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完春節(jié),就有人放風(fēng)說,國家已經(jīng)定了,“遠上寒山石徑斜”的“斜”不能讀“xiá”了,要讀“xié”;“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的“衰”也不能讀“cuī”了,要讀“shuāi”,嚇壞了許多像我這樣的過來人。
人一老,有一個特點,一是心理脆弱,膽子小,要不為什么那么多中老年每天捧著手機叭唧叭唧喝雞湯?二是智商像棉布衣服一樣縮水,以至于連紅瓢西瓜是紅藥水注射的、不小心吞下口香糖會粘住腸子也深信不疑。大家對國家不讓讀“xiá”,嘩啦嘩啦嚷成一片,“如喪考妣”。
其實不應(yīng)這樣嚇唬人的。大家都十分愛國,放出這個消息的人,你想增加點擊率,賺流量可以理解,別把國家抬出來背書,國家怎么可能這么不講道理?所以很快就有人打臉了:這是教育部當(dāng)年的《〈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修訂稿)〉征求意見稿》,已經(jīng)征了三年了,還未對外發(fā)布最終的審音表,也就是說這兩個字念什么并沒有結(jié)論,根本不是什么“國家定了”。
我相信,現(xiàn)在這種嘩啦嘩啦的聲音就是一種民意,有關(guān)部門自然聽到了,不會貿(mào)然決定這些字念什么不念什么。中國很大,為了有利于全國各族人民的交流,推廣普通話,確定文字的讀音是必要的,但一個字有兩個讀音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其來有自,都不應(yīng)該算是什么錯誤,覺得怎么順口就怎么念。念“xié”還是念“xiá”又不耽誤吃飯。中國是個方言大國,很多地方保留著不同的古音,像羅素說的,參差多態(tài)乃幸福之源。語言多姿多彩,說起鄉(xiāng)音、聽到鄉(xiāng)音,人們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我有點驚訝的是,現(xiàn)在貌似接觸和喜歡古詩的人并不是很多,這件事怎么就成了熱點呢?不過,常識告訴我,成為新聞熱點的東西一定是相對稀罕的,而不是普遍的,這是新聞的本質(zhì)特征。你不妨想一下,你的同事、親戚、朋友、父老鄉(xiāng)親中,平時有誰喜歡古詩?動不動就把唐詩宋詞掛在嘴邊?你并沒有感受到報紙電視上說的什么“詩詞熱”。我老家的村子,幾百號人,包括現(xiàn)在外出打工的年輕人,能知道一句兩句唐詩的有,但背得出一首的恐怕極少。生活奔波,揾食艱難,吃飯都來不及咀嚼,哪有時間理會你把那個字念成冬瓜還是豆腐。詩詞歌賦、吟風(fēng)弄月本來就是文人雅士的游戲,滿足一些人心靈需要的精神食糧,永遠不是大多數(shù)人生活的主題,連點綴都不是。因此,這場小小的風(fēng)波不過就是一犬吠形、百犬吠聲的網(wǎng)絡(luò)上自娛自樂的“茶杯里的風(fēng)暴”罷了。
我的母語是屬于粵語方言中的土白話,“遠上寒山石徑斜”的“斜”并不是麻韻(“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的“衰”與“回”、“來”倒是一韻到底),因此小時候父親就教我把“斜”念成“xiá”。他還告訴我律詩絕句最根本的一條就是對仗加押韻,格律詩是所謂的“戴著鐐銬跳舞”,在王維、杜牧、賀知章寫詩的古時候,它們一定是押韻的,凡是現(xiàn)在普通話念起來不押韻、平仄不合的,古時候一般都有另外的讀音和聲調(diào),“斜”要按古音念成“xiá”,才押韻好聽。我知道像桂林、柳州和湖南益陽等地,這兩首詩的韻腳,按照方言念也是押韻的。我特別驕傲自己知道這個,每次聽到別人把“斜”念“xié”時都嗤之以鼻,不是忍不住出聲糾正,就是心里大不以為然。文化有時候就是一種讓自己自鳴得意的東西。
在這個古詩讀音風(fēng)波中,一些三四十歲以上的過來人尤為不爽,與很多90后形成“觀念沖突”。因為他們從小就是受這樣的啟蒙和訓(xùn)練,押韻是他們對詩歌最根本的“美學(xué)認知”。你硬要“與時俱進”認定它是錯的,過來人是絕對不能答應(yīng)的。這是他們的經(jīng)驗,是相對于年輕人的優(yōu)勢和權(quán)威的組成部分,在他們倚老賣老說出自己“吃鹽比別人吃米多”、“過橋比別人走路長”時,就包括知道“斜”念成“xiá”在內(nèi)。嘩啦嘩啦物議紛然的人,估計不少也是我那時候自鳴得意的心態(tài),站在挺“古”的立場,會使自己顯得比較有文化。
我沒有絲毫正話反說的意思。我想說的是,相對于社會發(fā)展的其他方面,文化是相對保守的,科技需要不斷創(chuàng)新,政治本身也變幻莫測,但文化是一種傳承和積淀,不能太過隨波逐流。“保守主義”永遠是文化的底色,因為它是人們精神的依賴和寄托,需要一種定力。這個世界在不斷變化之中,有一句名言:只有變化是永恒不變的。但文化的變化,不是人為的劇變而是自然的遷演。
關(guān)于“遠上寒山石徑斜”念“xiá”還是念“xié”,有人寫文章說,孔乙己因為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所以活得很慘。言外之意挖苦不要像孔乙己一樣,做一個執(zhí)著于舊文化的老書蟲。我想說的是,孔乙己不是因為知道“茴”字有四種寫法才活得慘,是因為當(dāng)時的政府和社會看不起“茴”字有四種寫法的人,所以他才活得慘。“文革”時有一部電影叫《決裂》,里頭有個情節(jié),一個教授在課堂上一本正經(jīng)地講“馬尾巴的功能”,把它當(dāng)成知識分子的笑柄?,F(xiàn)在人們都知道,研究馬尾巴功能不僅不是荒唐的,而且是十分重要的仿生學(xué),而人類在交通、機械、建筑、測繪、潛水、航空等民用和軍用很多領(lǐng)域的應(yīng)用,都是從像馬尾巴功能這樣的研究中來的。
我尊重懂得“茴”字有四種寫法的孔乙己,希望有人想出第五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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