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暖風吹拂,正值滬上人家衣被換季時,曬在陽臺上的一條毯子,在陽光照耀下尤為閃眼。睹物思人,轉瞬之間,父親已離開我們十年,這條家父生前蓋過的毯子,也陪伴我整整十個年頭了。撫毯懷父,思念之情猶如打開的泉眼一樣噴發(fā)出來,不能自已。
那是一條很普通的毯子,棉纖混紡的質地,紫醬顏色,這一下讓我想起了上世紀70年代,想起那時的市井生活。那時,一般上海市民家里是沒有空調的,也鮮見取暖器,申城嚴冬季節(jié)時,都只能蓋上厚厚的棉被御寒,再加蓋的一般就是這種棉纖毯子了。在那物質生活十分匱乏的年代,經濟稍寬裕的家庭里偶有能加蓋名牌鳳凰牌純羊毛毯的,毯子重三千克,價格為60元,等于我當時一個月工資。家里有這物件,在當時是很“扎臺型”的事。倘逢親朋好友喜慶,送上這樣一條純羊毛毯,那婚家是喜得合不攏嘴的。直至上世紀90年代初,我的一位學生結婚,我給他們送了條鳳凰牌純羊毛毯作為禮品,仍是很風光的。世風日變,后來婚宴喜慶多送紅包,少有贈毯子等床上用品之說了,即便如鳳凰牌,也拿不出手了。
我出身在勞工階層,父母皆為工人,兄弟姊妹五人,一大家子七口人吃飯,溫飽尚是個問題,“鳳凰”當然飛不進我家,但家里棉纖毯子還是買得起的。當時我還在閘北區(qū)(現為靜安區(qū)了)從教,中午常在父母家吃飯,一天剛踏進家門,父親就高興地給我看一條新買的紫醬色棉纖毯,說它價廉物美,很管用。兒子上小學后沒人照看,我便將他寄托在父母家中,記得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晚上,我擔心父母及兒子冷暖,推開家門,母親還沒睡。我忙問:“媽,冷嗎?”母親說:“不冷?!庇值溃骸拔宜戏块g,不會冷的?!蔽亿s緊走到朝北小房間,見祖孫合睡一床,父親睡在外側,兒子睡在內側,8支光(瓦)的小日光燈亮著,但光線還是很暗淡。父親也沒睡,和衣躺在床上,兒子則津津有味地看著小人書,我一看這情景就火了,罵道:“小赤佬,還不快睡,床上看小人書,要弄壞眼睛的?!蔽醿汉茏R相,趕快躲進被窩里,父親忙給小孫子掖被子,蓋毯子。我忙問父親是否冷。爸說“不冷”,又道“有這條毯子加蓋嘛,還有小孫子給我捂腳呢”。爺爺這一說,小孫子伸出頭來,望著我說:“跟爺爺一起睡,很開心的,一點也不覺得冷啦,爺爺是世界上最好的爺爺。”臭小子還真乖巧,這拍馬屁的話逗得父親樂了,我看著也樂了。他們祖孫在嚴寒中抱團取暖,其樂融融,人間冷暖似乎都置之度外了。是的,父親那些細微零碎的關愛,不只給小孫子以溫暖,如同陽光一樣,也透過歲月照亮著我們的今天。
時光飛逝,兒子成家了,不久添丁。當父親得知生了個重孫后,顯得很興奮,在他那時代,老一輩人“重男輕女”的思想還蠻重。大概孩子還未滿月,他就興沖沖地從閘北老家一人步行至虹口涼城孫子家去看重孫。小家伙睡著了,右手伸出來比劃著什么,但睡得那么安靜,父親目不轉睛看著他,滿臉高興。四世同堂呀,世間也不常見。一旁大妹眼明手快,拍下一張祖孫四代的照片。后來,重孫也漸漸長大了,逢周日,兒子常帶著孩子去看望他的曾祖父母。每逢這時,家里可熱鬧了。小家伙比他父親小時候調皮多了,尤其喜歡在床上翻跟頭,我父親與他父親都蓋過的這條毯子,此刻就作為重孫墊上運動的器材了。不知為什么,這孩子一見到這條毯子,翻跟頭就特別賣力,一連翻幾個,只要大人為他數數,他就更來勁。最后都被老太爺阻止,說別累壞了孩子。這時候,他要太爺爺背他,在屋里屋外兜圈子。每次都被我接過來,背著小家伙兜圈,因為父親年邁,已無力與他玩耍了。
