會為榮，還請公主多多召集詩會為盼”，也有說“天下人皆知公主寫得一手好字，只是無緣一見，深以為憾”……玉真公主低頭喝了一口梨花春，掩住嘴角那抹笑意，沿著瑪瑙杯的杯口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王維。和旁人不同，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身影挺拔如松，側(cè)顏清晰俊朗，無需說話，便成了一道風(fēng)景。玉真公主放下杯子笑道：“既然是喝酒寫詩，豈可無絲竹管弦之樂？聽聞長安琴師名董大者，擅撫古琴，今日也在上清宮里，咱們不妨共聽一曲？”玉真公主話音剛落，董大忙起身避席行禮道：“多謝長公主抬愛，好叫長公主知曉，董某其實(shí)手拙，技藝遠(yuǎn)遠(yuǎn)不精，承蒙不棄，請諸位湊合著一聽?！?/span>董大是名滿長安的琴師，眾人自然都拍手稱好。清風(fēng)早已備好古琴，董大幾步走到琴旁，欠身落座，調(diào)整呼吸。他深知公主喜歡婉轉(zhuǎn)哀怨的曲子，便特地挑了東漢才女蔡文姬在匈奴時創(chuàng)作的琴曲《胡笳十八拍》，低頭撫了起來。琴曲委婉哀傷，撕裂肝腸，在座諸人聽著聽著，無不眉頭微蹙、面容哀戚起來。玉真公主用眼角余光瞟向王維，只見他一面端著酒杯緩緩而飲，一面隨著樂聲輕輕敲打節(jié)拍。那修長白皙的手指，仿佛有魔力般，讓她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將目光挪開。一曲既了，眾人還未回過神來，便聽玉真公主帶頭擊掌笑道：“如此好曲，端的有如天籟。曲子既賞，倒要請?jiān)谧T位賦詩了，不知哪位高才先來一首？”說著，目光便有意無意掃向了東首，落在了王維身上。王維心中雪亮，公主這是想和十年前在驪山別館那樣，讓他當(dāng)眾賦詩。那一次，他為她寫了《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莊因題石壁十韻之作應(yīng)制》，但這一次，他是鐵定了心不出這個頭了的。（未完待續(xù)）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diǎn)擊舉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