父親年高,精力日衰,卻喜歡與子女聊天,尤其與我有“共同語言”。為何?一則是我會用純正的家鄉(xiāng)話與之交談,二是因我的歷史學專業(yè)引發(fā)。我在散文《無花果樹下》寫到父母的受教情況:母親念過新式小學,初小水平吧;父親在我祖父私塾里受舊式教育多年,念過儒家的四書五經等經典,讀書看報不成問題,但寫作不行。父母對我們念書的事比較放心,因為兒女都比較自覺,他們就是要管也管不了。不過,在我進復旦大學歷史系念書后,一天,父親偶爾看到了我歷史文獻課發(fā)下的油印教材后說:“你的這些東西,有的我能背出來?!闭f罷,他就從《詩經》背誦起來,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從《論語》的“學而時習之”到《孟子》的“孟子見梁惠王”。這令我大吃一驚,又讓我十分佩服,暗想:老爸還有這等才學,讓我這個大學歷史系學生感到羞愧。于是,我與父親就有了更多的聊天話題。
越到晚年,父親與我的“共同語言”就越多。星期日我常去老家看望雙親,早飯后,父親沏一杯濃茶,不管氣候冷暖,總習慣性地在膝蓋上圍上這條毯子,好像它已成了與他密不可分的伴侶,然后就與我天南海北聊個沒完。當然,老爸拿手的還有小時候所奠立的“童子功”——古文背誦,他尤喜歡背《論語》《孟子》的一些篇章,有些我不知聽了多少遍,也已經滾瓜爛熟了。比如:“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第六》)又如:“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保ā睹献印じ孀诱戮湎隆罚┥孕?,他喝口茶,呆呆地看著我。這孔孟之道的宏旨與深意,老爸反復給我吟誦,其含義他是心知的,我也是肚明的啊!每每在用家鄉(xiāng)話與父親聊天的時候,都留下了濃濃的鄉(xiāng)愁,也仿佛聽到往昔圣賢的聲音,人生中最溫馨、最值得懷念的時刻,莫過于此吧。
歲月如梭,至2006年,父親已九十有五高齡。是年夏末,我特地去老家向父親稟告:兒受臺灣東吳大學邀請,要在那兒當一個學期的客座教授,要暫別老爸了。當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默然。過了很久,他說:“那兒冬天冷嗎?”說罷,又指著那條毯子對我說:“要不要帶上這條毯子,寒冬蓋蓋?”我說,臺灣冬天要比上海暖和得多,他才放心了。我哄著父親又說,要給他帶臺灣的高山茶,這一下父親笑了,回答:“好!”他平生無其他愛好,一不抽煙,二要喝茶,且嗜茶如命,學生送給我的茶葉,大多奉獻給了老爸。
是年歲末,得知父親因病住院。數日后,新年剛過,又聞訊病情惡化,我在異鄉(xiāng)心急如焚,等到在東吳大學的工作一結束,立刻返滬直奔醫(yī)院。此時老人家已奄奄一息,我拉著他的手,父親還是認出了我,但已不能言語了。次日,父親駕鶴西行。
父親走了,房間空蕩蕩的,陽光透過窗臺,照射床頭這條紫醬色、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棉纖毯子,特別扎眼。待父親葬禮畢,我們兄妹五人開了一個家庭會,決定每人任選一件爸的遺物作為紀念,其余則送人或焚化。我毫不猶豫地選了這條毯子。確實,父母沒有給我們留下什么值錢的物質遺產,但我覺得,父親傳給我的這條不值錢的棉纖毯子,情系四代,連綿家風,接壤先賢,對我們后輩而言,不啻是一份無形、無價的精神遺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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